陶兮低着头,随着那管事的人穿过狭长的长廊,直往前厅胡廷瓒所在的地方而去。贺晃装作若无其事,同样跟在一旁。
一路上匆忙而过的下人里,有几个偷眼往这边看着,但都被管事的瞪了回去。想是胡廷瓒刚发了话,各个都逼近嘴巴拉开距离,秩序井然神情谨慎。
到了前厅院内,早已有几个强壮的小厮站在门边,手执棍棒之类的器物,面色严肃。
方才那几个先被叫来问话的,与陶兮同住一屋的仆人,垂手低眉从院内退了出来,脸上的惊惧惶恐之色还未褪干净,战战兢兢的,显然都经历过一番严厉的问询。
陶兮目不斜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余光内几人都朝她瞥了一眼,各个面色不善,满怀猜疑。
胡廷瓒命人将房内的太师椅搬了出来,端坐于屋檐下,一张老脸绷得端正,眉头蹙成“川”字,显然被这突发事件搅得烦躁不已。
管事的人将陶兮二人带到胡廷瓒面前,朝胡廷瓒恭敬道:“老爷,人带到了。”
“嗯。”
陶兮依照这几日所见所闻,有模有样跪下朝胡廷瓒行了个礼。身旁的贺晃也随即下跪叩拜,两人距离很近,在贺晃行动间,陶瓷从他衣衫抖动带起的微风中,嗅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
普鲁斯特效应指出,人通过五官感知世界,味道则是记忆的载体,最易开启曾经闻到这股味道时的场景记忆。而陶兮从这股熟悉的味道中,竟然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西北某城市的童年时光。
然而这股味道出现在这里,就有种强烈的割裂感和违和感。这不是什么自然味道,也不是熏香,是一股化学物质独有的特殊味道。
虽然味道已经被稀释到很淡,显然贺晃曾做过处理,用其他味道做了掩盖,但仍然逃不过陶兮的嗅觉。
怎么会是石油的味道?
陶兮下意识瞟了一眼贺晃,心里的疑虑累积到了顶点,眯了眯眼睛。贺晃并未察觉到这些,维持着那个叩拜的姿势,态度恭谨。
胡廷瓒顿了片刻,沉声询问:“抬起头说话吧。长兴,你知道何大死了的事吧?”
“回老爷,小的也是才知道。”
“你倒像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不见有任何慌张。虽说何大之前与你家有些过节,但论辈分好歹也是你表叔,算是照应过你的,你也不问问?难不成你心里对他竟还有怨言,巴不得他遭此横祸?”
什么玩意儿?这个何叔还和长兴是亲戚?
“小的惭愧......”陶兮假装慌张磕头认错,脑内飞速思考,斟酌用词力求不暴露任何疑点,“老爷教训的是。是小的不中用,这事太过突然,小的一时被吓到,竟忘了问了,并非是有怨恨。”
胡廷瓒眉头紧锁,显然对这番说辞并不接受,他又接着问道:“听说,去年你家老大身患重病,向何大借钱遭其拒绝,致使病情加重而亡。据青竹说,你一直对何大心怀怨恨,经常暗自诅咒,说他不得好死,可有此事?”
陶兮心底火气蒸腾着,她睨了一眼在旁看好戏的贺晃,磨了磨牙。心想着等这次任务结束了,一定要结合新仇旧恨,狠狠揍他一顿出了这口恶气。
这些事情长兴并未提及,而她一心只想着目标,根本无暇顾及与任务无关的情报。对于贺晃的攀咬,她手头信息不足,根本无法予以有效还击。
言多必失,万一在争论时露出破绽,常年混迹官场长了八百个心眼的胡廷瓒,就会发现眼前的长兴是假冒的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说一句,试图从逻辑上去推翻对方,尽量避免用事实去辩论。
见“长兴”许久不答话,胡廷瓒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厉声喝道:“为何不作声?你是承认有此事了?”
陶兮答道:“回老爷,小的......确实是怨恨何叔的,他家里是二少爷的奶娘,在少爷面前那么得脸,可却连接济一下都不愿,小的怎么能不恨呢?”
“斗米恩,升米仇。他一向接济你家那么多,这次突然拒绝了,你们一定记恨在心。所以你便趁着他昨夜喝醉,把他杀了是吗?”
“老爷,您明鉴。小的是恨何叔,可这杀人,小的是万万不敢做的呀!再说了,毕竟是我表叔,就算他这次拒绝了,说不定以后还有要靠着他帮忙的时候,我为何要杀他?老爷是总管一方的青天,小的吞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老爷府里这样闹事啊!”
长期依赖于别人的人,若非被逼到穷途末路,是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依赖杀掉的,这乃人之常理。
况且根据之前对长兴的观察,和长兴自己对何叔的描述,他本人似乎对何叔并无什么怨言的。现在被扣上了这个屎盆子,一旁贼眼放光的贺晃绝对是主要推手,而且有极大可能凶手就是贺晃本人。
但是贺晃为何要杀这个古代人呢?他的动机是什么?既然他身负任务,作为他幕后之人的眼线呆在胡府,这样做不是会引人注目,招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吗?
胡廷瓒听完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抬手捋了捋胡子沉思了片刻。
长兴作为胡二少爷身边的小厮,一向为人木讷低调,闷棍儿一样,是那种受了气也只会默默忍着的老实人,胡廷瓒多少对他有点印象。
胡廷瓒喃喃着,跟一旁的管事吩咐道:“终归他老婆是正麟的奶娘,此事还是要查查的。在我胡廷瓒府里杀人,实乃藐视刑律和府衙威严。下午便叫仵作过来,细细查验一番,同时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多嘴,将消息告诉了后院女眷,谁敢多嘴,立刻打死。”
这时自进院来一直闷声不语的贺晃突然开了口:“老爷,小的也相信,长兴一向老实胆小,他只是嘴上骂骂,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看不出来呀,平时看着长兴呆呆愣愣的,竟也是个口齿伶俐的呢。”
陶兮掀起眼皮瞪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怒意和鄙夷。想起刚才进院前他的那句“我知道你是谁”,心里也是惊骇,难不成这个贺晃竟然能看穿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现场遗落的头巾......”贺晃故意拖长了语调,似是在提醒胡廷瓒不要忘了这件事。
胡廷瓒回过神来,接着盘问道:“我且问你,你束发用的头巾怎的落在了何大尸体旁边?你夜里偷偷出门,黎明方回来,这段时间你去做什么了?”
“小的去茅房方便,因为天黑,又摔了一跤,所以去的时间久了些。”
胡廷瓒眯了眯眼睛:“去茅房需要一个时辰那么久么?”
“小的虽愚钝,但多少还是记得时间的,断断没有这么久。至于老爷提到的头巾,小的记得自己睡觉前把它放在了枕边,实在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何叔身边。”
“凶案现场遗落有你的私人物品,证明你昨夜去过现场,是不是?”
陶兮一个头两个大,感到血压一阵飙升,怪道来这一路上,听到百姓明嘲暗讽地说胡廷瓒怎么糊涂。
他身为总揽一州府一切政务的官员,面对事故案件竟无理性思考,全凭主观情绪和片面之词,随意猜测妄断,这样一眼假的供词和伪证,他连最基本的确认都没有。
陶兮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老爷,小的去茅房,是往东边去的。何叔死的地方在西边穿堂,小的根本就没去过那里。而且府里规矩,上了夜这西边的门是锁上的,小的根本就无法进去,又怎么可能去现场呢?”
“......”胡廷瓒陷入了沉默,无言以对。
陶兮乘胜追击:“老爷,您明察秋毫,一定看得出这其中端倪。这头巾是我随意扔在枕边的,小的住在群房,和十几个人同吃同住。若是有那不怀好意之人,趁小的不在偷偷拿走,出去行凶犯案,将这枚头巾丢在现场试图栽赃陷害,也是不无可能的。”
胡廷瓒挑了挑眉:“你是说你被陷害的?是谁?”
“老爷英明,陷害小的的人就在眼前,——是青竹。”
贺晃正在一旁心怀鬼胎胡思乱想,他似乎料到这个“假长兴”会据理力争,也备好了一套说辞来泼污水。不过“假长兴”并未打算跟他辩驳,玩了一手“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登时恼羞成怒。
他再次朝胡廷瓒响当当磕了几个头,声音悲戚,做作得厉害:“老爷,小人不敢胡说。昨夜趁大家睡着后,长兴便偷偷出去整整一夜未归,直到天亮婆子们发现何叔的尸体,他才回来,行迹属实可疑。”
“哦?青竹兄弟为何知道我一夜未归,难不成你也没睡?既然如此,你肯定也有时间出去闲逛,比如说......去西边穿堂逛逛......”
“——你放屁!我一直睡着,根本就哪里都没去!我天生比别人入睡晚些,恍惚间听见你出了门,就睡着了。是早上听见何叔死了的消息才醒过来,发现你还没回来,这才知道,你竟一夜未归!”
贺晃说得脖子通红,免不得情绪激动,声音高亢起来。胡廷瓒铁青着脸清了清嗓子,贺晃才缩了缩脖子,乖乖跪了回去。
胡廷瓒沉声道:“既是对质,便好好据实说话,不要高声叫嚷,传到后院里知道了,我打断你的腿。”
陶兮朝胡廷瓒叩了一下,嗓音依然平静:“老爷,请容小人问青竹几句话。”
事已至此,“长兴”依旧神色镇定平淡,所言皆合情合理,语气不紧不慢。胡廷瓒见此情形也明白了个大概,这个“长兴”是被冤枉了,脸上的神色逐渐和缓了许多。
得到胡廷瓒允许后,陶兮朝贺晃弯了弯嘴角:“青竹兄弟这话我就不懂了,只是因为你闭眼前看到我不在,醒来发现我还不在,就说我一夜未归?那你早上没见到老爷,晚上也没见到老爷,就说老爷一整天都不在府里吗?”
“你......好,就算你不是一夜未归,但你确实夜里出去过,这话你可承认?”
“这话我承认,毕竟我说了,我去茅房了。”
贺晃轻蔑一笑:“这样的托辞,实难让人信服。谁知道你是去茅房,还是去西边穿堂?可有人作证?你的头巾确实落在现场,这总归不是我乱说的吧?无论如何,你和何叔的死逃不了干系!”
陶兮抬眼看了下胡廷瓒,他仍旧端着那张板正严肃的脸,听着二人的对质,眼神里泛着浑浊的疑虑,焦点却放在远处,不知道游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他眼里,两人对质都不重要,只是一桩小案件,随便处理处理得了,终归是一个家仆下人的死,随便做做样子也就过去了。
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想暴揍过一个人。
陶兮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好好开喷,突然嗓子泛上一股奇怪的酥麻感,方才服药时那种窒息感又卷土重来了。她心里咯噔一声,看来药效到期了。
正准备借个假动作再吃一粒时,突然站在胡廷瓒旁边的管家开口说话了:“老爷,长兴所言确实属实。凌晨时分,小人刚接到禀报,说何叔死了,就立刻赶到了现场。那时现场确未见到长兴的头巾。”
刚才还在唇枪舌战的激烈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去,贺晃一脸愕然地看着管家,一丝奸笑还僵在脸上。
陶兮惊讶地看过去,碰巧撞进管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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