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在做梦,梦里一会是上一世沈家被砍头,父兄头颅落地的场景。
一会又是自己归来,偷毁信件致使上一世惨剧提前上演,沈家被围,而后被射杀,血泊流了满地。
梦境交替,她无法醒过来,一遍又一遍深陷痛苦,自我苛责,痛恨自己。
门外沈昭昭推不开门,最后和小月两人合力,才勉强破开。进得卧房,看到沈栖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口中满是呓语:“是我的错,我的错……”
沈昭昭伸手摸她额头,好烫!
——
府医墨大夫搭脉而诊,片刻后方收回手。他眉宇微蹙,对沈昭昭沉声道:“表小姐此乃肝气郁结,心脉沉涩。应是平日思虑过重,导致元气有所损耗。”
他话音微顿,继而语气转重,“昨日应是骤遇大惊,又受了凉,将她昔日潜藏之症,一并勾发出来了。”
“墨大夫,那这要怎么办?”沈昭昭担忧而着急地询问。
“我先给她施针,稳住病情”墨大夫给出方案,接着从药箱里拿出纸笔,开始写字:“我开个方子,让人跟着药童去拿药,等药煎好,这边施针也差不多了。”
“双管齐下,疗效会好上许多。”
墨大夫写完最后一个字,递给药童,小月便跟着去药房拿药。
墨大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颇有岁月感的针囊,展开后,有三排短至长的银针,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他拈起一根银针,于提前备好的烛火上一燎,再用浸了酒的布条擦拭后,便开始施针。
半个时辰后,墨大夫一一取下沈栖身上的银针,这时药刚刚煎好,小月将药端过来,沈昭昭接过药碗,坐到床沿去一点一点地去喂沈栖。
沈栖喝完药,墨大夫和药童也已收拾停当,他对沈昭昭郑重叮嘱:“表小姐眼下虽暂且安稳,但今夜仍是最紧要的关头,需得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若突发高热,需即刻以冷帕敷额,醇酒擦身,辅助散热。” 言罢,方才作揖告辞。
沈昭昭很是担忧,执意亲自守着。她吩咐小月回去取洗漱寝具,自己则坐于榻前,寸步不离。
“不……不要……”沈栖又开始陷入噩梦,满目是亲人的血迹,脸上汗水和泪水交织,在梦中痛苦哀泣着:“父亲……”
沈昭昭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地喊着她:“表姐,表姐,醒醒,是梦……”
但深陷噩梦的人哪里是这么容易唤醒,沈昭昭火烧火燎地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却毫无头绪。
突然,她想起了年幼时,母亲哄她入睡哼唱的童谣。
“月儿光光亮,娘来……”少女年轻的声音,学着母亲当年的语调吟唱着,仿佛回到当年母亲还在世时,那样安宁幸福的入睡时光。
沈栖在梦魇的蚕茧中挣扎,窒息和绝望的丝线逐渐将她包裹,就在意识即将沉沦时,有熟悉的吟唱自天际而来,语声清亮亮的,像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下,剪破了制造梦魇的丝。
世界的基底瞬间坍塌,那些令她恐惧的幻象碎成了齑粉。
有人紧握她的手,给了她安稳的牵引,慢慢地,她的呼吸平顺下来,安然睡去。
也许是沈栖心底的自我谴责感太重,这一晚她还是反反复复的陷入梦魇,又一次次的被童谣语声拉回,直到天明她才终于沉沉睡去。
而一夜未眠的沈昭昭,嗓音暗哑,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小月心疼的看着自家小姐,连连保证自己会好好的守着表小姐,沈昭昭这才放心去隔间休息。
虽然尽职的守着,但小月心里还是有气,自家小姐都累成什么样了!
昨晚本来是商议她守,但小姐一定要自己守,到了子时,她劝小姐去休息,小姐执拗不肯,只好她天亮来换小姐。
傍晚,沈昭昭终于睡饱了,小月将温着的吃食一一摆开,她痛痛快快地吃完,又喝了一杯润嗓的蜂蜜水!
这时,她终于注意到小月略有不快的神色,一想,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招手让小月坐到身旁:“好小月,我知道你是心疼你家小姐,但你看我现在不是生龙活虎的嘛!”
小月欲言又止,气鼓鼓的。
可小姐明明就不用受这种罪。
沈昭昭拍拍她,安慰着:“如果是你生病了,我也会这样照顾你的。”
“我才不会劳烦小姐!”小月嘴比脑子更快,脱口而出,但仍然还是有点不高兴。
“因为小月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啊,同样的,表姐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沈昭昭认真看她:“所以,我希望小月像对我一样对她!可以吗?”
最受不了小姐这样,小月彻底没脾气了!“嗯”地一声应承了沈昭昭。
最凶险的第一晚已经度过,沈栖看上去好多了,但仍未清醒,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浑浑噩噩地昏睡着。
噩梦变成碎裂的丝线,被童谣语声的火焰燃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意识回到了过去,回到她合离后,离开汴京,去往江都的第一年。
她一个人在江都,最开始是不适应气候,一身的不适,满身满脸的痘,不至于要人命,但也很折磨人。
后来是生病,各种身体不适,每一次都是迷迷糊糊中,自己去找了药吃,扛着,迷糊着。
来江都时,她身上除了路费,并无多少积蓄,一个人的生活,一个女子这样求生,并不容易。
有很多辛酸苦辣,也有很多喜乐畅怀,但她无亲朋故旧,也无人可倾诉,所有的念头和话语,最终只能沉沉地落回心底,化作无声无息。
后来,生活好转。这偌大的江都,人人喜笑颜开,能和亲朋互道欢喜,和爱侣家人共同出游。她仍是一个人,她的一切都死在了很多年前,那场邢台问斩里。
热闹是别人的,和她毫无干系。
清醒时是无尽的沉与静,生病时浑浑噩噩地,在迷离的梦里有亲人在旁照顾着她,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待梦醒,又回到了残酷的人间现实。
没关系,即便是梦也好。额上会有湿热的帕子一直敷着,会有带着苦味的药进她的嘴里,接着是一小块甜甜的蜜饯;有时会是甜甜的、温度适宜的粥……
真好啊,有家人在真好!
父亲,母亲,兄长……我想你们了!
慢慢地,沈栖的状态越来越好,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手指正被人擦拭着,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却看见是沈昭昭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手,一旁是端着铜盆的小月。
电光火石之间,沈栖明白过来,那不是梦,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事,不是在江都,是在汴京,十年前的汴京沈府。
她被十年前的自己,十六岁的沈昭昭,细致的照顾着。
有什么东西突然就在她心里化开了,但沈栖努力忽略掉这种感受,她记得自己的目的,救下父亲,救下沈家,其他的她不该不能不会也不愿掺和进去。
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安静而沉默地,闭上双眼。
沈昭昭一手还维持托举姿势,另一只手拿着绢帕,缓缓眨了下眼睛,才意识到是沈栖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她叽叽喳喳就要开口,但想到病人要安静休养,就把那些话咽进了肚子里,只是神色欢喜了许多。
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栖刚刚抽走了自己的手,态度是十分不配合。沈昭昭才不管,她又坐过去一点,将沈栖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沈栖再次欲抽走,对方轻而坚定地握着,沈栖抽不回来,她冷眼看沈昭昭。
沈昭昭作没事人一样,继续一点一点地用绢帕擦着,表姐的手指和自己的很像,但自己的更显年轻细嫩,而表姐的却很粗糙。
表姐真可怜!给她多擦点护手膏,慢慢地养回来好啦!
从小月手里接过一罐护手膏,用勺子舀了一勺出来,放在手心融化,一点一点地涂在沈栖手上,才给她放回被窝里。
沈栖逐渐好转,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她拒绝沈昭昭接下来的照顾,但沈昭昭有自己的注意,她要等沈栖痊愈才走。
很多时候,沈栖会看见沈昭昭用温热的绢帕细细擦拭着她的手指,动作轻轻柔柔,心痛地看着她粗糙的手;又或者是端着一碗清粥,小口垂着气,眼底盛满了对她的担忧和关心;或是苦药后的那块蜜饯……
那些梦里的一切,不再只是感受,在她眼里,她身边,成为了现实。
沈栖态度依然冷淡,但沈昭昭和小月并未露出过生气或愤慨的表情,没有人质问她狼心狗肺,如此冷心冷情不回应人的好意。
她这段时间做了噩梦,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也许他们都听见了,但没有人问她,没有人一定要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就这样包容而宽和地待她!
日子像流水似的淌过,以前吵吵闹闹的小姑娘,按捺性子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手里常抱一本很古朴的书在她窗前翻阅,有阳光照进来,落到桌上,那里有一束盛开的花。
更多时候,沈昭昭只是日服一日的喂药、擦手,陪着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虽然她回应的时候并不多。
半个月过去,沈栖这场来势凶猛的病,终于彻底痊愈。
“表姐,那我走啦。”沈昭昭笑看沈栖,拿起这些天放在桌上的那本古书,和沈栖道别。
此刻的沈昭昭笑容明灿,语调轻快,又变回了昔日那个叽叽喳喳的雀儿。
“嗯,表妹路上小心。”她轻声回应,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
傍晚时分,一只信鸽落到沈栖窗棂上,打开信鸽脚下的信桶,取出一张小纸条,展开,上面写着“昨日赵鸣进了潘楼”。
潘楼开得很大,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无人知其背后的主人是谁,但都知道惹不起。
而赵鸣是进入官场的穷举子,一顿饭的开销就会是赵鸣半年的收入,他自己是万万不会去那里的。
沈栖仿佛窥见一个巨大的阴谋针对着沈家,不复见到第二封信时的慌乱,此刻的她已经镇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人总不能让自己给吓死。
只是……她是否该告知父亲呢?又该怎样告知父亲呢?
许久后,沈栖得出的结论是:
不能告知父亲。如果要取信父亲,就得说出自己的身份,但父亲会信吗?
不会。父亲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她到时候还可能会被打成别有用心的间人,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就有假,很难取信于父亲。
那要给兄长写信吗?
可兄长远在外地,信件南飞,如果途中被人发现,那可就糟了。
……
万千思绪后,沈栖得出结论,她首先得自己想办法,她需要找出真正的敌人是谁。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