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池突如其来的坦诚，陶兮先是一愣，而后就起了疑心：为什么沈池要对初次见面的他们说这些？
若他真是当年屠村的幸存者，必然会和苏凡一样隐姓埋名，怎么敢堂而皇之告诉他人。即便他们有救命之恩，对于素不相识的人，会有人直接将自己的秘密公布出来吗？
陶兮相信一个皇帝钦点探花，巧妙设计了胡廷瓒的人，不至于如此心机浅薄。
那就是他有这么做的理由。
她掩饰掉一闪而过的疑色，淡淡笑道：“沈公子真是风趣。您不是自幼在问天城里长大吗，怎么会是这村子里的人呢？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有心人听到，惹来灾祸可怎么得了？”
严令尘默不作声，依然神色冰冷，静静看着沈池。
沈池勾起唇角，点头叹了句：“姑娘果真谨慎冷静，心思缜密。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在村庄一户住宅里，我们发现了除我们之外，另一伙人留下的痕迹。请问是不是各位？”
戴宁讪讪一笑，接过了这个话茬：“是我留下的。那天闯山被守卫追杀，慌乱间逃到这山村里留下的。”
“阁下是故意而为的吧？凭借几位的身手和心思，若想掩藏行踪易如反掌。”
“......只是想知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在这里。”
“那么，想必之前我们不慎点起灯时，各位便已经注意到这里，刚才和守卫的对谈也都听到了，我所说非假。我确实与这里有渊源。”
戴宁顿了顿，张开口还要说什么，被严令尘抬手打断，脸色一变。
趁着刚才沈池去收拾尸体的功夫，陶兮删繁就简，将沈池的来历、与杜璟的势力关系都跟二人说明了。
严令尘自然明白陶兮的顾虑是什么：她不想和沈池说太多，也不想让他接近他们。
他们四个人毕竟是现代人，还要抓紧时间逮捕刘衍。身边要是有个杜璟的眼线，而且还是个头脑机敏胸有城府的人，要是被他察觉出端倪，那接下来恐怕就要和王炬一样，得考虑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官府追捕，和牢狱之灾了。
严令尘一脸温雅，语气却带了些疏离警惕：“沈公子多疑了，我们只是在山头看到底下一堆火把，所以过来查看情况而已。您和这些人说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您也看到了，这山上极为凶险，我们劝您还是先离开为好。”
他这样突兀的打断，提醒了戴宁：不知不觉间，沈池便以提问者的姿态向他们探听起了消息，试探他们的反应。陶兮多疑，严令尘谨慎，偏偏这里有个善谈的戴宁，险些被他的思路带着走了。
戴宁的脸色一时染上些尴尬，好在他皮肤黑，很难辨别，而沈池似乎注意力也不在他那里。
严令尘无论是言语还是气场，都散发着疏离冷淡的味道，是个不愿多交流的态度。然而沈池完全不为所动，点头叹道：“说来惭愧，昨夜上山时便发觉这守卫又增加了些，因为大意险些被发现。现在身边的护卫也死了，徒留下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现在下山，恐怕......”
他话尾拖长，露出个为难的表情。
“沈公子不必担心。您或许不知，这陈阳山上的守卫巡查，各自划分区域，每隔.......两时辰换班。这一批守卫都在这里了，只要你顺着这村子东南峡谷往外，就能出去，在下一班过来前不会被发现的。”
陶兮面无表情道，语速飞快而平淡。
沈池无奈地看着她，似笑非笑，他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眼尾带弯，俊逸潇洒。陶兮也理解当时在问天城里，铺天盖地吹嘘他相貌的夸张传言，倒也并不算空穴来风。
这小子看着清风霁月，一脸的坦荡君子模样，其实心机深沉，还处处给人下套，在这一点上跟杜璟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来被女子都是或谦恭或含羞或仰慕的态度对待的沈探花，终于也提到了铁板。而且不止如此，她浑身像是竖满了尖刺，如非他心思缜密，断难发现她脸上的那抹警惕。
沈池失笑着摇头：“姑娘为何对在下如此戒备，可是因为上次在殿下的别院里赏荷，被扰了雅兴，故而不满？”
“......”
“姑娘曾在殿下身边，深得殿下信任，自然知晓我和殿下往来之事。实不相瞒，我此次来就是为了查清当年之事，故而不能离开。”
陶兮皱眉撇清关系：“我只是在善王身边伺候，并不得信任，至少殿下一路上对我身世来历非常怀疑......”
她心里咦了一声，自从见面后心底泛起的那股疑虑，搅得她心思烦乱，此时突然寻到了脉络。
对啊，沈池和杜璟有书信往来，而且为其出谋划策，关系匪浅。他与陈阳山的渊源，以及一个月前就来过这里调查的事，杜璟不可能一无所知。
“沈公子，您来陈阳山调查一事，善王事先知情吗？”
“这是自然。”沈池弯了弯眼睛，“殿下早已知晓，这身边的人，便是殿下派来照顾我的。”
一早就知道！
当初陶兮还从松月嘴里得知陈阳山被屠村一事，向杜璟报告时，他那时就已经知道这事了。
可彼时的他惊讶震怒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假的。能在那种情况下不露丝毫马脚，看着陶兮向他汇报一个自己心知肚明的情报，也真亏他能演得下去。
陶兮“腾”地站了起来，将旁边的戴宁吓了一跳：“咋、咋了？”
怎么了，一路上就被杜璟各种试探监视，临走前还被晃点了一下，能不憋火吗？
她这一站起来，便看到沈池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顿时就想发火，但又找不到由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于是她压下怒意，冷笑道：“沈公子明知这山里不一般，为何身边只有这几个武功稀松平常的人，若不是恰巧遇到我们，您可就要死于刀剑之下了。就算您与这里有渊源，也不必以身犯险，毕竟得留着性命，才好报仇不是？”
沈池脸色微变，嗫嚅许久。刚才还巧舌如簧从容应对的，现在突然哑火了，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身边的随从是个看着三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本来安分守己缩在一边，见气氛尴尬，终于发挥了作用：“姑娘说得是。这也不怪公子，我们上个月偷偷进山两次，也都无事发生，所以便都大意了。没想到这次守卫增加了许多，且格外严密，故而才落得如此境地。”
这应该是霍贤戴宁那天被发现后，黄安意识到有人在暗中调查，所以加大了力度。
想到这里，她默默看了眼戴宁，对方也是一脸无奈。
“沈公子想要调查真相，这我明白。”联想起刚才窃听到的对话，陶兮决定将那埋尸坑的消息告诉他，“我们发现了村民们的埋尸地。但暂时不能告知，那里非常凶险，二位去只会是送死。我们几个来这里，接下来还会与人交锋，只怕到时候无法顾及。沈公子若是想急于调查，还无辜村民一个清白，就请即刻下山，联系善王将这里的情况告知。”
她没有看错沈池，他是个头脑清醒极为镇定的人，不会被情绪牵扯。即便他心情急切，但也明白，眼下这样才是最为合适的。
“姑娘确实找到了他们？”
“有凭证。”
她掏出那枚玉玦，递到他手里：“殿下身边有个叫松月的姑娘，她是那苏凡的妻子。手中也有一枚这样的玉玦，应是一对。这是从那埋尸坑里找到的，公子和殿下联络，一问便知。”
沈池只犹疑了一瞬，便果断地接过去。
他将那枚玉玦拿在手里查看了一番，突然垂首一笑，站起身来向她行礼：“若非姑娘与各位伸手相救，在下便早已横尸荒野。留在这里，只是个拖油瓶罢了，是在下考虑不周，我们这就告辞。”
沈池礼数周全，向其他三人都欠身致意，然后又是礼节性地表达了下感谢，很快便收拾好行囊，转身离开之际，还极快地扫了眼陶兮，眼里含着笑意。
“姑娘多保重。”
“嗯。”
他身边的那个随从浑浑噩噩站在一边，如同得了赦一般，也赶紧跟了过去。而后顺着戴宁给指的方向，朝村子后方那条山谷走去。
夜色晦暗，两个人很快便隐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戴宁转过头来，一脸的莫名其妙：“就......就走啦？”
“不然呢？”严令尘冷冷地注视着那个身影，“放心吧，他死不了。不过你要实在担心，可以去送送他。我没意见。”
戴宁打了个哈哈，一脸不屑：“哟，不就是长得比你帅，说话比你好听，你嫉妒啦？”
回应他的是严令尘如同结了冰一样的眼神。
周围恢复了寂静，那些守卫留下的火把烧完了，有三四把已经熄灭了。严令尘生性谨慎，干脆将所有火把都灭了，黑暗中更安全些，又让戴宁掏出剂量更猛些的麻醉剂，对那几个物理麻醉的，再补上几针。
戴宁嘲笑他：“你干脆把他们杀了得了，我告诉你，剩下的都是手术用麻醉药。这些古代人根本扛不住，也许哪个就直接给扎死了。”
“我不管这些，只要让他们天亮前都别起来就行。”
戴宁闻言点点头，时间紧迫，也不再嬉皮笑脸耍嘴皮子，四人快速忙完，收拾东西就速速离开。
*
顺着此前规划好的路线，翻越来时的那座山，绕开乱葬坑，从一条最隐秘的路下山，向陈阳山的深处进发。
夜间在山林间行走绝非易事，今夜本就昏暗无光，难以辨认方位。更何况他们还要不时停下，注意四周的动静，和山下守卫的位置。
此时又正值草木茂盛的时期，那人迹罕至的山腰上，灌木长得比人还高。在其中穿行就好像被卷进洗车机一样，四面八方都是枝条叶片，一不留神就抽在脸上，划出一道道引子和伤痕。
戴宁藏不住话，边走边嘟囔，说这南方的枝条子就是猛，抽在脸上跟巴掌似的，比他前女友的巴掌还得劲儿。说着说着开始怀念烤串了，又念叨这回逮住刘衍了，回去高低得整几十串。
他说话有浓重的北方口音，但偏偏还固执地认为自己说的就是标准，弄得霍贤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内伤。
其实一路上有这样的人是最解闷的，陶兮不怎么主动说话，严令尘又是个冷性子，要是一路沉默着，倒确实很无趣压抑。
走走停停的方式最折磨人，他们三个经历训练、正值壮年的年轻人还好，霍贤身体虚弱，大口呼吸时那声音嘶哑刺耳，听得人心惊胆战的。
戴宁首先忍不住了：“我说大哥，你要实在不行，现在下山还来得及。都说了，你不行就别跟着，你要是厥过去，我是不是还得背着你啊？”
“我好得很！”霍贤怒道，“没有我画的地图，你们能这么顺利潜入吗？我在这山上待了半个月，太熟悉这里了。而且，四个人中黄安只认识我，没有我当诱饵，你们钓不出来他！”
陶兮淡淡地打断了他：“我们经受了专业的训练，不会拿同胞的性命当儿戏。”
“......陶小姐，您不是应该最恨我，巴不得我死的吗？”
陶兮停下脚步，露出难以言喻的困惑：“我认为你对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是不爽你，但不至于要你死，我只想要刘衍死。”
“那你不应该更需要我去钓出他，找机会把他一箭射死吗？”
“霍博士，你是不是野菜团子吃多了，忘了自己是现代人了？我是巴不得他死，但我也知道，我们不能越过法律。而且，他如果就这么死了，谁来告诉我，陈老师的尸骨埋在哪儿？谁来为那几个被杀的调查员负责？”
霍贤嘴唇嗫嚅着，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陶兮没理会他，跟上最前面的严令尘，两人低声交谈接下来该去哪个方向的细节。戴宁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明白了吧？学妹看着凶，其实比谁都善良。所以我才说，你根本没必要在她身边那么殷勤，她自己心里有杆秤，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霍贤心内五味杂陈，看着陶兮的背影若有所思，在戴宁的催促下才回过神，埋头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