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哕......你们弄好了没？”

霍博士晒得黢黑的脸从头顶伸出来，颤颤巍巍地问着。

陶兮、严令尘和戴宁三个人下到了坑洞里，正有条不紊地挨个察看尸体，冒着充满鼻腔的恶臭，捂着口鼻，凑到尸体旁边仔细辨认。

坑洞整体上窄下宽，光线昏暗幽深，好在今日天光晴朗，有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斑斑点点洒了进来。

戴宁用手扇风，朝头顶不耐烦地喊了句：“老霍，你要是受不了就别老过来看，别吐我头上了！”

他甩了甩手，问一旁的严令尘：“多少人？”

“三十二。算上那名婴儿，三十三。”

“那也不太对啊......”戴宁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连连摇头，“那个苏凡当众说的是，‘害了数百人’，怎么只有三十三人？”

角落里陶兮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面对几具垒在一起的尸体，不知在思索什么。听到戴宁的话对他说：“那就有可能这里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古代人本来在数字上不敏感，夸大些数目也是正常。但许之桢杀良冒功，是确有其事的......——你们看这儿。”

她用头点了点面前累积的几具尸体，凭借骨架大小和特征，看得出有男有女。而且其中有几具的头骨上有相似的畸形纹路，最小的看着不过七八岁孩子的年纪。

严令尘低声骂了句什么，脸色十分难看：“这是一家五口人，头骨上这块凸起应该是他们的家族遗传。”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且穿着朴素，骸骨上还有利器穿刺劈砍的痕迹。显而易见的，他们死于刀剑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根本就不是什么土匪，或者叛军。

许之桢对他们痛下杀手，甚至连出生不过数月的婴儿都不放过，他究竟为何如此？就算这里有金山银山想独吞，犯得上将这些平民全部杀死吗？

仅仅为了灭口，一朝臣子，一个父母官，就这样丧心病狂，灭绝人性？

三人对视片刻，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相似的疑惑和猜测。

一时间这偌大阴森的坑洞里气氛低沉，看到一具具凄惨的骸骨，有冷风从耳边刮过，似乎他们死前的哀号就回响在耳边。

这时头顶的霍贤又趴了过来，他面露惊惧，对三人急声催促：“我说各位，看完了赶紧上来吧！我看到山下有几个人，好像在往这边走！”

“什么人？是那些守卫？”

戴宁边嘟囔着，身姿极为轻巧地跳上崖壁，顺着放下来的绳子轻轻松松地就攀了上去，看来那伤势对他来说倒是不痛不痒。

按他的作风，肯定又随身携带了什么奇特的药物之类的。他是个对规定嗤之以鼻的人，即便有些东西是禁止带过来的，他也照做不误。

好在严令尘也不完全是死心眼，只要戴宁照常完成任务，有能力兜底，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默许了。

严令尘随后也上去了，陶兮跟在他身后，拽了拽绳子刚要发力，身后的那堆尸骨传来什么响动。

她的身体猛地僵住，蓦然回头，一堆凌乱残缺的骸骨上覆着一层烂掉的破布，正在不停地耸动，底下似乎有什么活物要出来。

陶兮撩起衣服，“唰”地一声从后腰抽出匕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突然凌空一脚踢飞上面的破布，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飞速窜了出来。

见是老鼠，陶兮犹豫了一瞬，不想让这只老鼠污染了自己的爱刀。这么一犹豫，那老鼠惨叫了声，黑烟一样窜进坑洞的角落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

严令尘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清冷的声音略微带了些急切。

“没什么，有只老鼠。”陶兮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放心，蹲到那具尸体旁摘下个东西，“我找到证据了。”

那是一枚白玉玦，绳子已经断裂了，与之前松月身边的制式材质完全一致。

*

“你看，这枚玉玦，是我当时跟着善王到德平县救下的那位松月姑娘，当时她身边也有这样的玉玦，从制式、雕刻、大小都如出一辙。”

陶兮用帕子包着那块玉玦递到严令尘面前，他脸色顿时僵住，条件反射般往后仰了下。

虽然他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但习惯是骗不了人的。即便陶兮考虑到了他的洁癖，特意拿帕子包着，但这毕竟是从尸体上拿的。

见陶兮眯着眼睛一脸无奈，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下：“嗯......玉玦一般都是成对的，像这种大小的是日常佩饰。”

“怎么，嫌弃我啊？”陶兮忍不住逗他。

严令尘默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伸过手来接，他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块玉玦。

他手指微凉，划过陶兮的掌心，慎重地接过去。虽然表面上仍旧云淡风轻，头顶上洒下的阳光下，耳根却微微发红。

“看材质像是普通的汉白玉，也就是大理石，算是很便宜的佩饰。大辰全民好玉，一般平民也会佩戴些玉器，不足为奇。松月姑娘身上那只，又是从她丈夫苏凡那里得到的。所以，死者与苏凡有关，可能是其家人，坑洞里的那些，就是苏凡口中那些被害的无辜村民。”

他们站在山崖最高处，朝东看去，前方一处地势平矮的盆地，就是戴宁和霍贤此前藏身的那个村庄。

昏暗夕阳下的房屋影影绰绰，目测不过四五十家，坐落在山间丘陵之中。

陶兮转过身，戴宁正和霍贤蹲在另一边，一直观察着西边，不时低声交流几句。山下四通八达的矿洞入口，内里有海量的银矿，与这座平凡又贫苦的山村，仅仅只隔了一座山。

一山之隔，天上地下。

那些村民生活困顿，衣着寒酸。他们只是努力为活命整日奔劳，安静平庸地度过每一天，最终连安身之所都没有。

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己脚踩的地下竟然藏着银子，是整个国家运作的根本，是全国百姓的命脉，为了它，国家能发动战争；为了它，一方官员会残杀平民，侵吞所有。

土生土长的村民浑然不知，那么远在启安的许之桢是如何知道这地下有银矿的？

严令尘缓缓摇头，无法作答，他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她：“戴宁说在村子里隐藏时，看到不久前有人来过的痕迹，而且这个人也不希望被守卫发现。会不会有人，早已发觉这山上的异样了？你觉得这个人，会是哪个势力？”

陶兮愣了下，迟疑道：“......要说对这里感兴趣的，除了我们，也就只有善王了。但是在我们离开之前，他也才刚刚得知陈阳山的事，所以不会是他。”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严令尘指着下面的村庄，喃喃道：“或许，从刀剑之下逃出生天的，不止苏凡一人。”

他这个猜想无凭无据，但却不是毫无可能。苏凡只是普通人，没有什么十步杀一人的本领，彼时也才是个孩子，他都能全须全尾地逃脱了出来，说不准真会有其他的幸存者。

戴宁此时一肚子官司，刚上来气都没喘一口，就被大惊小怪的霍贤扯去观察情况。结果发现这伙人这山脚下，一处地势平缓的土坡上，三两围坐开始搭锅烧饭，根本没有上山巡视的意思。

顿时丧失了兴趣，回头数落霍贤别老是一惊一乍的，回过头看到这俩人，没好气道：“你们俩卿卿我我的干吗呢？过来看，有情况！”

山下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谈笑，手上的刀具皆是一样的制式。年龄大约都在三四十左右，满脸横肉煞气，声音粗俗高昂，时不时还因为些荤段子笑得前俯后仰。

这里山体林立，峡谷沟壑遍布，一抬头四面的山，将声音阻挡住来回反射，因此可以听得很清楚。

“......咱们还是等等吧，不知道哪个要死的触了黄老爷的霉头，还在里面发火，等他气消了再说。”

“呵，你倒不如干脆今夜别回去，这样更干净。他这火气，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的！”

“还不是前天山上突然来了‘老鼠’，搜遍了也没找见，不知道溜到那里去了......”

...

几人又抱怨胡扯了一番，其中有个明显话多嗓门大的，又叹了句：“咱们这，也忒窝囊了，且不说别的，以前好歹也算好汉呢，现在却当矿工使唤了。要我说，索性咱们拿点银子，反正炼出来那么多，拿上几块看不出来......”

有人厉声喝止：“闭嘴！你他妈想死，老子这就捅了你，别连累了兄弟们！”

此人大概是这几人间最有威望的，他这一通训斥，登时热烈谈笑的气氛淡了下去，接下来的话就闷闷的，听不大清在说什么了。

陶兮听力极佳，一边听着下面的动静，一边口中就一字不差地复述了这些对话。

戴宁听得目瞪口呆，待到陶兮说完，情不自禁地竖了个大拇指：“果然像资料上说的，你听力灵敏，这么远我只听得见瞎叫唤，你却能听得这么清楚！厉害！”

“谢谢。”陶兮面不改色地收下他的夸奖。

严令尘在一旁脸色却淡淡的，稍加沉思道：“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刘衍是在提炼纯银了。而这些人，就是他找来做事的下手。”

说着他向戴宁伸手要望远镜。

天幕渐渐发青，阳光隐入厚重的云层里，向西边沉下，马上要入夜了。陶兮掏出地图，趁着这最后一丝光亮，将乱葬坑洞的位置标注了上去，又补充了些路线，和不少细节。

此时光线昏暗不少，而这些人恰巧处在背光面，显然严令尘辨认他们的长相费了些时间，突然他“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往前倾。

四个人依旧或卧或蹲在草丛里，面前就是几乎垂直的山崖，陶兮下意识拽住他，提醒道：“大哥，小心点，再往前一步就摔了。”

严令尘放下望远镜，定定地看着她：“我认识他们。”

陶兮“啊”了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是谁，一旁戴宁狠狠拍了下自己脖子上的蚊子，揶揄他说：“怎么？您还真是桃花满天下，这里也有你做生意的老熟人？”

“桃花不桃花的我不知道，熟倒是挺熟的。——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参与了三个月前，埋伏我和裴镜的那起事件，险些杀了裴镜......还有我。”

当初贺晃交代的，就是他听由黄安差遣，假意要回现代，引诱裴镜和严令尘在那庙里，意图伏杀二人。

那时严令尘就觉得这些人总有种狠厉粗俗的气质，不像是那种专业杀手，也不像什么江湖人士，就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只知道发蛮力乱砍的暴徒。

刚才听到这些人谈笑，才意识到这些人或许就是土匪，只是现在黄安手下卖命。

戴宁听完摇了摇头：“人家宋江被招安，好歹也是皇帝的指令，多少许了个官。他们这给一个七品知县卖命，未免有点掉价咯。”

“别这么说，好歹黄安头上还有个许之桢呢，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老严，你把许之桢这样的人间畜生类比成佛，有考虑过佛的感受吗？”

“那不如你帮我问问？毕竟我是无神论者。”

“......”

戴宁被噎得无言以对，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专心研究起这山脉地貌起来，显然这种斗嘴次次都以严令尘胜利告终，他早已习惯了。

陶兮低头笑了笑，专心画着地图。也就只堪堪添了几笔，又和戴宁严令尘分析了一下这山上的情况，商量接下来如何安排行动。

三言两语之间就入了夜。

天穹转为了墨青色，夜色笼罩下来，山崖西面不时有数人列队巡逻，举着火把星星点点在黑暗中移动。

严令尘仍旧待在另一边，朝那边村庄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陶兮叫了他一声，他也只是应着，身上却没动作。戴宁拍着陶兮肩膀，说别在意，青春期的男孩子就是喜欢装高冷，你越搭理他，他就越来劲。

戴宁是个当面报仇，毫不避讳在本人面前说坏话的，有他在的地方，气氛总是很轻松愉快。正东拉西扯着，严令尘突然叫了他一声。

“干吗？说你年轻你还不乐意？”

“谢谢你，比我妈还关心我的年龄。”严令尘声音冷若冰霜，无视了他直接对陶兮说，“我们的猜测说不定又要被证实了。你来看。”

东面的村庄，在黑暗中影影绰绰，本应空无一人的荒废村子，却在此时，某处房屋的窗户上发出晦暗摇摆的昏光。

陶兮嘶地猛吸了口气：“有人？”

“对，而且不止......”

没等他说完，那光又快速熄灭，瞬间那房屋混入黑暗，辨认不出具体方位了。

“——不止一个人。有人点了灯，但是被同伴提醒了，又很快灭了下去。”

戴宁早就凑了过来，他眼睛尖，捕捉到了那火熄灭前的光亮，笑了笑：“我说吧，这山上不止有我们，而且这伙人一直就没离开过。他们也对那村庄很感兴趣，说不准，在苏凡状告许之桢之前，这里就已经被盯上了。”

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就透露出些许兴奋，搓了搓手，从他那多啦a梦般的口袋里“噌”地掏出把弩箭。

四人不再多说什么，迅速整理好东西，在夜色中摸下山，朝那村庄走去。

一般在夏季，特别是这样的山林中，入夜后总会有不绝于耳的虫鸣。但诡异的是，这里的山却一片死寂，连一丝风声都无。

在这样死寂的夜中，任何动静都会被放大，只有他们行走时的动静和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陶兮看着村庄在黑夜中的轮廓一点点放大，也拔出身上的匕首，不知怎的，心里竟难得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在夜色中，有几个人影缓缓变得清晰，其中一个莫名的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