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景斋地偏,去哪里都很远,书房自是也不例外。两刻钟后,沈栖终于到了书房,沈父正坐在书案前研读一本诗集,另一侧是沈昭昭拿着毛笔在练字。
看见沈栖,沈父招手示意,沈栖走进,恭敬行了一礼:“舅舅。”
“来,”沈父起身,引导沈栖至一张桌兀,温和看向她,“写几个字我看看。”桌兀上已备好宣纸和笔墨。
十八岁的沈昭昭,是个贪玩的性子,自是静不下心来练字的,不用去看,便知是在鬼画符。
二十八岁的沈昭昭,不,是沈栖,却不一样,十年时光,改变了太多,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漏出什么痕迹。
提笔,“沈栖”二字便丝滑地出现在宣纸上,沈父目光却凝滞了一瞬,略一沉吟,便走去了书架。
“专心致志”练字的沈昭昭,早已耐不住了,凑过来看,待看到沈栖的字,发现是父亲当下正在让她练习的楷书,与自己杂乱潦草的字不同,表姐用笔温润流畅,结构严谨,显然是一手好字。
她也想写成这样!
沈昭昭倏地睁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栖,甜甜地夸道:“哇!表姐,你写的字好好看啊……”
沈栖冷淡,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有没有什么技巧?教教我嘛。”沈昭昭不减热情继续询问。
“唯手熟尔。”沈栖淡淡地回答。
沈昭昭不信,缠着沈栖继续讨要秘诀,这时沈栖忽然听到门外有低语声传来,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
正待细听,沈父已回到桌兀前。训斥着沈昭昭:“昭姐儿,接着去练字。”
沈昭昭不情不愿地挪动,待终于回到练字的桌旁,沈父才收回威严的目光,拿起沈栖写的字再看了一遍,夸道:“不错!栖姐儿的楷书严谨而有力度,很有功力,想来是下了功夫的,”顿了顿,却说:“但舅舅更推荐你改练行书。”
沈栖不明就里,沈父继续:“练字是为修身养性,每个人适合的字体并不同,昭姐儿性子跳脱,需要规矩严整。
楷书注重法度严谨,重在“克己”和“规矩”,正合适她。”
他看着沈栖的眼神慈爱而怜惜:“而你不同,你更需要的是舒展胸臆,将往事看开。”说着,沈父将手中的行书书贴递给沈栖。
行书更为肆意,也更合适宣泄人心中的情绪。沈栖心里却五味杂陈,在那十年岁月里,她一遍一遍练父亲教导过的楷书,从练字中怀念亲人,淌过当下的艰难……楷书自然也从当初的“鬼画符”到如今的“很有功力”。
楷书已伴她走过半生,历经数载岁月,她并不愿意改练行书。
沈栖沉默,并不伸手接字帖,沈父见状,想了想,循循善诱道:“栖姐儿,现在不想练没关系,将它带回去。也许,以后的某一天你就想练了。”
话已至此,沈栖只好双手接过书贴:“谢过舅舅的好意。”
沈父公事繁忙,但凡在家,大多会把沈昭昭叫到跟前,如今多了个沈栖,自也是不例外。
沈栖性沉话少,不像沈昭昭那般跳脱,所以舅甥两人寒暄几句后,沈栖便告辞离开。
出于对父亲书房的敏感,沈栖不会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想到刚刚听到的模糊语声,出了书房门,她便作无意般问询,仆人答:“是赵大人,今日入府时落了东西,回来找一找。”
竟是赵鸣,沈栖又问:“找到了吗?”
仆人:“未曾。”
沈栖故作疑惑:“那为何不禀告舅舅?有府中帮忙会更方便。”
“赵大人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就不打扰老爷,然后便匆匆走了。”
漏液而返,证明丢失的东西至少是有一定的重要性,却又推脱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话语前后如此矛盾,大大引起了沈栖的警惕,但她没有再问什么,只道“知道了。”
便拿着沈父给的行书书帖,提灯朝云景斋方向去了。
待仆从的视线彻底看不见之后,沈栖一拐弯便走了另一条路,郝然是赵鸣今日入府的路。
夜晚的沈府到处都点了灯,沈栖又提灯而行,所以视野并无太大妨碍。
赵鸣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值得漏液前来一趟?
沈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仔细地寻,企图找到点什么线索,但一直到大门口,什么都没发现,便打算回去。一转身却在眼角余光处,发现一团隐隐约约的白,出现在不远处路一侧的草丛里,沈栖提灯往前。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团白轮廓显得更加清晰。
看起来……像是一封信。
提灯站定,灯光驱散黑暗,彻底照亮了那团白,确实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沈大人亲启。
却就在看清的瞬间,沈栖的脸陡然变得苍白,瞬间失去了血色。
这字迹她只见过一次,正是在昨晚被她烧毁的【通敌叛国】的信件上面。
沈栖又慌又恐惧,一瞬间脑海闪过无数念头,她本能地伸手欲拆信封,却就在那一刻,立马顿住手中动作,环视四周一圈,同时悄无声息翻折信件放入袖袋,接着吹熄手中提灯,步伐轻而急地走偏僻小路,往云景斋而去。
一室烛火光亮中,是沈栖在看信。
谨呈沈公:
承蒙暗中运作,借您督修望河之便,使我部得以……
落款是:阴山故人敬上。和一个鹰的印章。
阴山,国之以北防线,鲜族所在地,而鹰章正是其王族所用。
沈栖就着灯光看完这封信,愤怒和恐惧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这封信和她昨晚烧毁的那封没有太大区别,主要宗旨就一个,能十分清晰的证明父亲通敌叛国,是个十足的罪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说她拿走了书房里的那封信,被赵鸣察觉,然后又准备了这封吗?
还是……
沈栖不敢胡乱猜测下去,她试图从信里找出蛛丝马迹来。
一封信被她反反复复地看,翻来覆去的看,仍然毫无头绪。
捏紧信件,沈栖脑子乱成一段乱麻……突然,她觉得不对。
手感不对,这封信的手感不对。
她在过去的十年,做过书籍修复的工作,所以对不同材质、厚度的纸张的手感很敏锐,这纸张和昨天的那个不是同一种类型。
她抬起纸张来,仔细看了看,又用手细细捻了捻,又回想了一遍那封被她烧掉的信件。
今日这纸是小戈,最常用最普遍的纸,而昨天的那张纸似乎也是小戈,但是更显细腻,再多的也找不到头绪了。
那这一封大概率是赵鸣拿来的,那么昨天那封呢?
她立马去翻了装纸灰的铜盆,燃烧后的灰烬的细腻程度、颜色都在昭示着这竟不是小戈,只是很像小戈,实际是另外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纸。沈栖悚然,整个人寒毛都立了起来。
如果两张纸一样,那大概率就是赵鸣。
结果却不一样,是说……是说有更多的人想要置父亲、置沈家于死地。
那会是谁呢?
……
沈栖脑子里产生了无数种猜想,整个人都快被这种不确定的未来和刀悬于颈的死亡恐惧逼疯了。
想着想着 ,不知怎的,沈栖钻了牛角尖。
也许,也许我不回来,不去拿那封信,父兄死亡,最差也不过是明年的事。而现在自己成了变数,那么父亲和兄长还能活到明年那个时候吗?
他们会不会死得更快???
沈栖越想越慌,越想越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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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父亲归家是件让人开心的事,但沈昭昭也好愁啊!回来一趟就压着她练字。
她字写得确实不是太好,但也不是这样苛待好久不见的女儿嘛,昨晚愣是硬生生压着她练到子时。
临走前,父亲还板着脸:“昭姐儿,以后你每日需练字一个时辰。”这还不够,他又添了新的课业,递来一页书单:“明日去云景斋把这两本旧书寻来好生研读,一个月后,为父要考校你的见解。”书单上面写着《红妆录》和《英雄传》。
《红妆录》是沈父偶然发现的一本民间杂书,可以简单称其为女子列传,讲述历朝历代女子一生,她们要么是很有名,要么是很具争议性。
有人自小天资过人,未来取得一定成就;有人幼时悲苦,但后来也不曾彻底灰心,于淤泥中开出花朵来;有人半生幸福顺遂,却于中年之际,人生陡变,也一步一步趟过来。
看见沈栖,沈父想到了沈昭昭,他希望女儿能够借书看到人间女子百态,虽波折但无一不是能从逆境中爬起来。
人生在世,祸福不定,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他希望女儿有一个开阔的心智面对未知的一切。
另一本《英雄传》,则是男子列传。男女生活处境不同,阅读这本书,是希望女儿在做事时,有自己的思考,能够在既定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利益,并圆融的解决问题。
读书使人明智,还可从前人经验中吸取教训,有更多的思考。
当然,选这两本书的最主要原因是沈栖,他看着这位外甥女,年纪轻轻,却是心志沉沉,他希望他的女儿日后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坦然、安然度过。
人生从不是坦途,跌倒不可怕,但要一直有站起来的勇气。
沈父拳拳爱子之心,沈昭昭可不知道,她只觉得好麻烦,一点也不想干!但父命不可违,沈昭昭不得不去寻书。
云景斋剩余的藏书并不多,自沈栖搬过来后,便收拢归纳至一楼侧边独立偏房。但此处藏书杂而繁,并无规律可寻,沈昭昭烦躁地找着。
两个时辰后,沈昭昭提溜着两本灰扑扑的书,一扫一早上的郁躁,高兴极了:“小月,我都找到了。”
“小姐好厉害,”小月竖起大拇指,真诚夸赞。
这么多杂而乱的不知名的书里,依小姐的性子,找出这两本真的是废了老鼻子劲。
沈昭昭尾巴都得意地翘起来了,让父亲说她耐心不足,哼!
可惜父亲不在府,沈昭昭眼珠一转。父亲不在,但是表姐在啊,吩咐小月锁门,自己提溜着书本出来就要往楼上去。
门怎么是关着的。
抬头望天,艳阳高照,应是午时了。视线往下,是三楼紧闭的门窗,很是反常!
当断则断,沈昭昭立即吩咐:“小月,开锁。”为了找书,今早他们提前到管家那领走了云景斋的钥匙。
上得三楼门口,沈昭昭喊了几声“表姐”,却无人应答,小月继续开锁。
钥匙一扭,“咔”的轻微一声,锁开了,沈昭昭伸手推门,却感觉到门后有重重的阻力,没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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