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埋在草丛里,都抻直了脖子,死死盯着山下那个身影。
刘衍的真实长相与照片甚有出入,看着老了许多,体型胖了一圈,而且不知是否是陶兮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刘衍面相也变了。当时在基地里看到他照片,给人感觉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现在则隐隐透出股阴狠猥琐的气质。
离得较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声音也隐隐约约,但能听得出语气里的怒意。显然得知了之前霍贤戴宁闯山的事,他警惕性极强,每说几句话都会扫视一遍周围的环境。
好在陶兮他们都极为隐蔽,刘衍根本无从察觉,他骂骂咧咧的,在几个狗腿子的赔笑下进了一处山洞。
众人收回目光,面面相觑,陶兮脸色尤其的阴沉。
霍贤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轻声问:“黄安就在那里,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有。”戴宁瞥了他一眼,“计划第一条,趁着现在还没和黄安打照面,你趁早下山。到时候要是交锋起来,我们恐怕没空照顾你了,也就没法带你回去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回到现代吗?”
“霍博士,我们的任务,是带回失踪名单上的所有人。而且您曾是公司员工,优先级更高,规定说必须要回去的。”
霍贤登时脸色白了:“你们之前答应的好好的,说可以考虑将我的名字标记成‘已死亡’,这样就不必带我回去了吗?我回去有什么意思呢,快五十的人了就算病治好也活不了多久,我的名声和前途已经毁了,还要面临公司质询,法律起诉,舆论道德的谴责,和往后一眼看得到头的孤独人生。我只想在这里,用仅剩的时间再陪陪我的妻女......”
他话到结尾情绪都低落了下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愁容惨淡,皱纹盘布,在头顶上茂密树叶间投射下的光下更显醒目。长期在实验室里的惨白皮肤已经晒得黢黑,发顶灰白,足足是个花甲老人的模样。
而在此时的现代,因为先进的医疗保养技术得到普及,很多人都呈现出远比真实年龄年轻的容貌。
陶兮转过脸来,默默地看着他。
他今年也才四十七呢。
陶兮记得所有资料上的照片,所以当她见到霍贤时,第一眼甚至不敢相信。霍贤长相不算多么英俊,但也是斯斯文文的,对着镜头有些许局促,很符合人们刻板印象里的知识分子形象:不苟言笑,清秀纤瘦。
而现在的他,穿着一身最为普通的布衣,因为上山跋涉,灰白的发髻稍显凌乱,衣服上裹满泥浆,就像是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最为普通的农民百姓。
“什么叫‘我们答应的好好的’?我们只是同意你回去见你妻女,但最后你还是得跟我们走的,这是规定。”
严令尘虽然表面上随和温润,但是在正事上极为严谨,从不说模棱两可的话。特别是在规定条例这方面,他严格遵守着,绝不越雷池一步。
见他态度这么坚定,霍贤反而没了脾气,蔫蔫道:“我的事只有你们知道,只在你们一念之间了,或者你干脆直接杀了我,反正我不回去!”
两人互不示弱,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天。
午后的山林阳光温暖,时不时扫过一阵微风,吹动的头顶树叶唰唰作响,卷挟着清新的草木清香。往山下看去,满山的茂密树木,青翠欲滴,景色怡人。
可惜这原本应是世外桃源般的景色里,却不知掩藏了许多秘密,血腥,黑暗,利益纠葛,一旦得知了这些,连带着拂过身边的风也觉得阴冷起来。
陶兮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在地上摊开地图往上面标注了个记号,那就是刘衍刚才进的洞口,也没管他们这边微妙的气氛,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
听到她这边的动静,严令尘转过头问:“你要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刘衍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当然是趁这机会,咱们去附近的洞口多转转。”
严令尘终于放弃了跟霍贤解释条例规定,朝她强调:“现在还没入夜,周围那么多守卫,太容易引人注意了。他们肯定提高了警惕,咱们先去那村子里调查调查,再去洞口那边意义不大。”
陶兮淡然道:“怎么意义不大了?对于刘衍有私矿这事只是假设,不去他矿洞那边调查,看看有什么废料残渣做确切的证据,去调查那个村子干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他能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那就恰巧证明,这山里的矿石极不寻常,也就侧面印证了我们的猜测。他们守备这么严,我们还是在这里静待入夜再做打算。”
“我不知道他是金矿还是银矿,但我知道如果还杵在这里不动,也是很危险的。”
她指了一个方向,那里山石林立,竟然有一个极为隐蔽的洞口,大小仅供一个人弯腰通过,因为草丛茂密一时竟无人发现。
此时有一个人出现在洞口,姿态笨拙地抽出身体。
他身形较壮实,显然从这窄小的山洞中通行极为痛苦,他以一种狗爬的姿势终于翻了出来,喘气缓了一会儿,顺着小路快步离开。
而这个洞口距离他们不过三四十米,他们居高临下,连那人的粗喘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严令尘和戴宁已经认出了这人。
陶兮道:“这个人就是早上那一批从东边山洞进去,现在却从西边这里出来,说明山洞里面四通八达。谁知道下一个洞口会不会在我们身后呢?”
她这话一落,顿时众人心中一阵寒意:他们现在趴着的地方,后面正巧有一处丘陵。灌木丛生,大大小小的凸起不计其数,若是有什么洞口隐匿其中,也并不奇怪。
“......”
陶兮冷笑了声,弯腰开始整理身上的装备,催促他们快点离开。
严令尘默默站起来,动作极为麻利地收拾东西,看着陶兮手指细微的颤抖,神色复杂。
陶兮现在处于一种诡异的情绪之下,她看着神色一如既往,但呼吸略显凌乱,手上的动作急躁快速,带着种不耐烦的急切。
仔细去看,会发现她眉梢吊着不易觉察的怒意和不安,她在强行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
这与她平时稳重镇定的样子实在大相径庭,就连霍贤也察觉了出来,悄悄凑到严令尘旁边,低声说:“这姑娘状态不太对劲......”
严令尘:“还用你说。”
他们不敢多作停留,当即收拾好东西,隐蔽身影,寻找着下一处比较稳妥的藏身之处。
好在这山林浓密,是绝佳的遮挡。头顶茂密的树冠隔绝了盛夏的艳阳,空气清新,又不时有一阵清风拂过,很是凉爽惬意。
若不是几人各个心事重重,倒像是真有种游山的感觉,严令尘在前开路,戴宁留在最后。四个人默不作声,只有踩断树枝残叶的咔嚓声,和霍贤体力不支的喘气声。
他们并未走多久,但这山路实在险峻难行,有几段路甚至呈垂直状。霍贤再难支撑,他的呼吸越发粗重,胸腔里喷出不堪重负的嘶鸣声。
“各位......各位,你们,等等,我好、好像闻到什么怪味儿了,我胃里难受......”
陶兮回头看了眼他惨白的脸色,对前面的严令尘说:“先休息休息吧,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还没等到病发就累死在这儿了。”
后面的戴宁附和了一句:“是啊,他要是撑不住,就让严令尘背吧,我做主,这光荣的任务就让给你了。”
严令尘蓦地步伐停住,陶兮正要调侃几句,却发现他对刚才的话充耳不闻,好像僵在那里了。陶兮拍了下他的肩膀,他缓缓回头,脸色十分难看。
“没路了。”
陶兮有点奇怪:“没路就另找一条啊,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他摇了摇头,侧过身让出视野。前面路上有一个宽约两米的大坑,不知有多深,横亘在路中央。
陶兮走近前探头往里看了眼,登时一阵恶寒自脊梁骨爬窜上来。
那洞里密密麻麻的,乱七八糟的堆满了数十具尸体,时间久远,已经白骨化了,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黏连在骨架之上。而尸体的堆放粗暴草率,凌乱不堪,靠近洞口的那里有几具尸体交叠在一起,显然是被人草草抛下去的。
很多尸体肢体残破,断掉的手骨和腿骨散落在一边,衣服上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
如此多的尸体堆积在此,俨然是野兽和微生物的天堂,越靠近洞口,就越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儿。
霍贤伏在一边大喘气,好容易缓了过来,顺着他们的视线探头瞧了眼,惨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往后爬开:“这是什么?!”
“艹。”戴宁咬牙骂了句。
这一幕就算他们三人再见多识广,也难以接受。钉在那里看了好久,直到陶兮深深吐出口浊气,轻声问:“你们看,那儿是不是还有个......婴儿......”
小小的一团布,烂成絮状,远远的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得出那未闭合的头骨。
——“哕”!
霍贤再也忍受不住,扒开一边的草丛吐得昏天黑地。
戴宁再也按捺不住,声音都尖了起来:“后卤还没闭合,才刚出生不到一个月。这是真他妈畜生......——是不是那个苏凡提到的,陈阳山上屠村的受害者?!这里的难不成都是村民?”
严令尘神色铁青,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从服饰,和尸体的情况来看,男女老少都有,绝对不会是什么土匪,或者叛军。”
霍贤将胃液都呕了出来,仍旧止不住那汹涌的恶心感,他表情万分痛苦,扶着一旁的树,朝这边看来。
夏末的季节仍旧炎热,可在场的四人却如同坠入冰窖。
事到如今,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里的贫穷百姓,生死只在官员的一念之间,这句话是血淋淋刻在白骨之上的。
这么多人的死,却丝毫没有引起外界的注意,那位手上站满鲜血的许总督,昨日还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享受着权力富贵。为了前程,还要将这些枉死的人禀报为“土匪恶徒”,他们的尸骨草草抛弃在荒野,任由野兽啃食,腐烂成泥。
严令尘轻声道:“陶兮,你介意我们接下来会给杜璟提供帮助和证据,助他查清案件,彻底清除掉许之桢吗?”
他此话一出,陶兮瞬间便理解了他心中所想。许之桢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四人都是一腔怒火,如果不做些什么,装作无事离去,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会陷入道德的谴责中。必须要将这个害虫彻底拔除,要办到此事,只有借助杜璟的力量了。
案件一旦大白于天下,那许之桢必死无疑,而他背后的刘衍也将暴露于大众视野中,他们想要抓捕他的难度就更加大了。
“不介意。”
“事情一旦闹大,被他知道,你这次可能就很难带走刘衍了。”
陶兮朝坑洞里低头致礼,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坚定:“那就只有,等他上了刑场,我们带着他的头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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