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刚开学那会儿,因为晏辽对认识新同学这件事表现得兴致缺缺,唐绍铖还短暂担心过他的人际关系问题,等开学半个月了才知道小孩在新班级人缘竟然不错。

他不得其解追问原因,晏辽却故作深沉地摇摇头,脸上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

后来才知道,军训第一天所有人都在太阳底下站着时,和晏辽隔着两排的男生中暑晕倒。

晏辽一瞬间大脑飞快运转,想到“如果能背他去医务室自己就不用在太阳底下站着了”,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告奋勇喊了声“报告”,主动上前背起晕倒的同学,充分发扬了团结友乐于助人的精神。

事实上他背着那个男生走到教官看不见的地方就当机立断给人放下了,给人拍醒后气喘吁吁地说,“哥们儿我真背不动了,你能不能自己走两步。”

最后两人在学校迷路,问了好几个学姐才找到医务室在哪。校医都说没事了,晏辽还让那名同学坚持躺到太阳落山才同意带他离开。

晚上开班会的时候他还被老师重点表扬了一番,只有那个中暑的同学的神情看起来很像是哑巴吃黄连。

-

两周的军训后,课程也继续推进。

唐绍铖在法学系如鱼得水。学校的很多教授他上一世都打过交道,有一位编写教材时还发邮件问过他的意见。

每周没课的时候,他在律所做实习工作,面试时谎称家里的叔叔是某位律师,说了从前朋友父亲的名字,一些细节也都对得上。

所以这回没有再从头做起,再加上他的能力很容易就被看到,自律,严谨,从不出错,工作时不像是实习生,更像是来基层锻炼,下乡扶贫似的。

为人处世就能看出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像是在行业内历练和摔打过很多年,喜恶也不会写在脸上。

同事对他都很客气。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工资太低了,勤勤恳恳一个月,还没有周末做家教时赚得多。

虽然有全覆盖的奖学金,银行卡每月也有转账,但是以他母亲的性格,说不准哪天突然就要和他断绝关系,还是要未雨绸缪。

这段时间唐绍铖的表现让律所的合伙人都他另眼相看,快下班时他被助理带到办公室,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却记不起在哪见过。

“小唐,”李祎昀笑容可掬地把他请到沙发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能喝酒吗?”

唐绍铖微一挑眉,心里大概有了数,点头道:“还过得去。”

李祎昀又问,“那酒量怎么样?”

“酒量没把握,”唐绍铖的言辞滴水不漏,“但是喝多了不会断片,也不会乱说话。”

李祎昀展露出一个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的表情,笑容意味深长,“那可太好了,明晚我去参加一个酒局,你也一起过来,我介绍些人给你认识。”

唐绍铖颔首,客套地说了几句感谢栽培的话。行业潜规则一贯如此,打通关系才能开展业务,事做得再好,也得先学应付人。

次日傍晚,墨蓝色的天空下,漆黑的树影宛如曼妙壮阔的星云。汽车在城市绚丽的霓虹灯中快速穿行,像是幽暗海水中灵敏的游鱼。

唐绍铖进入餐厅的瞬间,熟悉的气息就哄的包围过来。

一楼是金碧辉煌的大堂,乘电梯上行后,楼上的风格低调质朴到有些刻意。他和李祎昀一路被侍应生引领向走廊尽头安静的包间,是最后到场的两个人。

唐绍铖不动声色地数了数人数,比预想的多一些,今晚没那么容易应付。

“这是我们律所新来的实习生,请各位多多照顾。”

李祎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唐绍铖配合地举起酒杯,把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余光略过周围人心思各异的笑容。

这种人性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刻,上一世完完整整地经历过,那时还有些少年意气的愤怒和失望,但是现在早就习以为常,神情泰然地看着众生百态。

从来都是这样的世界。

尽管听到那句“不踩着别人怎么往上爬啊”时,还是会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场子热闹后终于进入正题,觥筹交错间,李祎昀带着他敬酒,收下名片。几轮下来,唐绍铖感到一阵**的灼烧感,脚下踩的不踏实。他来之前吃过了药,胃部也像是被丝线牵扯着有些绞痛。

第一次还是高估了身体的承受能力。

唐绍铖在心里叹口气,开始尽量只说简短的话,脸上的表情仍是得体,俊朗的外表很容易赢得好感。他不断敬酒,替李祎昀挡酒,终于感到喉咙也阵阵收紧,眼底也微微发红。

他深呼吸,声音冷静地说去一趟洗手间,控制着身体,脚步平稳地推门离开。

一出包间的门,唐绍铖立刻踉跄地扶住了墙,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踩在泥泞的沙滩,钝重的痛感绵延到太阳穴,甚至清晰的感觉到脖颈的血管在跳动。

洗手间敞开着窗户,倒灌的寒气像飓风般长驱直入,柑橘香氛的味道稍微缓解了紧绷的神经。他撑着冰凉的瓷砖,手臂暴起狰狞的青筋,天昏地暗地呕吐了两次。

但再回到包间时,他颀长的身影又是笔直挺拔,表情仍是淡定从容。

-

晏辽的色感很好。

用油画专业的老师的话说就是“眼睛非常好使,对色彩很敏感”,能刁钻地知道哪里缺什么颜色,缺一个什么的图形。

晏辽对这样的赞美从来都是照单全收,从集训那时候就是,每次老师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夸他,他都会像伯乐看到千里马一样对老师露出一个很赏识的笑容。

有天赋又长相漂亮,毫不费力就能得到偏爱,但是学不会谦虚的性格又会招来一些微妙的敌意。

第一次听到“这颜色不纯”的时候,晏辽还没有当回事,直到又有同学经过时有意无意地说“你的画过几个月就会褪色吧”和“我一管Lefranc就抵得上你一整套画具了”。

晏辽的反应是吸气时很震惊的“有必要吗”和呼气时莫名其妙的“关我什么事”。

学美术本身就是烧钱的专业,一路遇到的同学也大多家境富裕,但还从来没有人跟他比过画材这些,现在才迟钝地知道连铅笔之前都存在着鄙视链,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随口和唐绍铖讲了这些,用的是满不在乎的语气,“谁还会嫌便宜啊?要是白颜料能直接从墙上刮下来,教学楼早都被我刮塌了。”

“你最近都没时间陪我吃饭了,”晏辽咬着筷子,“为什么都有一份实习了还要做家教啊?连周末都那么忙,”他低头戳着碗里的米饭,语气很漫不经心地说,“一个人来食堂好不习惯哦,我都有点想你。”刻意把前面的句子说得语气重了些,所以后半句说出来时就轻飘飘的像在开玩笑。

唐绍铖正在耐心地剥虾,手背上是并不清晰的针眼,动作时还会有坚硬的针刺在血管的错觉,现在的身体也太不争气了,上辈子都没喝到要去输液的程度。

“明明每天都能见到,”他把盛着虾的碟子推过去,有些好笑,“才分开多久就说想我。”

晏辽哼哼两声,“你一转身我就开始想你了,”又穷追不舍地继续问,“所以为什么还要做家教?”

“赚钱。”

一个意想之外又言简意赅的回答。

晏辽的筷子悬在嘴边,表情迟疑,“……你很缺钱吗?”

唐绍铖抬手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很俗气地说,“谁会嫌钱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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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成年以后就跳到另一个更现实的世界了,想要问的“那你赚很多钱要买什么呢”,也因为觉得幼稚没有问出来。

——等看到颜料包装盒上的“Michael Harding”的时候就知道答案了。

“你给我买这么贵的干嘛!”

唐绍铖认真思考片刻,有理有据地回答,“庆祝感恩节。”

尽管晏辽说着“那这也太神圣了我要把它供起来”,第二天上课时还是拿到教室,在那几个嘲笑过他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地走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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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两个月后生活才步入正轨,学校的事和工作也渐渐平衡。快到期中考试,唐绍铖除了看自己的专业课,还要抽空看看晏辽的学习进度。

他回到寝室,打开微信就看到十分钟前收到的消息,“我不会做计算机的作业。”

唐绍铖回复,“电脑打开。”

远程联机之后,晏辽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着屏幕上鼠标神奇地自己动起来,震惊的连嘴巴都忘了嚼。

两人开着语音通话,他吸了口冷气问,“你真的在操控我的电脑?”

“是啊。”唐绍铖在那边笑。

晏辽对电脑的研究只限于打游戏了,盯着屏幕还是很怀疑,“那你打字给我看。”

唐绍铖问,“打什么?”

“让我想想,”晏辽沉思,想他最近忙到没时间理自己这件事,很不客气地命令,“就打我是一只猪。”

唐绍铖在电话那边儿没忍住又乐了一会儿,还是在对方的威胁下,慢腾腾地把这行字敲了出来。

第二天的计算机课,老师在讲台大声问,“这是哪个同学啊?提交文件不是说要姓名加学号吗,谁的我是一只猪交上来啦?”

晏辽眼前一黑,无地自容地举起手,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唐绍铖骂了几十遍。

但是每晚唐绍铖回来都会给他带礼物,拿人手短,于是他也就忍气吞声了。

-

十二月初,唐绍铖跟着李祎昀到外地出差,返程前一天去了当地有名的寺庙。

这里他上一世来过两次,一次求佛一次还愿,他循着记忆找到一家店铺,前世在这里买过一块翡翠,只是拿回去时晏辽却怎么都不肯戴,冷冰冰地讥笑着说,“我都这样了,长命百岁是在咒我吧。”

如今唐绍铖再次在展柜中找到那块翡翠,莹润通透,龙石生辉,在恍若隔世中又有一种熟悉之感。

这回倒是顺利地挂在了晏辽的脖子上,贴在胸口,很快就被体温捂热。

晏辽呆呆地看着,就算不懂行也能看出值多钱,“你买这个做什么?”

唐绍铖认真地说:“保平安。”

麦克哈丁已经够让他惶恐了,这东西更贵,晏辽实在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来。

唐绍铖早已想好说辞,“我在寺庙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送给你,是缘分,价格不重要。”

晏辽说话都磕巴了,“你对我也太好了吧……就因为我们是朋友吗,再好也不至于送我这么贵的东西啊,那,那要是以后你有别的好朋友了,你也这样,这样花这么多钱,你不怕人财两空啊,还有,还有杀猪盘你知道吗,遇到假装跟你关系很好的坏人,把你拐到严加看管的园区。嗯…你智商这么高去诈骗一定能赚很多……”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泛着凉意的翡翠,觉得这玩意儿比他脖子还金贵,生怕给打碎了。

越说越偏,直接讲到了职业规划,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唐绍铖想再听一会儿,他大学的就业指导课都在这儿听完了。

“为什么我以后要有别的好朋友?”

最后很不经意地问了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晏辽皱眉,困惑,思考,咬住嘴唇,苦思冥想,小声说,“……那你也可以没有的。”

他蹭到唐绍铖旁边,眉毛蹙成忧郁的小山,问心有愧,“可是这实在太贵重了。”

唐绍铖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其实我对你,还有除了朋友以外,特殊的感情。”

“……什么!”

晏辽全身都绷紧了,呼吸停滞,心跳加快,血液沸腾,舌头都像是打结,“什么感情!”

“父子之情。”

……

明明都上当过一次还能上当第二次。

晏辽攥紧手指,对自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愤怒地说,“你不许再说话了。”

唐绍铖举手投降,低头安静吃饭,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晏辽气愤地命令。

“……跟我说话。”

-

于是唐绍铖下一个月工资还是给好朋友买了新的衣服裤子,连入秋后需要盖的厚被子都买来了。

晏辽来到新城市后总算肯放弃以前的审美,不再穿奇奇怪怪的衣服,但只要到外面玩还是很喜欢在脸上戴各种钉子。后来唐绍铖看到他们学院大概都是这样的审美,要求顿时降低很多。

头发突然染成绿的也不会奇怪。

晏辽震惊又茫然地看着搬到自己寝室的东西,有点想说“我不要那你赚钱了我要你陪我”,但是第一这话也太老土了像是上个世纪的电视剧台词,第二也太肉麻了他们只是普通好朋友的关系,第三唐绍铖的人生规划是他不懂,但直觉不应该干涉的事。

所以最后两个人在操场上散步时,他小声说,“你也攒攒钱啊……上回不是还说钱怎么也不嫌多嘛。”

“好。”

唐绍铖认为晏辽的话很有道理,是要早些攒钱,上一世差点就买得起大别墅了,又都扔进医院。

这一辈子要努力早点住上大别墅,把小孩重新养一遍。

他对未来的规划更清晰的同时,没有注意到晏辽眼神中明明灭灭的光,像是风吹的摇晃的蜡烛。

月色清冷,走到第二圈时他才发现旁边的小孩一直沉默地垂着脑袋。

唐绍铖抬手摸摸他的头发,“不开心吗?”

“没有……就是我觉得你很厉害啊,你越厉害,好像就离我越来越远了。”这些话说出口时还是有些羞耻的,更何况他很少有过挫败的情绪。

晏辽低头盯着红色的塑胶跑道,偶尔会踩到散落着绿色的草叶,“有时候想要是我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可我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做到像你一样,想到这我就会有一点灰心。”

与其说是自惭形秽,更像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沮丧,只是想要站到唐绍铖的身边,成为能够和他并肩的人。

如果真的有乘坐时光机穿梭的机器猫,就可以告诉晏辽,他的这些“变得和你一样厉害”的愿望在以后都会实现,现在的失落也会得到弥补。

唐绍铖沉默许久,放在晏辽头发上的手向下滑到他的肩膀,声音放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步调,不用比较,也不用像我一样,”他顿了顿,慢慢地说,“灰心的时候,就依靠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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