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严令尘和杜璟谈了什么,总之当陶兮到的时候,两个性格气质迥然不同的人,突然十分默契地都下意识坐正。
她还未细品到他们脸上稍纵即逝的怪异神色,便都恢复如常了。严令尘淡然清冷,杜璟和煦如春风,还问候她昨晚有没有睡好。
看来是已经消气了。而且心情不错。
陶兮登时被他的笑脸闪瞎眼,钉在原地僵了僵,说话都顿了下:“挺、挺好的......”
她边往座位上走,边暗暗抬起手,在杜璟看不见的地方给严令尘竖了个大拇指。
严令尘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然而等菜上齐时,陶兮又感到了那股怪异。这两人认识也才不到一天,莫名其妙地就可以侃侃而谈了:从风土人情到奇闻轶事,从建都历史到风流人物,口若悬河,你来我往。
陶兮无从插嘴,饥肠辘辘的也懒得去理会,自己操起筷箸自顾自吃起来,因为一路上和杜璟都是这样过来的,完全是轻车熟路。甚至在严令尘还在说话时,头都没抬,准确无误地从他面前的碟子里夹走一块肉丸。
“......”
“......”
陶兮斯斯文文地吃着,满脑子里还是从医馆出来后的那种矛盾感,她总觉得松月隐瞒的事,可能会很严重。
自己对松月说的话,会不会过于冰冷?
不过再怎么样,也与他们这些调查员无关。这样的说法虽然无情,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天外之人”来说,放任不管也属情理之中。
世间的苦痛纷争从未停歇。如果他们这些人恻隐之心发作得太过频繁,抑或着秉着侠义心肠,遇见大小不平都要伸张正义,那正事也不必办了。干脆就留这当超级英雄好了。
更何况松月本人都拒绝外人插手,我为何要上赶着去呢?
想到这里,她眼前又浮现起松月那张泫然欲泣的脸,捂着脑袋听不进任何声音,连侵犯她的人,一个字都不敢提及。她的表情,不是耻辱不是憎恨,而是纯粹的恐惧。
她又想到他们在路过那村庄时,听到的仙池偶然会有少女失踪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
思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头顶上方才还滔滔不绝的谈话声偃旗息鼓了。
陶兮从袖子里掏出自己刚买的一叠新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接着抬起那张极具欺骗性的柔弱俏脸,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怎么了?”
“没什么,多吃点好。”严令尘瞟了眼杜璟,脸上的笑浅淡而恣意,“辛苦你了,师妹,连饭都吃不饱。”
陶兮不敢转过脸去,感到杜璟那边似乎传来阵阵冷风。
美食下肚,早上因为和松月谈话不大舒坦的陶兮,终于长出一口气,她接过茶水漱了口。桌上的菜两个大男人都基本未动,见她放下筷子,他们俩也都停了下来。
“我刚才跟那位姑娘谈过了,她叫松月,没有说自己哪里人士。只说和丈夫是私奔......”
陶兮将医馆内的谈话内容如实相告,即便松月的遭遇有些难以启齿,在杜璟面前,这类会被他查证的事,还是不要隐瞒的好。
严令尘对松月的事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神情寡淡的坐在一边,浓密的眼睫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您有什么打算?”
杜璟轻轻摇头,眉目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厌倦:“她一路上装疯,言辞漏洞百出,又毫无自救之力,带着她只会徒增事端。你说得对,便让她自去投奔亲戚吧。”
善王殿下平日里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无论对谁都笑意盈盈,无论什么事他都淡然自若,总是柔和似水。然而他毕竟是皇亲贵胄,是手握实权的皇子,在风云诡谲的朝堂斗争中,也是下一任君主的有力竞争者。一旦他认定了某事,便隐隐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气度也变得凌厉肃杀。
久居高位的人,最恨旁人在他面前自作聪明、隐瞒欺骗,特别是当此人平庸愚钝,手法拙劣到能一眼识破,更会令他恼羞成怒,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陶兮无声叹了下,心里只能默默为松月道歉了。
气氛十分微妙。陶兮是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人,敏感的神经一下子就看清了本质。这两人趁自己不在时,可能谈的是自己的事,所以不约而同地想避开她。
她整理了下仪容,叫了酒楼的人,拿几片新鲜荷叶,把桌上几乎没动的几碟菜包下来。等会儿给那松月姑娘送去,总之还是有点不甘心,想再试探试探她的口风。
一来毕竟这姑娘遭受不测,可怜巴巴的,她也于心不忍;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不知为何心头突突跳着,似乎有一团东西卡在那里。
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姑娘背后的事会和黄安产生关联。
这时,杜璟的一个随从找到了这里,表情恭谨严正,向他递上一封信。他仅仅只瞥了眼封皮,神色骤变。
陶兮和严令尘都是情商高有眼力见的人,见此情景,一个挪开眼睛,一个低垂着头,绝不把注意力往他那边放。
杜璟捏着信的一角,挑了挑眉:“原也不必如此拘谨。”
“殿下身份贵重,往来书信岂是我们可以看到的。”严令尘淡淡答道。
善王殿下素来大度,完全不在意那冷冰冰的语气,抑或是完全无视了严令尘。他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风度翩翩地站起来跟陶兮说:“明日一早便启程了,若是有些需要的可以去添置些,有什么只管遣人告诉我。——云昇,一会儿去安排下马车,明天送那位姑娘回去。”
他匆匆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即便仍是神色温和,但眼角眉梢都浅浅浮着一层压不下的焦躁。
陶兮和严令尘面面相觑。
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歌女曼妙娇柔的靡靡之音穿壁而来,时而夹杂着男子浑厚粗粝的调笑。反衬得这边犹为冷清,两人一站一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兮抱着伙计打包好的半只鸡,下巴一扬,朝杜璟远去的背影点了点:“你跟他谈什么了?”
“谈了关于你的事......”严令尘收回目光,看着她若有所思。
“什么事?”
严令尘答非所问:“你之前不是说最讨厌这类衣服的吗?”
陶兮低下头看了看,咳了一声:“这是人家殿下赏的,不要白不要。这身值一两,硬通货,到时候直接当了抵钱。”
她通身气质清冷干净,仿佛天生就该是以晨露为水、以花瓣为餐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然而此时她语气诙谐地在谈论钱财,常年淡漠的面容变得活泼灵动。
月白绣着竹叶的褙子,水绿色柔纱襦裙,耳垂上两只碧绿的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头上没什么首饰,素简清雅,衬得人身量纤瘦柔弱,楚楚可怜。
善王素喜竹子,他的衣物用品上面都缀着竹叶的图案。在和他对谈时,严令尘就已经发现了。
严令尘从她衣领上的竹叶移开目光,舌根泛起一丝酸涩、夹杂着烦闷的滋味儿,胸口不大顺畅。
撇过眼看见有酒客路过,眼神黏在陶兮身上不肯挪下来。神色堪称凶戾地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
“你看啥呢?”陶兮被他冷若冰霜的眼神震住,回过头看了几下,又转过身来,“那都是些花天酒地的色中饿鬼,见到个女人都要看两眼。跟他们计较干吗?——到底你俩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你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师从张炮仗,感情深厚情比金坚。除非把我杀了,否则我会一直跟着你。所以我要跟着你们去启安。”
“......好好说话。”
严令尘泄了气,蔫蔫地靠在椅背上:“他在怀疑你我的身份,反正就是觉得咱们不像正常人。他笃定你一定想亲手复仇,承诺会给你机会,但前提是你得陪他去京城。”
这两件事本来没头没尾,毫无交集。但陶兮毕竟每天都在思忖这些,须臾之间就抓住了重点。
“他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轻易动黄安?必须要等到他出手收拾了许之桢,甚至是方锡良那些人才行?”
事到如今,杜璟的意图两个人已经了然。杜璟说他愿意帮助陶兮报仇,虽然他说得言辞凿凿态度诚恳,却迷惑不了陶兮。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陶兮知道,他留自己在身边,无非是想拉拢她为其做事。
陶兮因为私仇一直想找黄安复仇,而他则是为了敲掉许之桢。黄安与许之桢利益勾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目的相似,陶兮自然会为了报仇,而毫无保留地为他所用。
严令尘朝她一挑眉,那双漂亮澄澈的眼睛闪耀着恣意的光,嘴角扬起个赞许的笑:“我就知道,你一直头脑清醒。”
与他相比,陶兮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皱眉沉声道:“不对,你不觉得奇怪吗?黄安是和你我一样的现代人,到这里也才快七年。官职倒也不大,但为什么会和许之桢有那么紧密的联系,以至于要动他这么畏手畏脚的?就因为他把一个义女嫁给了许之桢?”
“虽然根据戴宁的调查,这个义女貌似很受宠,还为许之桢诞下个儿子。但我想他们俩的利益这么深度捆绑,一定不是单纯的裙带关系。还记得我说过的,黄安,——刘衍,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精通财务会计之类的。而据说许之桢近四年辖区的税款,年年攀升,因此宰辅方锡良才会越来越看重他。”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
“牛啊,刘衍,知识都用到这里来了......”陶兮喃喃道。
关于朝堂政治派别、明争暗斗的信息,他们一向是比较匮乏的。因为工作性质要求他们疏远官员,导致了他们自然缺少这方面的情报,只能通过道听途说,和坊间流传的传闻。
陶兮叹了口气,用力搓了把脸:“你别看杜璟对谁都和颜悦色,恨不得掏心掏肺的诚恳样子。他的城府比海还深,心思又缜密,像这类官场政治上的事,从他嘴里挖不出一个字。”
严令尘冷笑着点点头。
“我其实一直跟着他,就是想知道刘衍到底和问天府的胡廷瓒、仙池的许之桢究竟有什么纠葛,也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导致他短短几年间就深得许之桢信任。可惜,一无所获。”
酒楼里人来人往实在烦躁,特别是总有视线若有若无的,停留在他们身上。
严令尘薄唇紧抿,仰头将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捻起碟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春卷,对陶兮说:“走了。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到启安确定刘衍身份后,咱们立刻离这善王远远的。”
陶兮一脸的欲言又止:“你早说我就给你留点了,你要不吃这碟桂花糕吧,殿下都没动过。”
严令尘嫌弃地瞥了眼:“我宁愿吃剩下的。”
“......”
他淡淡一笑,背着手心情愉悦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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