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给崔蘅补身体,崔家的午膳一向很丰盛,都是丽娘亲手做的。
崔蘅摆好碗筷,又挽起袖子给丽娘盛了一碗鸡丝粥。
勺子与碗碰出清脆的响声,她把粥端到丽娘面前,还不忘轻声叮嘱:“阿娘,小心烫。”
丽娘接过瓷碗,浅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崔蘅的双眼中却暗藏忧虑。
崔蘅没注意到阿娘一直在盯着自己,她拿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满足地晃了晃脑袋。
“对了!阿娘你等我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崔蘅咽下馒头,朝自己房间里跑过去,拿来玉霜膏。
“今日我回来时恰巧碰到挑货郎,给阿娘买了一罐。”
小娘子眯着眼笑,小脸显得更圆润了,如新生的乳燕,毛绒绒一团。
“给你的铜板全拿去买了这个?”
丽娘知道崔蘅没有小金库,这孩子攒不住东西,好吃的要当天吃完,有钱也剩不到明日。
“对呀,阿娘的手常泡水,自然马虎不得。”小娘子的脸上满是认真。
丽娘心里五味杂陈,眉眼间忧思更重。
她叹了一口气,怜爱地看着自己女儿:“阿蘅,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事就同阿娘说,莫要自己一个人憋着。”
崔蘅一怔,抬脸扬起一个笑:“阿娘,我没有什么心事呀。”
“你以前也乖巧,但不会像现在这般事事周到。”丽娘蹙起眉,眼里满是心疼,“是不是你最近和令闻走太近,看他不得父母庇护,便忧心我和你阿爹将来也会如此对你,才百般讨好我与你阿爹?”
崔蘅微愣。
她前世做过小乞丐,做过皇长孙的侍卫,也做过谋权篡位的逆臣。事事细微早已刻在骨子里,赵檐一抬眼,她便知他想要什么。
对谢令闻好,是因前世,披衣之恩她没齿难忘。而崔氏夫妇是她这具身体主人的爹娘,她还没法儿把人家的身体还回去,定是要好好孝敬她父母的。
只是她没想到,丽娘会疼爱女儿到她太乖巧都会心疼的地步。
她忽然有些羡慕这个和自己同名的小娘子。
“阿娘,我没有那么想过。”崔蘅心间酸涩,面上不显,抱着丽娘的胳膊,娇声娇气地道,“你和阿爹那么疼我,一定会一辈子都对我好的呀!而且我身为人子,孝顺父母理所应当,怎么能叫讨好呢?”
丽娘这才放下心来,慈爱地看着她,轻声叹息:“你没有乱想就好。”
“没有乱想啦。”崔蘅的唇角扬起来,脸颊上漾出两个梨涡,小声问,“阿娘,那我还能去找谢哥哥吗?”
丽娘原本是想让崔蘅离谢令闻远一些的,毕竟谢秋娘不正经,谢令闻的性格又孤僻古怪,自己女儿巴巴地凑上去也得不到一个正眼,她瞧着都心酸。
可崔蘅长那么大以来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丽娘不想将她拘在家里,将来若是养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受的气只会更多。
“去吧,晚膳之前回来。”
看谢家小子那模样,一时半会也不会主动与崔蘅搭话,崔蘅受过挫自然就不会往前凑了。
见阿娘松了口,崔蘅连忙扒了几口饭匆匆下桌,顺手带了个洋山芋。
她还担心谢令闻会已经回家了,没想到他还在门前坐着雕木头。
崔蘅一蹦一跳地走过去。
“谢哥哥!”
谢令闻一顿,慢慢抬起头。
小娘子眉梢眼角满是笑意,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刻木头呀?”崔蘅想看清木头被雕成了什么形状,便伸长了脖颈,“这是兔子吗?”
他们靠得有些近,谢令闻一垂眼便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小娘子被养得很好,青丝如瀑,与红色发带交缠在一起,更显得她发似泼墨,肌肤赛雪。
那股不知名的清香再次包裹过来,谢令闻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了移。
崔蘅还没看清楚,见他要把木雕收起来,便连忙拿出手里的洋山芋,“谢哥哥,我喜欢你雕的小兔子,可以用这个和你换吗?”
谢令闻的视线落到她手上。
她的手很干净,指甲颜色很浅,带着淡淡的粉,手指白嫩纤细,看着就很柔软。
他只停留了一瞬,便敛下眼睫。
谢令闻不答话,崔蘅以为是他不想要,便掏出自己的小荷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掌心中。
有几块饴糖,几个漂亮的小石头,还有一朵小小的干花和一块铜板。
“这些加一起可以吗?”小娘子捧着一堆自己珍藏的宝贝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希冀。
谢令闻抿起唇,从她掌心里拾走几个石子,没有碰其他东西。
“这些就够了。”他把木雕递过去,嗓音平淡,“它是狗,不是兔子。”
崔蘅把木雕拿过来,喜笑颜开地道:“我也喜欢小狗!”
木雕刻的不算精致,边缘有些粗糙,只有一个大概的形状,崔蘅却越看越熟悉,兴奋地望向谢令闻,“是大黄!”
“谢哥哥,你刻得是大黄对不对?”
谢令闻轻轻“嗯”了一声:“把木雕给我,我打磨一下。”
木雕上有木刺,她皮肤细嫩,可能会受伤。
微风和煦,树叶飒飒作响,暑气消散几分,连聒噪的蝉鸣也停歇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安详而宁静。
崔蘅用手捧着脸,看谢令闻帮她打磨木雕。
他的手不像小孩子,虽然骨节分明,看着劲瘦有力,却满是旧伤,疤痕狰狞交错。
记忆里,谢令闻的手似乎永远在受伤。他是文官,多要持笔,手却比武官都要粗糙。
她记得有一年并未降过大雨,上京却发生内涝,皇上命赵檐和谢令闻一同探查原因,她随侍左右。
他们很快发现内涝是因为上京的过水涵洞堵塞导致,便命官兵前来清理。
涵洞内粪便污泥及各种垃圾杂物混杂在一起,臭气熏天,让人止不住地作呕,很多官兵都下不了手,抱怨连天。
谢令闻常下去探查记录情况,进进出出,眉头都从未皱一下。
后来缺人手,他默不作声地进了涵洞,和官兵一起挖污泥,若不是因为他的手被划伤而引发高热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竟然待了整整五日。
是崔蘅将他背出来的。
赵檐命她快马加鞭带谢令闻去太医署,她把谢令闻放到自己身前,扯住缰绳,玩笑道:“谢大人,你知道自己现在很臭吗?”
谢令闻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闻言却还是强撑着抬起脸,说了一句抱歉。
“倒不必谢罪,只是谢大人可要抓紧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儿跟皇上交代。”
他犹豫了一下,艰难地伸出手拽住崔蘅的一片衣角。
崔蘅起了坏心思,戏谑道:“谢大人,我的衣服被你弄脏了怎么办?”
谢令闻脸色苍白,闻言眼睫轻颤,立马松开了手。
恰好马儿拐进另一条街,谢令闻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被甩下去,崔蘅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的腰,将他按在自己身前。
一番动作下来,她被吓出一身冷汗。
转危为安的谢令闻却挣扎着不要她碰,虚弱地道:“我身上脏,免得污了你的衣裳。”
崔蘅半点也不敢逗这个死古板了,一手拽紧缰绳,一手虚虚揽着他,好声好气地道:“祖宗,衣裳可以再洗,你的命可就一条。”
谢令闻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已经失去了意识,没再挣扎说话。
崔蘅连忙夹紧马腹,将他送到太医署。
等谢令闻身上的污泥都洗干净,崔蘅看着他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才惊觉这人有多能忍痛。
“好了。”
眼前出现的是一只尚且没有很多伤的手。
崔蘅恍然回神,朝他露出一个笑:“谢谢谢哥哥!”
木雕光滑了许多,摸着一点也不刺手了,崔蘅喜欢得紧,眼睛盯在上面怎么也移不开。
暮色将落,天边被霞光染成一片金黄,小娘子坐在夕阳下,脸上的细小绒毛被阳光照得清晰可见,衬着她圆圆的脸,让谢令闻联想到桃子。
他摩挲着手中的木头,用刻刀在上面划了一道圆弧。
崔蘅把大黄放在荷包里收好,又好奇地把小脑袋探过来,“谢哥哥,你还要雕东西呀?”
谢令闻没应声,停下手里的动作,开始收拾东西。
“谢哥哥,你要回家了吗?”
少年垂着眼,嗓音冷淡:“不回。”
“那你去哪?”她不厌其烦地追问。
谢令闻没有回答,将刻刀插进木制刀鞘里,默不作声地朝巷子外走去。
“谢哥哥等一下!”崔蘅连忙把洋山芋拿起来,跑过去拦住他的路,“这个给你,谢谢你帮我打磨木雕。”
谢令闻垂眼瞧着她拿着洋山芋的手,又淡淡地移开视线,“不用谢。”
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崔蘅举着洋山芋,和他对峙:“你不要我就一直跟着你!”
谢令闻轻轻蹙起眉,最终还是抬手接了过来。
“很好吃的!你快尝尝!”崔蘅见他接了,笑得眉眼弯弯。
仿佛他要了这洋山芋,她就能从他这也得到什么好东西一般。
谢令闻不明白,崔叔一个举人为什么会教出那么笨的女儿。
他不仅身无一物,没有半点利益可图,还是阿娘鄙弃的扫把星,是街坊邻居避之不及的疯子傻子。
崔蘅却一点也不害怕会沾染上他的霉运,她听见了那首嘲笑他和阿娘的童谣,眼中却没有鄙夷与嫌弃,依旧纯净明亮。
就像……月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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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她像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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