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的阳光白得惨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尘土味。
“噗”的一声,刽子手将酒液喷洒于刀身,那声音明明极轻,在沈栖耳中却如惊雷一般炸响。
不——不要!
沈栖惊恐而无声地呐喊着,眼前却很快出现大片大片的红,接着鼻间钻进浓厚的血腥味,四周尖叫声和慌乱声交织,一切都变得扭曲、嘈杂、混乱。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疯狂掰动着面前紧紧禁锢自己的手臂,痛苦的嘶喊着,却被人捂住声音,只在喉咙里残留了一点点气音,如绝望的野兽般呜咽哀泣:“父亲,父亲……兄长……”
沈栖猛然睁开眼,入目是青色帐顶,原来……原来是一场噩梦。
忙伸手到枕下,掏出一封信件,捏着它,心终于安定下来。还好……还好,这封通敌罪证已被她拿走,梦里的一切再不会发生。
因为她已回到十年前,改变了这一切。
昭平十二年三月,御史大夫沈守正因通敌叛国获罪,举家入狱。四月初三,沈家问斩。
其中最有力的罪证,便是这封与敌国往来的信件,它彻底钉死了沈守正的罪名,让一切再无转圜余地。
罪不及出嫁女。沈守正之女,十六岁的沈昭昭,因此躲过这场惨烈祸事。但此后九年,合离,独自一人漂泊求生,再无亲朋故友。
二十五岁时,对生活和一切都失去**,倒在一颗大树下,生机渐失……
却不想,一朝醒来,发现自己身穿十年前,昭平十一年元月初一,也就是沈家获罪的前一年。
二十五岁的沈昭昭出现在汴京城外,路遇一女子,其濒死之际将一枚玉佩和一封信交予她,求她帮忙送到沈家去。
于是,二十五岁的沈昭昭摇身一变,成为沈家的表小姐沈栖,她左侧脸颊因受伤毁容,戴着半枚玉质竹叶面具,从额头遮盖至鼻翼。
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个沈昭昭,历经风霜的沈栖只能只会是一个局外人。太多的时光岁月抹掉了她的生命力,她现在只有一件事想做。
那就是救下沈家,让沈父能够从被冤通敌叛国的罪名里脱身。
在沈父死后的第五年,皇帝第九子宣王重审此案,真相却是另外一个模样:
通敌叛国信件竟是假的,沈家滔天祸事只因一场师生恩怨。
门生赵鸣怨恨沈父不提拔他,从而故意栽赃陷害,致使沈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枉死。
人死不能复生,又是一桩举国震惊的大冤案,赵鸣的刑判极重,受千刀万剐之刑。
那时的沈栖已经远离汴京,却还是日夜兼程赶至京都刑场,一眼不错地看着赵鸣被行刑,看他痛苦哀鸣,看他血肉模糊,看他落下最后一口气。
而今,一切回到过去。沈栖看着手里的信件,未想这么早,赵鸣就已经将这封信件放到父亲的书房里了。
捏紧信件,沈栖抹黑下床,找到火折子,点燃灯盏,一室昏暗便有了光亮。
看着跳跃的火星,她抬手将信件靠近火苗,“咻”的一下,火舌窜上了信件。
燃烧的信件置于火盆中,看着这熊熊烈火,沈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的冷色,接下来就该轮到制造这封信的人了。
——
四月,春意正浓之时,天气暖和许多,有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并不让人觉得烦躁,反而很是让人喜欢。
春生万物,正是生命力旺盛之际。小月陪着自家小姐,一路从“春熙阁”往“云景斋”而去,小月看着小姐捧着一束花,兴高采烈地去送给那个冷脸的表小姐,她替小姐不值,那位表小姐可是冷漠得很。
一路经过走廊、花园、假山,再走上长长的一段路,便到了云景斋。云景斋并不是正常的起居生活住宅,而是家中一幢原用于藏书的小楼,楼高三层,一楼二楼藏书,三楼可住人。
沈府自是给沈栖安排了正常的起居生活处——临水轩,规模和环境与小姐的居所不相上下。但表小姐拒绝了,理由是:“想一个人静静,并不愿和人过多接触。”
这话倒也不假,沈栖确实是整个人都没有精神和意愿,去掺和进自己昔年的生活里。她在后来的十年里耗尽了自己的精气神,几乎对什么都无所谓,整个人变得冷漠麻木,死气沉沉。
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够高,站得高自然看得远,沈府一览无遗。
临槛而望,沈栖远远窥见父亲领着赵鸣从大门而入,赵鸣落后父亲一步,一路和父亲交谈而行,看他们的行动路线,方向正是父亲的书房。
“表姐,表姐!”
有熟悉的、欢欣雀跃的声音传来,沈栖沉默一瞬,低头向声源处看去,是——沈昭昭,是那个——十八岁明媚的自己。
她站在楼下,着一身如烈焰般的红色衣裙,怀抱一束鲜研盛开的花,笑容如花般绽放,见自己看去,还挥了挥手,而她身后是丫鬟小月,脸上一脸忿忿不平。
小月当然忿忿不平了,表小姐来沈家已三月,却从不跟小姐走动,但小姐每次都来看她,得了什么好玩的、稀奇的玩意,都过来找表小姐,还邀请表小姐一起出府游玩。结果表小姐每次都是冷淡扫他们一眼,就开始各种看似“委婉”的拒绝了,偏自家小姐还兴致勃勃的。
但沈昭昭眼里就不一样了,她的表姐真真是个可怜人儿。第一次见到表姐时,她左脸半枚面具遮盖,衣饰极简,着一件窄袖束腰青衣,腰间无挂饰,只有发间一根碧玉素簪。她看见自己,颔首见礼,语调轻而淡:“表妹。”露出来的眉目间,神色冷而倦,整个人都透着股淡漠和疏离的味道。
不知怎的,明明对方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只一眼,她就觉得这位表姐很亲切,仿佛她们本该拥有着这世间极亲密的关系。
时人更喜繁复装扮,表姐却是这样极简素雅的打扮,再加上父亲私下意味深长地叹道:“昭姐儿,多去陪陪你表姐吧,她过于沉静了,怕是……这些年经历了不少事。”
更是让她脑补好多表姐受苦受难的画面,这些让她更加心疼这位幼年失踪,年少有幸归家的表姐。
父亲只有一位妹妹,也就是她的姑姑,姑姑年少时,家中还不像现在,所以姑姑是在清远老家成婚。
婚后第八年,姑姑夫妻感情破裂,在祖父和父亲的襄助下,姑姑成功合离,五岁的表姐改姓为沈,由姑姑带走。
开远距京都有一段距离,起码要半个月才能归来,所以那年的元宵节他们便是在途中过的。年幼的表姐对元宵节很感兴趣,央求姑姑带她出去游玩,结果回来的却只有姑姑和仆人。表姐的丢失,让姑姑很是自责,之后姑姑就大病了一场,三年后郁郁而终。她临死都还在念叨着:“是我害了栖姐儿,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栖姐儿……”
表姐这么可怜,我一定要好好对她。
一边这么想着,沈昭昭一边吩咐丫鬟小月拿来花瓶,往里加了一点点水,接着将手中的花束插.进瓶中。
桌上花朵不过硬币大小,却团团簇簇,开得热烈。粉的、紫的、白的,深深浅浅地交织在一起,泼洒出一片绚烂的云霞。
但沈昭昭总觉得缺点什么。
环视屋内一圈,走至窗边,她轻推窗棂,春日阳光霎时倾泻而入,正好落在花上,仿佛为每一片花瓣都镀上了灵动的金边。
整个房间就像突然被注入了鲜活而温暖的生命力,花香与阳光交融,形成了令人愉悦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其实她更想换掉这房间的布置,屋内布置非常简单,几张木制桌子和椅子,其他一概没有,也没有丫鬟,显得又冷又沉又空。但这些都是表姐要求的,之前布置的物件和送过来的仆人,全部被表姐退回去了。
表姐这要求显得十分独特,管家不得不回禀父亲,但父亲知道此事后,仅沉默片刻,便道:“满足栖姐儿的要求即可。”
房间布置她不能动,但是带束花来总是不影响嘛。
沈栖看着阳光下盛放的花束,带着她没有的生机和活力,有丝恍惚,原来十八岁的自己竟是这样的吗?
这么的——热烈而鲜活,她使劲的想,却发现脑子很钝,她记不清了。
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极了,要不是为着家人,她如今怕是已魂归地府了,一切正好落得个干干净净消亡。
于是,沈栖作扶额状,冷冷淡淡道:“现下身子疲乏,恐无精神招待表妹。”
如此直白拂掉沈昭昭的好意,言语中又都是在赶客,换别人可能生气,一甩帕子就走了。
但沈昭昭可不将这话放在心上。沈母已去世多年,但沈父并不放养沈昭昭,反而很是关注她的教育和生活日常,兄长也很宠着这个妹妹。
所以,沈昭昭性子养得很好,有着少年人天真热情的同时,也大大咧咧的。
这样的话对沈昭昭构不成杀伤力,但表姐的耐心不见得好,故此还是见好就收,日子还长,慢慢来嘛。
这么想着,沈昭昭便顺势抬手轻拍了一下脑袋瓜道:“哎呀,我想起来还有事,”歪头笑看沈栖,道别:“表姐,那我走啦。”
说完,带着丫鬟小月脚步飞快溜了。
房内重归寂静,独坐片刻后,沈栖将花束置于角落,并阖上了那扇刚刚才打开的窗。
暮色四合之际,有丫鬟挑灯而来,行礼:“表小姐,老爷请您去一趟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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