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秋季好像更长一些,转眼已经开学了三个月。
枯黄的落叶铺了满地,干燥脆硬,踩在上面的声音像是咬一口薯片。
宿舍楼这片像是小园区,洗衣房旁边有一间两层楼的咖啡厅,环境安静,装修也是木制品居多的温馨色调,很适合自习或是约会。
桌子上摆着胖乎乎的多肉植物,被灯光镀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
晏辽有些心神不宁,手上的书翻好久都没到下一页,唐绍铖拿着笔在他手背上敲了敲,“又走神。”
像是回到了高中还在一个自习室的时候。
“有心事?”
晏辽合上书页,“不告诉你。”
唐绍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
“……我就是有事情不能和你说,”晏辽顿了顿,又小声嘟囔,“我爸管得都没你多。”
“那等你想说再说。”
-
唐绍铖的手放在桌子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游动的光影晃到他的手背。晏辽像是想要抓住那一小块光斑一样,在那片被照亮的皮肤上按了按。
唐绍铖掀起眼皮,没有说话,视线又回到书上了。
晏辽的指尖沿着那团光的轨迹从唐绍铖手背移动到手指,像缓慢爬行的软体动物,很慢很轻。在快要挪动到指尖的时候,他的动作一顿,突然攥住了唐绍铖的手指,轻轻拽了拽。
坐在对面的人抬眸,递来一个“怎么了”的眼神。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喜欢……”
晏辽慢吞吞地,断断续续地往外蹦着词语,在唐绍铖耐心的注视下吐出最后两个字,“男生。”
“有啊。”
晏辽漆黑的瞳孔骤然缩紧,不敢相信这人就这样说出来了,还是明目张胆没有任何掩饰的。
太熟了就可以这样吗。
虽然现在同性恋的事情也不算稀奇,但是更像是在网上看到的,现实的具体的生活中好像很少会遇到。
唐绍铖又反客为主地问起他来,“你呢?”
“我不知道啊……”晏辽咬住嘴唇,眼神有些犹豫。
探索性取向这件事,对一些人来说只需要一个瞬间,对另一些人就是要困惑纠结好久才能想明白。
唐绍铖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引导似的问,“那你有没有对谁有过好感,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
晏辽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说话,牙龈有些发酸。沉默片刻后,他拎起旁边的背包开始装书,“不学了,饿了,吃饭。”
“再等会儿,现在正好是下课。”
唐绍铖看了一眼腕表,十一点半是上午第四节课的下课时间,这会儿去食堂正好是人最多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避开。
“…喔。”
晏辽又放下书包重新坐回位置,趴在桌上抬起眼睛看着专心致志的唐绍铖,心情有点郁闷。
他站起身走到对面,坐下,手里捏着一块好像用来壮胆的橡皮,下巴垫在唐绍铖的肩膀,像是往对方的耳朵吹气一样小声说,“昨天有个同学,约我晚上去操场散步。”
晏辽顿了顿,又刻意加上,“是国画系的学姐。”
唐绍铖仍的目光仍在书页间,表情温和,“好,散步能放松心情,也对身体好。”
他像操心的老父亲,说起体育运动又想到晨跑的事,“你们现在早上也有体测打卡了吧,跑步之前记得要先拉伸,肌肉活动开了再跑,起跑别太快。”
突然就说到这儿了。
晏辽慢半拍地“喔”了一声,没好意思说他们寝室现在早上偷偷绕到后楼扫辆共享单车骑,根本没人在跑。
“她还说,”晏辽搓着橡皮,桌子上积了一小堆白色的橡皮屑,指腹都蹭红了,“她还说我画画很好看。”
唐绍铖一副“那当然了”的表情,心情很好地跟小孩开玩笑,“嗯,有空给我签个名,等你成了大画家,我拿去卖。”
……
手里的橡皮快被搓烂了。
晏辽沉默,咬牙,叹息,忍气吞声,神情突然就忧郁起来,继续干巴巴地陈述,“学姐说我长得帅。”
唐绍铖颔首,“对,她挺有眼光,你是很帅……”
晏辽握住拳头,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喊有完没完,什么事啊这是。
唐绍铖夸小孩的话还没等说完,就被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匆匆打断。
“她还说,她喜欢我,想要做我女朋友。”
-
空气中像是微妙的划过了半透明的痕迹。
唐绍铖终于合上手中的书本,侧目看他,半眯着眼睛,神情像是听到了很有意思的事,饶有趣味地问,“那你怎么说的?”
这跟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晏辽暗地里咬牙切齿,觉得他快气死了。
要是说“我没同意”——那这件事就又轻轻掀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说,”他耷拉着脑袋,白皙纤长的手指把橡皮屑滚雪球似的搓成一个圆形,慢吞吞地开口,“可以先做朋友试试啊。”
空气短暂地寂静了几秒,方才还是像听小孩子聊八卦般运筹帷幄的唐绍铖,表情却一下子认真起来。
晏辽偷偷瞥他,大仇得报,心情雀跃,继续伤敌一千自损八万,“我觉得她也挺好的,很可爱,还做小饼干给我吃。”
唐绍铖以强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要说“我也给你烤过小饼干”——还是在你因为打游戏输了在我胳膊咬了两圈牙印的时候。
他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想着是不是真的要经历过才知道性取向,喜欢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想试就试一试,谈校园恋爱也很好。”唐绍铖声音平静,又恢复了无奈但是宽容的语气。
晏辽手中那块橡皮终于被他从中间捏断了。
-
“你不是说激将法有用吗?”
晏辽回到寝室,在微信通话里对葛东临忍不住语气很差地抱怨,“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危机感啊?”
如果不是“军师”乱出主意,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他悲伤愤怒,郁闷地瘫在床上,看到桌子上亮着灯的电蚊香液都是唐绍铖送来的,更觉得自己被推到了一个很糟糕的处境,“本来晚上都没事的,现在说因为要陪女孩子散步,都不能去找他了。”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嘛。”葛东临在电话那边也是无能为力。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聊了些跟新学校有关的事。晏辽学的专业和高中集训那会儿差不多,没什么新奇的,反倒是葛东临学的东西更有意思一些,录志愿时调剂了专业,阴差阳错传媒学校的市场营销学。
晏辽好奇地问,“以后会给明星做经济人吗?”
“大概只是做助理,还有很多证书要考。”
葛东临也还没弄清楚这个专业的就业方向,但看过今年大四学生的毕业去向,总觉得找工作不是很乐观。
说来说去还是又绕回感情问题了,晏辽捂住眼睛,声音充满懊悔,“我真蠢啊。”
葛东临正想安慰几句,又听到晏辽毫不客气地对他进行人格攻击,“我就不该相信傻子的话。”
空气寂静了一瞬。
像是落满大雪时万籁无声的寂静,又更像是神经都像钢筋一样绷住时,充满紧张的寂静。
朋友之间开玩笑的语气,可当事人丝毫没有想笑的心情。
葛东临的表情晦暗了片刻,小声反驳,“我不是傻子。”
这句的声音并不算轻,但晏辽只在想着自己的事,习惯性心不在焉地忽略过去。
好半天才意识到听见了说话声,“你刚才说什么?”
葛东临顿了顿,“没有。”
-
有时候就是会讨厌你。
阴暗潮湿的地方很容易生出霉菌。恶毒的念头像是爬行过心脏的小虫,密密麻麻,从心脏啃咬到肺部,又被汹涌的血液淹死,自己也要喘不过气。
很讨厌你,比起讨厌那些欺负我的人,更讨厌你。
为什么会讨厌朋友,为什么最讨厌的人是朋友,为什么总是想要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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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断的时候,晏辽躺到寝室的床上,莫名其妙有四周森冷的感觉,脊背好像滚过一阵细微的寒意。
漫长的秋天终于要过去了吗,这样想着,下意识扯了扯身上的被子。
疲倦和困意席卷意识的时候,他毫无征兆地记起一件很久前发生的事。
在教室看市模拟成绩的时候,感觉有一道目光凝在自己的后背,盘旋不去的黏稠的阴气,回过头却没有看到是谁,以为是压力太大导致的错觉。
那天是葛东临最后一次来学校,可是晏辽从来不会留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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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周,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骤然减少,唐绍铖把更多时间留在律所和图书馆,而晏辽也因为杜撰了和学姐的浪漫约会,所以只能在寝室忍受寂寞,好像在独守空房。
离门禁还有十分钟唐绍铖才回到寝室,李乔海正在阳台腻腻歪歪地和女朋友打着电话,声音透过玻璃门传到了屋里,“你对我来说就像是高压电,一碰到你我就无法自拔。”
他无比深情,“我就是很爱很爱你,你什么都不做,只要呼吸我就会爱你。”
张原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五官皱在一起,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过了几秒钟,阳台传来的语气又突然变得急促。
“不呼吸也爱,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别生气,靠,我再也不说话了……”
傍晚时下了小雨,等到熄灯之后,雨声又逐渐变得激烈。
像是流淌在头顶的河。
空气中也有潮湿的味道,唐绍铖平躺在寝室的床上,视线一片灰暗。
当时还很开明地想让小孩探索性取向,现在真的看他远离自己,心里却有很复杂的感情。
他没有信心晏辽一定会回来。
这段时间以来他都刻舟求剑般地默认两人还会相爱,所以简单直白地闯入对方的生活,从来没想过感情出现偏移的可能。
甚至自信地认为,他们就像完全契合的两块零件,互相吸引的磁铁,越早相遇就会越早完整。
可是如今事情却和他想得不一样。
从头到尾他所坚信的底气,都是晏辽说过的,“我从十七岁就喜欢你。”
不曾在另一方面考虑过,这句话也粉身碎骨,死无对证。
他想起他们在食堂聊天时,晏辽说搬家的原因是“父亲换了工作”,并非他曲解的故意接近。
也许一切都只是错觉而已。
重生到现在,他对自己的要求,给自己的任务,一直都是“保护晏辽”,让他平安健康度过一生。
可现在挫败和无力的感觉像是沉甸甸的铅球,连着无形的锁链困住了双腿。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抬起头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根本没有终点。
他们的恋爱关系是不充分也不必要条件,就算只是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和保护,他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让晏辽有好的生活。
唐绍铖看着黑夜中灰色的天花板,想到那天分开时,晏辽走在他旁边时小声嘀咕,“你说她会喜欢我吗?”
他过了很久之后才回答,“会喜欢你的,你这么好,谁都会喜欢你。”
“那你呢?”
——当时晏辽没有问出口的这一句,现在却在唐绍铖的意识深处轻轻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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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几场暴雨后,天气也越发寒冷起来,一学期二十次的晨跑打满卡后,很少有人在早上跑步了,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也是一件很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事。
唐绍铖却是从夏天雷打不动地坚持到现在。
他沿着小路慢跑,从起床到第一节上课的时间足够跑完半个校园,偶尔会遇到一些快要退休的老师,跑到他身边聊几句天。
“真羡慕你们年轻人,”总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最后以劝诫的口吻说,“可得好好珍惜时间啊。”
珍惜时间就是不要错过能和重要的人在一起的时间。
唐绍铖走在日渐稀疏的梧桐树下,这些天在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有些太过了解对方反而没办法当恋人,只能做朋友。但他和晏辽不是。
他上一世只活了三十年,去世时大概是会被说成“英年早逝”的年纪,可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没觉得可惜。
失去这个人,独自活在世界就会很没意思。
是那种如果在动态中透露轻生之意,陆陆续续会有人评论,“看看我养的毛茸茸的小猫小狗”、“看我拍到的蓝天和草原,美丽大自然”、“看我炒的菜,放了很多辣椒,特别过瘾”……这些都没办法调动他感知幸福的能力。
都让他觉得很没意思。
晏辽去世后像是有了鬼魂,横在他往后的生活,是无处不在的影子。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他不能承受的,只有爱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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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律所加班到还没有想要“抽根烟缓缓”,回到学校无所事事时却拿着烟盒和打火机从超市出来。唐绍铖坐在长椅,猩红的火光在指间明灭。
周五的傍晚时分,校园到处都弥漫着轻松自由的气息。长椅上有人在路灯下看书,普希金诗集放在旁边,微风随意地吹开一页。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唐绍铖无意间瞥到那行字,眉头慢慢皱起来。
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做任何先推开再看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的试探,不要错过在彼此身边的时间。
心情像是一声叹息,他滑开手机锁屏,给晏辽发去了微信。
像是青春期小男生一样,在聊天框断断续续地打字又删掉,最后问出一句,“要不要出来走走?”
晏辽从宿舍楼跑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楼下的人,清澈的月光落在唐绍铖的肩线,像是薄薄的雪。
差点以为是冬天,也可能是没有见面的时间太久。
两个人在操场上走了一圈,起风后又到了学校小花园的亭子里。
晏辽看着凉亭的四人石桌,紧张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想到这里很适合打麻将。
“我有话和你说。”唐绍铖站在了他的侧面,正好挡在风口。
晏辽把微微泛着凉意的手塞进了唐绍铖的外套口袋,心跳很快,也许因为环境太黑了,“说什么,”他的鞋子在地上划拉着,慢吞吞地把小范围的落叶聚到一起,“这么严肃哦。”
唐绍铖说,“我喜欢你。”
“……”
动荡又飘渺的风声,风吹树叶,摇晃,晃得很快,好像他也要被催动颠簸起来,心脏剧烈跳动,耳边都在震震嗡鸣。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想要确认的,想要再听一次,紧张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喜欢你,晏辽,我喜欢你。”
唐绍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认真地说。
视线中像是有明亮温暖的黄色火焰燃烧起来,胸腔泛滥着腾空而起的烟雾,意识深处是强烈的眩晕感,好像被坠落时痛快淋漓的陨石击中,又仿佛整个人都要被破土而出的树木送到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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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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