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陶兮他们往陈阳山赶来的时间里,启安府发生了件大事。
许之桢身为总督,正值五十五岁“小寿”。又恰逢他宠爱的妾室生了儿子,满月在即,寿宴满月宴定在一天,双喜临门。所以在他寿宴那天,满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都来道贺恭喜,足足将总督府门前几丈宽的路都围得水泄不通。
几天前满启安城便都是前来赴宴的人,各个锦衣华袍、非富即贵,寿宴定在傍晚,在亭台楼阁高耸的总督府花园内举行。绕水楼台,觥筹交错,仿佛人间仙境。
霞光中官员们纷纷乘轿而来,在总督府气势磅礴的大门前攀谈寒暄,笑容可掬的表达恭敬,一片热闹祥和。
而就在此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响起惊呼声和怒骂声,推推搡搡的,有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男子滚了出来,嘴里高声喊叫着什么。
所有人都像躲瘟神一样,哗得纷纷撤开距离,唯恐这乞丐身上的土沾到自己华美的衣服上。
家仆们怒不可遏,手持棍棒大骂着,不料这男子看着骨瘦如柴,身姿倒是极为灵活,从众人的围殴中钻了出来。
他乱发中一双眼睛像被血浸染了一样,红得吓人,像是什么地府逃出来的恶鬼,一时竟吓得阻拦他的人泄了气力。
那人也不攻击人,只在人群中跪了下去,手上捧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一片鲜红凌乱,是张诉状。
“陈阳山人氏,苏凡,状告江南总督许之桢: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诬陷好人,带兵以剿匪名义,杀我村民百余口!”
他声音实在凄厉诡异,像是野兽濒死前最后的咆哮,撕裂了这虚伪的祥和氛围,在死寂中愈发高昂清晰。
现场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大声说话,都暗暗偷瞄站在正门迎客的许府管家。
管家苍白的脸色动了动,颤抖地拉过旁边的小厮,说了几个字,那小厮便转身往屋内狂奔,双腿发软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苏凡的控告还在持续,大声控诉许之桢杀良冒功,还将无辜的村民全部打成土匪,说许之桢强占女子,无恶不作......
现场大小官员无不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总督府门前大骂许总督。
此时这方圆一里,除了赴宴的官员,还有几百几千名围观的普通百姓,苏凡的一字一言,都被他们听到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幕惊到了,一时竟无人敢动。
黄安作为许之桢近年来最信任亲近的人,自然位列其中,他也正巧在离苏凡最近的位置。他也是人群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当即大喝一声,让苏凡闭嘴,紧接着便招呼自己的随从家奴一拥上前,将苏凡按到在地上拖走。
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苏凡说下去。
苏凡被按在地上,却丝毫不反抗,只是拼命捂着那血书诉状在怀里,整个人铁铸的一样,任由家奴殴打抢夺,也绝不松手。
这时许之桢带着人匆匆赶到了,呵斥黄安停手,众人方才退下。苏凡原本浑身血渍,奄奄一息,但在看到许之桢的那一刻,他大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便要去抓许之桢。
许之桢离他几步之遥,但他此时已经筋疲力竭,马上被许之桢的家丁拦下,各个面露凶光。
于是他选择调转目标,趁其中一个家丁不慎,抽出他身上的刀。
——“唰”的一声,刀刃出鞘的尖啸声冻结了在场的人。
一阵寒光闪过,所有人心下一凛。
苏凡大笑了几声,接着将佩刀直插入自己心口,血雾喷溅出来,刚才所有的愤怒绝望都化为了死前的诅咒:
“你......不得......好死......”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发生得太过迅疾惊诧,还未等那家丁冲上来拦下,年轻人倒下,以如此惨烈血腥的场面宣告了生命的终结。
许之桢惊魂未定,抬眼看去,四周的大小官员各个低眉屏气,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而外围的百姓见他向这边看,各个面如菜色,拨开人群撒腿便跑。
他此时心如死灰,心里清楚,这件事第二天便会传遍全城,传遍江南,很快会被皇帝知道。
他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些事情全落在悄悄来访的善王眼里。杜璟就坐在离此处不远的楼阁里,从头到尾,事无巨细旁观了一切。
宴会无法举办了。祸不单行,角落里发生了火灾,这更像是一颗火星,跳入干燥易燃的柴堆里,整个现场顿时陷入骚乱中。
即便许之桢如何力挽狂澜,如何在众官员面前分辨,已然是于事无补。
第二天,这则消息不胫而走,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即便他想防民之口,也是挡不住了。
*
当陶兮他们得到这则消息时,已经在陈阳山外围潜伏。这里是整个陈阳山守备最松懈的地方,他们决定借着夜色,从这里上山。
消息是裴镜提供的,裴镜是他们之中最神出鬼没的一个,许多消息来源由他直接提供,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牛x。”
戴宁拿着通讯机,怔怔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描述,喃喃了句。
他们四个人各个灰头土脸,窝在浓密的草丛里等待夜幕降临。南方的夏末雨水格外充沛,山上格外泥泞难行,即便是严令尘严重洁癖,也不得不为了隐蔽,把自己也弄得一身泥水。
陶兮更是不吝糟蹋自己,整个身子都裹着泥浆,脸上溅满泥点,矮着身子观察下面。听他这话,回过头问道:“只有这些?裴镜提没提到善王?”
“没有。他说他没在现场。”戴宁摇头道。
她瘪了瘪嘴,若有所思:“按照时间,杜璟一定会在那里,肯定也会看到这幕。他会怎么做呢?”
“人家大人物的事,我怎么知道呢?”戴宁做了个“无话可说”的手势,眼珠一转,神色狡黠道,“你好像很在意他啊,怎么,担心他?”
戴宁说着,有意无意瞟了眼严令尘。
严令尘正皱着眉,将自己脸上干了的泥点抹掉,听到他这话并未回头,只是看得出脑袋微微往这边侧了下。
陶兮当然看得出戴宁在揶揄,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怼了回去:“不好笑。——我只是在想,他身边还有个松月,一定也看到了苏凡。松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日思夜想的爱人,当众自杀,死得这么惨烈,以她那脆弱的性子,能承受得住吗?”
戴宁叹了口气:“我没见过这姑娘,听你的描述,是个很可怜的人。她自杀未遂被你劝住,就是因为这苏凡是她的精神支柱......人一旦失去精神支柱,面临的就是毁灭级别的崩溃情绪,会失去一切希望......”
陶兮眼神黯淡了一瞬,继续转过头趴在草丛里,闷声道:“我倒是注意到一件事,京控是指越过地方,直接去京城控告。但苏凡却选择在总督府前控告,难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
当着一方总督的面控告他本人,这事情属实有些罕见,若非当日是许之桢寿宴,现场人数众多太过混乱,不然苏凡绝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换句话说,苏凡可能本身就没打算去京城,他就是认准了这个时机来的。置生死于度外,用自己的血揭开尘封的秘事。
严令尘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其实京控不是那么容易的。盘缠,路线,关哨,一路上太多不确定因素。他只是个普通人,若想通过重重盘问,必须要有路引,也就必然会被官兵截住。所以他一定一开始就没打算去京城,选择借助寿宴这个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发此事。”
他的猜想与陶兮的不谋而合。
陶兮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抗衡,他的目的不是真相大白,只是将事件曝光。松月曾说过,苏凡身体很差,几个月咳嗽都好不了,我怀疑他可能身染重病,时日无多,决定在死前做些事情。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之前和松月感情极深,却突然间性情大变。”
因为时日无多,所以才那么决绝,不惧死亡。也正因如此,才将爱人送出城,狠心将她抛下。
“那么现在,回到我们的事情上来。”戴宁无奈道,“陈阳山上有银矿,现在又知道有个屠村旧案。那善王是和许之桢对立的,他知道了这件事,能忍住不派人来查吗?”
肯定会来查的,他就是为许之桢来的。
而且陶兮总莫名有种预感,杜璟不仅会亲自来,而且还会很快,甚至极有可能还会见到他。
陶兮按了按眉心,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好像跟这善王有孽缘,走过的地方总是能和他产生关联。
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仅仅凭借几个失踪案,和王炬的越狱,相似的身手,就将这些都串联了起来,开始怀疑调查员们的身份了。
那么现在她身边不仅有严令尘,还有戴宁、霍贤,他们四个一起行动,若是被杜璟看到,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这几个都是师兄吧?这话骗骗旁人就得了,骗杜璟不是找死吗!
见陶兮神情古怪,目光从左至右,依次划过他们三个的脸。戴宁一脸疑惑,摸了下自己的脸:“我知道自己长得帅,但是学妹你也不必看得这么仔细吧?”
“......”
陶兮磨了磨牙,劈手夺过他手上的望远镜,站起身找了个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矮着身子继续观察。
严令尘终于放弃去拯救他那衣服,自暴自弃地又往上裹了层泥。见到此景,向戴宁冷冷道:“你是白痴吗?”
戴宁向他龇了龇牙,看了眼陶兮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别说兄弟没给你创造机会。你看你,就是说话无趣,导致现在人家对你还是平平淡淡的。这种时候,就该适当犯犯傻,老这么端着有意思吗?”
“多谢关心,这种事我不想别人来插手。你既然有空,不如琢磨下行动方案,以备不时之需。免得到时候跟杜璟打了个照面,又得麻烦陶兮当场编说辞应付。”
“什么意思?你是说杜璟会亲自来?”
“根据我那几天的观察,我觉得,十有八|九。”
戴宁一脸牙疼的表情,捂着脸道:“这下陈阳山热闹了,这都几波人了?谁还记得,我们当初来这,只是因为霍贤发现黄安经常出入此地,来潜伏抓捕他的?有了陶兮的前车之鉴,这类人我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
“——嘘!”
陶兮脸色骤变,转过来要他们噤声,她放下了望远镜,神色似乎依然和往常一样平静。但仔细看,却发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极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
严令尘将这些细微之处尽收眼底,扒开碍事的戴宁,走到她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陶兮将望远镜递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你看,那是不是黄安,也就是刘衍?”
他依言顺着陶兮的方向看去,山下一群人簇拥着,中间的男子身形肥胖,油光满面的,正在对旁人颐指气使说着什么。待到他转过来脸,严令尘瞳孔一缩。
即便衣着打扮与现代迥然不同,但相貌赫然就是照片上那个中年男人。
那位之前一直在背后隐藏,害死多名同胞,杀害陈玉珩,意图谋杀他和裴镜的罪魁祸首,此时就站在离他们百米之处。
陶兮呼吸都急促了,她表情带着浓烈的恨意,声音颤抖:“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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