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祖孙间的谈话压根就没考虑过陶兮的想法。
陶兮也不想在听太后那沙哑的嗓音,谆谆教诲,擎起一张逆来顺受的麻木脸,精神早已放空。
老太太体虚,话讲得不多就要休息。所幸孙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说了些不痛不痒的体己话,就欢欢喜喜地去歇息了。
杜璟谢绝了李公公的相送,带着陶兮行礼告辞。
在刚才的谈话中,陶兮弄清了一些事。
顾老与崔晟是至交好友,在十三年前的谋逆案中,崔家覆灭,上上下下百余口皆被斩首。满朝上下无一人敢上疏陈情,只有顾贤成顾老顶着皇帝的盛怒,他身为先帝的托孤大臣,在朝中也是最有威望的。
古稀之年的老人,顶着北方寒冬腊月的寒气,每天卯时准时第一个到达朝堂,皇帝来了就开始滔滔不绝大谈崔家。
皇帝在朝堂上大怒,手边的奏折雨一般砸过来,老先生稳如泰山,嘴上陈辞依旧流畅,丝毫没有住口的意思。
皇帝诏令都颁布了满天下,哪有收回的道理?
当场被这老顽固气得发狂,将顾氏家族都下狱候审。
而此时常年幽居深宫,每日只知道求神念佛的太后却一反常态,多次出山劝阻,甚至与皇帝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
最终皇帝网开一面,放过了顾氏。以此为条件,顾家就此离开京城,无诏绝不可进京。
京城毕竟离顾家老宅千里之远,在漫长的颠簸流离中,顾老先生的侄孙女染上重病,生命垂危,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还是救了回来。
没想到姻缘巧合,善王殿下在江南巡视时,与这位侄孙女相识,还被她救下。
——这是杜璟向太后和皇帝陈述的版本。
而他能这么说,那肯定会和顾老商议过此事。所以将陶兮宣称为顾家人的想法,至少在陶兮见到顾老那回,杜璟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正胡思乱想之时,突然旁边有人高声笑道:“哟,七弟?好久不见了!这是从哪儿过来的啊?”
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绛紫色锦袍的人走来,面容白净清秀,笑得爽朗,看上去是个随和活泼的人。
只是那眼风刮过陶兮的时候,陶兮敏锐地感到一股戾气。
杜璟勾唇一笑,不动声色地挡住陶兮,向那人回礼:“多谢二哥挂念。太后召我相见,说了些话。”
二殿下萧王杜慎,在朝中势力颇盛,风头无二,生母早已逝世,自小由皇后抚养,视为亲出。
他的装束打扮十分雍容华贵,通身贵气逼人,连系在腰上的玉佩都是番邦进贡的极品美玉。腰带上满满当当的香囊、玉佩、折扇,扯起来都可以摆摊了。
与萧王那鲜艳骚包的服饰相比,杜璟就显得素雅清冷了许多。
多亏他这张酷似生母、俊秀过人的脸,丝毫不落下风,自有一种淡然温润的气度在。
“唔......你是该去见见太后呢?你是不知道,林侍卫长把你受伤的消息带回来后,太后就整日的吃不下睡不好,旧病也犯了,就盼着你赶紧回来呢。咱们兄弟几个里啊,太后就最疼你了,连我劝她,还被说了一通,终究是我不受待见呐哈哈哈。”
这话乍听上去是寒暄,字里行间却暗藏机锋,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还有种莫名的酸味。
杜璟多么机敏的人,自然也听得出来,不过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轻轻松松将这句话撂开。
两个人站在那里,都面带笑意,远远看着兄友弟恭,亲亲密密的。但只有站得近才看得到,这两个人笑意都不达眼底,完全是在做戏。
陶兮听着这俩塑料兄弟的寒暄,突然一声做作的惊呼将她从发呆中唤醒。
“这就是那位救了七弟性命的姑娘吧,听说你箭术极佳百步穿杨?那可真是难得,能让林侍卫夸赞箭术的可不多。姑娘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身手,想必一定出身名家,不知何时有空,好让本王观摩一下箭术呢?”
萧王走近了几步,微微弯下腰,好像是要把陶兮的脸刻进脑子一样,看得很认真。随着他的打量,周身慢慢散发着不易察觉的敌意和阴翳。
陶兮坦然与他对视,笑得温和无害:“二殿下过誉了。小女子不是什么名家出身,只是从小随父亲祖父居住在山里,为了维持生计每日打猎,所以会些箭术。歪打正着而已,怎么敢在二殿下面前卖弄?”
萧王挑了挑眉,他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戾气外放到非常明显了,但是眼前的女子仍旧毫无惧色。
他长袖一挥,装作要起身的模样,腰间一串玉佩突然掉落。
电光石火之间,陶兮几乎是一眨眼功夫,就伸手接住,动作极为利落。
这几乎是条件反射了,等她意识到时,萧王嘴角噙着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哎哟,怎么掉了啊?”萧王接过陶兮递来的玉佩,还向她有模有样作了个揖,“多亏姑娘,这可是陛下赏赐的,若是磕碰了我可不好交代。”
陶兮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陛下赏赐的,那二殿下可得换个结实点的绳结啊,怎么这么简单就掉了?”
这溢于言表的讽刺之意,她完全没打算掩饰,萧王虚伪的笑僵了一瞬。
杜璟看到他吃瘪,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这才没笑出来:“二哥,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些事安排,咱们改日再聊。”
“.......哦,好好,我也该去给母后请安了。今儿风大,你伤病未愈,注意别着凉了。”
杜璟微笑着点头,和陶兮目送着他离开。
这一插曲似乎令杜璟心情好了一些,脸上不再冷着,又有了往常那种温润无害的感觉。
上了马车后,他靠在车上,嘴角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陶兮虽然对朝廷斗争这些不了解,但是外界的风声传闻可一点儿都没漏过。
对外两人兄友弟恭,可众所周知,方锡良曾是萧王的授业恩师,以方锡良为首的“新党”多次上疏推举其为太子。而以此相对的“旧党”更看好一向勤恳办事、为人和善低调的善王,两方为立嗣争得头破血流。
所以这俩人实际上已是水火不容了。
而这次杜璟从江南回来,将陈阳山上的屠村案和私银矿两大案子曝于天下,给予方锡良和萧王重创,让他们失去了一员大将,握有西南军权财政的许之桢。
联盟阵营的力量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如此大案,新党内部已经动荡万分,恐怕皇帝要重新思量这个太子人选了。
马车缓缓驶离宫城,杜璟仍然坐得挺拔笔直,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陶兮不敢有丝毫松懈,只要出来,就要把沿途的风景地形都记住。她认真地看着沿途的街景建筑,脑内测算着距离方位,突然胳膊上的通讯机连续震了好几下。
——是同事的消息。
会是谁?严令尘吗?从那以后他就没什么消息来。
这也不奇怪,毕竟是天子脚下,守备比寻常城池高出不少等级。像他们这样必须要靠潜入窃听才能获取情报的人,必须得倍加小心,这就导致处处掣肘。
更何况现在他们的队友王炬都被抓了,到现在仍然没有任何王炬归案的消息,这就代表有人封锁了消息,不希望此事泄露出来。
“你在想什么?”
杜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神色不明地盯着她。
这是自那晚的剖白心意后,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
陶兮淡淡一笑:“我是在想殿下终于看着心情好些了,是刚才我对萧王说的那些话吗?”
杜璟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脸,还是无奈叹了口气:“我没那么小心眼。对于萧王,我从不在意这些口舌上的争端。我只是在想,你还是这样意气风发、牙尖嘴利的好,我宁愿你跟我斗嘴,也不想看你一言不发的样子。”
“......”
自从把话说开,杜璟是完全不再虚与委蛇,说话直白得过分。
就算她再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会儿是大脑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陶兮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满脑子都是为父报仇,所以暂时没心思去管别的。”
“黄安已经归案了,他的处置很快就会下来,他必死无疑。”
“不!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杜璟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皱眉道:“为何?你不惜千辛万苦,找到陈阳山上,难不成是为了保下他?他不是与你有血海深仇吗?”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神池也问过,连表情也是同样的困惑。
黄安当然要活着,他身上背负着几条人命,都是皮克希尔公司的科学家。现代社会,法治为先,就算她有私仇,也不能越过法律去杀了他。
他必须要回去,将之前的案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见陶兮沉默,杜璟叹了叹:“罢了。既然是执意如此,我也不便追问。只是一点,案子虽是由我审理,但判决还是得由皇帝来决策。所以......若是陛下执意要黄安死,我也无能为力。”
无论如何,多一条路多一种选择。最后若是此路不通,陶兮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劫狱。
当然这个想法她也是绝对不会告诉杜璟的。
杜璟仍然愿意协助她的想法令她心中一暖,向他认真行礼感谢:“谢殿下相助,草民感激不尽。”
前夜的尴尬谈心被他不动声色地掠过,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语气。
但陶兮心中明白,他们之间的猜疑隔阂是消除不了的,随着局势发展,这些隐藏在暗处的机锋总会摆到台面上。
回到王府时已经是下午。
杜璟掌管众多事务,基本上都没喘息的机会。才踏进府门,就有人通报前厅内有几位官员求见。
没等他说话,陶兮识相地找了个借口就退下了。
这来回她已经记住了回万花园的路,就谢绝了引路,自己往后宅过去。这几天王府上下的人都认识了她,有的还会在她经过时点头致意。
陶兮走到一处空旷的假山花园里,确定左右无人,矮下身子以山石为掩体,掏出通讯机查看。
刚点开那个新发来的消息,陶兮猛地心里一沉。
第一条消息居然是从王炬的终端那边发出的求救信号!
随之而来的第二条是直系上级裴镜的消息,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王炬凶多吉少,想办法利用电波信号救他。】
为了隐蔽保密,所有通讯机的开锁方式设定为虹膜和指纹解锁,只有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通讯机才会开机。
这就是为了来这古代,因地制宜特制的手机。
与一般手机不同,通讯机在未解锁情况下是完全熄屏的,只会发出震动提醒。谨慎的调查员会主动关闭震动功能,只有在必要时刻才打开通讯机,让它彻底沦为一块铁板。
无论外界如何施加力量,不满足开锁条件,通讯机看来就只是一块通体发黑的铁块。
万一被古代人发现,也可以借口铁块之类的东西,蒙混过去。
但如果通讯机遭到暴力破坏,通讯机内置的芯片,就会向列表内的所有联系人发出求救信号。
工作原理类似于飞机的黑匣子,会持续在有限范围内发出电波讯号,方便他人探测。
这也就表明,王炬的通讯机已经被人发现,并且遭到暴力破坏了。
他很有可能遭到了严刑逼供!
再不快点找到他,他会有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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