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显正四处找女儿,远远地就看见后门边的杏树上站着个发带飘扬的小猴子。
“阿蘅!怎么跑树上去了!?”
崔显把书院里不能疾行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小跑到树下,满脸慌张,“我的小祖宗啊!快下来!”
“阿爹,这李子长得好大!我们带点回去给阿娘!”阳光流转在崔蘅剔透的瞳孔中,她笑得像只猎到鱼的狸奴,挑了个李子丢下去,“阿爹接着!”
崔显手忙脚乱地接住李子,一抬头,却见崔蘅作势要往下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张开手下意识要去接住女儿。
“阿爹让开!”
小娘子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衣裙猎猎,青丝和发带缠绕在一起飞扬起来,似被风舞动的火苗。
她满目开怀,稳稳落地,怀里兜着的李子一个也没掉出来。
正要找她算账的申宴山看呆了,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娘子……”
他神思恍惚地回到学堂里,愣愣地坐到案前,脑子里全是那根飞扬的红发带。
仆人连叫好几遍,他才恍然回神。
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想那个嘲笑自己的小娘子,申宴山恼得面红耳赤。
一定是因为今天没能好好教训她,自己才会如此心不在焉!
等下次有机会,他一定要她好看!
……
晌午时分,崔蘅想带着李子回家用午膳,好让阿娘早些吃到她摘的李子。
崔显想送她,却又脱不开身,只好让她自己回去。
“莫要乱跑,遇到不熟的人不要搭话,更不要去凑热闹。”崔显担忧不已,仿佛女儿是要去闯什么刀山火海,“阿蘅,你还是等阿爹下值再一起回去吧。”
崔蘅叹了口气,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崔显的手背:“阿爹,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回家了,你要学会放手。”
崔显哭笑不得,只好将她送到门口,最后叮嘱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书院。
宏德书院离崔家酒馆并不远,走上半个时辰便能到。
崔蘅一路走一路玩,看看这个小贩卖的新奇玩意儿,又瞧瞧那个摊位在吆喝什么,将崔显叮嘱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正巧遇到挑货郎,她用阿娘给的铜板买了一罐玉霜膏,蹦蹦跳跳地拐进了巷子里。
正是午膳时间,巷子里没有什么人迹,飘满了炊烟和饭菜香味。
崔蘅也有些饿了,便加快脚步,路过谢家院子时,特地瞟了一眼,没想到还真看到了要找的人。
“谢哥哥!”
谢令闻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
崔蘅正朝他跑过来,带起一阵风,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谢令闻蜷缩起指尖,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小娘子毫无察觉,在他面前站定,大大方方地问:“我可以坐你旁边歇歇吗?”
谢令闻没吭声,往旁边移了移。
崔蘅十分自觉地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半人的距离。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咕哝着抱怨:“天好热,还是冬天好一点。”
谢令闻垂着眼,默不作声地削着手里的木头。
浓荫下,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蝴蝶飞过,崔蘅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谢令闻手里初具形象的木头:“谢哥哥,你在雕什么呀?”
“木雕。”谢令闻冷淡地吐出两个字,显然是不想告诉她。
崔蘅也没继续追问,点了点头,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裙子,笑着道:“我歇好了,就先回去了,谢哥哥再见。”
谢令闻依旧没抬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崔蘅抱着李子,默默转过身走了。
谢令闻眼前的地面上映着她的剪影,发带不再飘舞,恹恹地耷拉在她脑后,像泄了气一般。
他盯着看了几秒,便又收回视线,神色如常。
她应当不会再来了。
谢令闻用刻刀划过木头,却不小心下重了手,木头上留下一道极深的划痕,毁掉整个木雕。
他盯着已经废掉的木雕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清理干净身上的木屑,正要重新坐下时,碰到几个出来玩耍的小孩。
这些小孩也住在巷子里,正是顽皮的年纪,看见谢令闻,嘻嘻哈哈地围成一团窃窃私语,脸上又都带着畏惧。
谢秋娘名声不好,谢令闻又孤僻不爱说话,经常夜里也在外四处游荡,很多人都背地里说他其实已经傻了。
大人们喜欢拿他恐吓自家孩子,说一些“再哭就把谢令闻找来教训你”之类的话,因此谢令闻在巷子里的孩子们心中,是神秘又可怕的存在。
以前孩子们都绕着他走,今天大约是因为聚在一起,人多壮胆,便都远远地站着观察他。
谢令闻削着木头,对他们的交谈声置若罔闻。
有个胆大的男孩凑上去,飞快地捡起他身边的木头跑回来,激动的脸色通红,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耀武扬威地道:“看!我敢拿傻子的东西!”
其他孩子都崇拜地看着他,皆跃跃欲试。
那个胆大的男孩受了第一次成功的鼓舞,大摇大摆地站到谢令闻面前,颐气指使地道:“谢傻子,把你的刻刀给我瞧瞧。”
其他孩子瞪大眼睛,紧张起来。
“福子,快回来,不要和他说话!”
“我阿爹阿娘说谢傻子会打人的!”
“你快回来吧!”
福子不屑地“切”了一声:“你们这群胆小鬼!我才不怕!”
他又踢了一脚谢令闻身边的木头,不耐烦地道:“喂!你听到没!?”
木头滚动,谢令闻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掀起眼睫,瞳孔一片漆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福子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孩子们也吓得不轻,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作出随时逃跑的姿势,稍微胆大的抖着嗓子让福子回来,福子却恼羞成怒地道:“他若是敢动我,我阿爹阿娘肯定饶不了他!”
可这个谢傻子听他提起他阿爹阿娘竟然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这更让福子恼怒。
从没有人敢这样无视他!
他的眼珠子轱辘一转,笑嘻嘻地唱起孩子们自己编的童谣:
“月牙儿弯弯,河水凉。谢家老娘上花妆,提着灯笼找情郎。找呀找,找不着,听到水里有人笑,灯笼照,老娘忙,一瞧竟是谢家郎!”
崔蘅拿着一个洗好的李子打开门,小孩子纯净而残忍的声音传进耳畔,让她愣在原地。
太阳不知何时隐到了云彩后头,原本晴朗的天变得有些昏沉,刻刀歪了一些,在谢令闻手上留下一道血痕,鲜血涌出,顺着他的手腕淌下。
他眉眼低垂,下颌紧绷,唇紧紧地抿着。
他慢慢站起身,顿时把孩子们吓得尖叫着四处逃散,大喊着:“谢傻子发疯要打人了!救命啊!”
崔蘅被几个孩子撞了好几下,胳膊生痛,她顾不得管太多,连忙上前去寻谢令闻。
“谢哥哥,你没事吧?”崔蘅看见地上有几滴血,连忙握住谢令闻的手腕查看,“血是哪来的?你的手是不是伤到了?”
“放开。”谢令闻猛地挣开她,嗓音很冷。
崔蘅被猝不及防地甩开,另一只手拿着的李子掉到地上,沾染了许多尘土。
她想去捡,一只瘦削、满是伤痕的手却比她更快一步。
谢令闻捡起来李子,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有伤,李子上沾染了他的血迹,应该不能吃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开口:“抱歉。”
“没事的,只是一个李子而已。”
崔蘅拿出随手带的帕子,谢令闻以为她想要擦李子,便微微摊开掌心递过去,可她却把帕子覆在了他的伤口上。
细微的痛痒感传来,让谢令闻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想抽出手,被崔蘅稳稳地握住手腕。
小娘子语带不满:“不要动,我在包扎呢。”
她的皮肤很柔嫩,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温热。
谢令闻自觉不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可以自己来。”
“你只剩一只手怎么自己来?”崔蘅握得更紧,认真地系好帕子,才松开他的手,“伤口不深,先这样简单包一下,待会我回家找些伤药给你敷一敷。”
手上多了条帕子裹着,谢令闻有些不自在,他正要拒绝,崔蘅却已经朝自己家里跑去,头也不回地道:“你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我。”
小娘子发丝飞扬,还没跑到院子前便着急地喊阿娘帮她找伤药,谢令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上柔软的帕子,目送她进了门。
她为什么不生气呢?
谢令闻想不明白。
他对她那么冷漠,很多次见面都没有搭理她,还把她的李子弄脏了,她却还要帮他包扎伤口。
谢令闻想,大约是因为他很可怜吧,而她恰恰又很善良。
巷子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他,还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崔蘅和这些人不太一样,她虽然可怜他,但看着他的眼神很清亮,永远带着笑意,让他好受一些。
谢令闻坐到台阶上,看着那个弄脏的李子。
等崔蘅知道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后,应该就会和阿娘一样嫌恶他了。
谢令闻垂下眼,一点点把李子上的灰尘和血迹擦干净,轻轻放到一旁。
崔蘅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
她怕谢令闻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点也不敢耽误,找到伤药就赶紧出了门。
看到谢令闻好端端地坐着,她惊讶地“哎”了一声:“谢哥哥今天心情很好吗?”
谢令闻看着他,黑眸中没什么情绪。
崔蘅愣是看出几分无语。
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
她吐了吐舌头,坐到他身边,伸出手。
谢令闻眼露疑惑。
崔蘅叹了口气,直接握住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谢令闻顿时像触了电一样,立马把手撤了回去。
“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崔蘅以为有什么东西扎疼了他,连忙站起身抖了抖裙子,没看见谢令闻的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没有。”谢令闻嗓音发紧,低声道,“我自己上药就行,你先回去吧。”
他迅速站起身,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看到丽娘站在崔家后门前看着他和崔蘅。
谢令闻喉尖滚动,低低地叫了声:“丽姨。”
丽娘对他笑了笑,转而望向崔蘅,“阿蘅,该吃午膳了,让令闻自己上药吧。”
崔蘅一向很听爹娘的话,便乖乖应了,把药瓶放下,朝谢令闻挥了挥手:“那我先回家了,谢哥哥记得上药。”
谢令闻轻轻“嗯”了一声。
丽姨一定听到那些孩子唱的童谣了,她不会再让崔蘅靠近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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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不会再靠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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