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几乎是在宁忆睡着的情况下进行的，乔希来接宁忆回家的时候，宁忆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感觉怎么样？”

“嗯……好像，没感觉。”宁忆实话实说，“雄父，我是不是应该有什么感觉？”

乔希笑道：“没感觉就对了，本来量子催眠的过程就是很温和的，它在慢慢起作用，萨萨不用担心。”

“小心！！”

一声惊呼从前方传来，宁忆立即像受惊的猫儿一样躲到乔希身后，怯生生地抓着乔希的衣摆，小声问：“怎、怎么了？”

“没事，”乔希低头捡起地上滚来的东西，“只是一枚硬币。”

他抬头环顾四周，寻找这枚硬币的主虫，目光锁定在一个跟着滚动的硬币朝他们奔来的小雄虫身上。

“谢谢您，阁下。”小雄虫奶声奶气说道，“现在请把它还给我吧。”

“西曼·费里奥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回来！”不远处，一个雌虫恼怒道，“别惦记你那破钢镚了！”

小雄虫迟疑了片刻，然后迅速背过身，头也不回地向雌虫跑过去了。

宁忆的小脑袋从乔希身后慢慢地探出来，听见他们的谈话。

“雌父，我只是去要回我丢的硬币，为什么不行呢？”

“别任性！你瞧，那位阁下，光是看气质就知道是首都星上的贵族。你还敢去顶撞他的雄子？阁下没让你道歉都是他的仁慈！”

乔希一眼便看出这两虫是什么情况。

如今这个时代存在数量无比庞大的雌虫找不到与之相伴的雄虫阁下，若是想要一个后代，一般会来首都中心医疗城的冷冻仓购买精子。

若是生的蛋孵出来雄虫幼崽，那么医疗城将负责这个虫崽直到成年以前的每年全面体检，以减少族群未成年雄虫的夭折率。

并且，若是联盟雄保会判定家庭无力抚养雄虫幼崽，就会半强制将这些崽以托管的形式送到天水星上接受统.一教育，无论等级高低。虽然条件比不得贵族世家自己养的虫崽，但也比一些买完冻精就捉襟见肘的单亲家庭来养要强得多。这些虫崽若想要实现阶级跃升，就只能依靠成年后的信息素等级检测和综合素质测评大赛。

乔希并未出身于贵族世家，但他的信息素等级达到了A。

“可是，刚刚那个小阁下好漂亮，我想和他玩。”西曼还在喋喋不休和他雌父争吵。

“胡说八道！那可是贵族世家的孩子！”

闻言，乔希低头轻道：“萨萨，你想和他玩吗？”

宁忆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小雄虫说的是自己，瞬间脸红到了耳根，小手攥得更紧了，满是渴望地仰起头。

从来没有人主动找他玩过。

“我可以吗？雄父。”宁忆乖乖地征求同意。

“当然可以。”

“你看，”西曼大声说，“他雄父都说可以了，你怎么这么死板呢？”

“没关系的。”乔希温和地笑，“只是我家的孩子最近眼睛不舒服，看不大清楚，玩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小心一些。”

“我知道了，谢谢阁下！”小雄虫的声音充满活力。

他走上前，“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西曼，今年11岁了。”

“我叫……萨若林，今年10岁。”宁忆学着他的样子自我介绍。

他腼腆地笑了下，对西曼道：“我们去哪里玩呀？对不起，我之前很少和别人……”

没等宁忆讲完，西曼就牵起了宁忆的手，拉着他钻进虫群。

“走！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我带你去！”

西曼比宁忆身形高不了多少，但他惦记着乔希的话，宁忆眼睛不舒服。于是虫多的时候就把宁忆牢牢护在身后，就这样带着他朝医疗城的幼虫托管区跑去。

“诶，雄虫阁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个护工虫抱着病例，满脸疑惑，“监护虫呢？”

旁边的医疗虫抬起眼皮瞥了过去：“你看错了，应该是亚雌幼虫吧。雄虫阁下不去雄虫医疗区，来我们这栋楼做什么？”

西曼带宁柚来到一间房门外，熟练掏出一张不属于自己的ID卡，刷在门禁系统感应器上。

“哗——”的一声，门开了。

“看，我们有新朋友了！”西曼把宁忆牵进房间，“艾利恩，谢谢你的ID卡，还给你了。”

空气一片安静，所有幼虫都盯住宁忆。被叫到名字的雌虫幼崽也看呆了，差点没接住半空飞来的卡。

“你们……怎么不说话？”西曼皱起眉。

霎时，迟来的恐惧和惊慌从头到脚袭来，宁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啊，抱歉，抱歉！”一个看上去年龄稍长的幼虫连忙开口，“你……您实在是太漂亮了，我都吓了一跳呢。”

宁忆怔住了。

“我也是……”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我只在漫画里看过这么可爱的虫！”

“他睫毛好长呜呜呜”

“皮肤也那么白……”

“什么？我配和他做朋友？！”

“他也是雄虫阁下吗？和西曼哥哥一样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幼虫堆里钻出来，“为什么看起来和西曼哥哥不一样，西曼哥哥像我们。”

西曼一点也不恼，反倒举起牵着宁忆那只手，骄傲道：“那当然！萨若林阁下可是……”

“A55号房吵什么吵？！一群闹腾的虫崽子，一天到晚有完没完？再吵就把你们扔出去给联盟A级军的元帅干活！”

一群雌虫幼崽吓得全部捂住嘴安静下来。

“啊，萨若林阁下不知道吧，”西曼小声和宁忆解释，“这是幼虫托管区里最恐怖的星际传说！据说如果被那位元帅抓住的话，送上荒星都是轻的，重则摘去翅膀、砍头喂异兽！”

宁忆：“……”

“嗯，我知道啦。”他点点头。

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个恐怖传说的主角明明今天早上还在外面给他买毛绒玩偶。

听见外面的医疗虫没声音了，几个雌虫幼崽又凑上来安慰宁忆：“别害怕！如果有坏蛋欺负你，我就保护你，萨若林阁下。”

“我也是，我也是！”

“萨若林阁下是我们的朋友，有我们在，你绝不会受伤的。”

“虽、虽然，我还没有长出锋利的羽芒。但如果是为了萨若林阁下，我就和他拼了！”

“你们这群没礼貌的蠢雌，离我们阁下远点。”西曼用小手把乌泱泱的一群虫从宁忆身边推开，“萨若林阁下是来玩的，我们一起来一局游戏怎么样？赢的人就可以得到这枚硬币。”

西曼高高举起手中的硬币。

要知道，对身无分文的幼虫们来说，一枚硬币可以交换的宝物比比皆是，这可是托管区最好的通货！

而对西曼来说，一个从小因为家庭抚养能力资格评估失败的雄虫虫崽，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天水星上接受托管，放假回家体检的时间里从雌父手里可拿不到什么零花钱。

一想便知道，这枚硬币应该已经在幼虫之间“流传”很久了，在游戏输赢当中不断更换它的主虫。

难怪西曼那么珍视这么硬币。但是为了让宁忆和大家一起玩耍，他毫不犹豫就拿了出来。

宁忆想，他一定要好好参加这个游戏，争取把硬币赢回给西曼！

“玩什么？123木头虫吗！”

“不行。”西曼摇头，“萨若林阁下眼睛生病了，还没有痊愈，玩点别的！”

宁忆听见西曼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瞬间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曾经在人类世界孤儿院的时候，周围的小孩只要路过他就要骂上几句“小瞎子”“小废物”“离我们远点”。宁忆知道，这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因为看不见，所以他已经被命运宣判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玩。

“我……”宁忆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

“啊，完全没看出来诶！”一个幼虫大声说道，“萨若林阁下的眼睛好漂亮，我还以为天生是这样的，简直比星网上那些戴美瞳的明星虫要漂亮多了！”

宁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说什么。明明就是无神的没有光采的一双瞳孔。

宁忆想，不是这样的，也不应该是这样。

“仔细看，阁下的瞳色不是纯黑诶，有一点深蓝色的光晕。好美，像电子杂志上刊登的大海一样。”

“是真的！好浪漫哦。”

明明就没见过海，却要这样骗他……虽然他也没曾见过，但是，但是。

但是他知道，他这双眼睛是连命运都嫌弃了、所以才让他变成这样的啊。

这样的他，真的可以和他们做朋友吗？还是说……

“萨若林，你怎么了？”西曼发现宁忆不对劲，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肩膀！

“是不是不舒服？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我们快回雄虫诊疗区看看！走开啊你们，别在这碍阁下的眼！”

“我没事的，谢谢你，西曼。”宁忆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淌了下来，珍珠般晶莹剔透地连串滑落。

所有幼虫都慌了，他们哪里见过雄虫阁下掉眼泪？手忙脚乱地找纸巾、钻到宁忆旁边小心安慰他，不一会儿就把房间搞得鸡飞狗跳一团糟。

“走吧，萨萨。”西曼急道，“都怪你们！”

他把硬币揣回兜里，不顾身后一群幼虫嚷着问萨若林阁下什么时候再来，就把阁下扶了出去。

医疗城中心广场。

“怎么回事宝贝？！”乔希从西曼那里把宁忆“交接”过来，见宁忆还抽抽噎噎，一个眼刀就甩向了西曼。

西曼：“对不起阁下，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带萨若林去幼虫托管区。”

“不是。”宁忆从乔希怀里抬起头，哭得像个小花猫，连声音也软绵绵的。

“不是西曼的错，雄父。”他说，“西曼……西曼阁下带我认识了好多新朋友，我好开心。是我自己……我太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好像又做错了。”

“雄父，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宁忆吸了一下鼻子，声音潮湿又温软，像一朵云轻轻地游。

他无意识地这样问了，才发现自己十年，两辈子，终于有了教他怎样应对这个世界的人。

他自己懵懵懂懂地摸爬滚打太久了，有很多伤都被自己忽略或者隐藏起来；他已经很痛很痛了，可是没有人教他怎样做才正确。

他似乎一直在做错事。

“宝贝，你什么错也没有。”乔希伸出手指，指腹温柔地扫过宁忆的脸颊，抹去那些宁忆从未得到答案的疑惑。

“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分是非对错。有很多时候，你只需要把它分为‘你喜欢’和‘不喜欢’，至于别虫？管他呢。这样很多困难都迎刃而解。”

“那么萨萨，你喜欢和西曼阁下、还有托管区里那些幼虫一起玩吗？”

宁忆用小手胡乱抹了一下脸颊，很认真地回答：“我喜欢。”

“嗯~那下次治疗结束后，雄父也带你来玩，好吗？”

宁忆终于笑起来：“好呀！我要去和西曼阁下说一声才行……诶？”

“西曼阁下？西曼阁下？”

无虫回应。

宁忆抬头揉揉眼睛，感到眼底那片湿润正在阳光的晖照下一点点干涸。

他的视野里忽然漏入一束光线，紧接着，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落日的形状。

滚烫的，浑圆的，像他昨天晚上在家吃的汉堡肉饼。

-

“你这孩子，怎么能把尊贵的雄子阁下带到雌虫扎堆的地方去？！那位阁下的监护虫没当面呵斥，你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唔，可我也是雄虫啊雌父，我来医疗城体检每天都去，你也没阻拦过我。”

“你和那位阁下能一样吗，你来来去去都已经被那儿的医疗虫当成亚雌了，你难道还很骄傲？”雌虫叹气道，“听好了孩子，特权在雄虫之间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并不是不存在。我刚刚打听到了，那位监护虫雄虫阁下，正就是这座医疗城的资产所属家族——洛伦家族的雄主！还有那个小雄子，你待虫小心谨慎一些，别惹到不该惹的虫，被赶出天水星！”

“雌父，你的刻板印象太严重，萨若林阁下不是那种虫。你这样揣测别虫，不符合我们托管所老师讲的互相尊重、待虫友善原则！”

“你太小了，”雌虫摇头说，“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那种虫骨子里是傲慢的，看不上我们这些普通星球出身的虫。将来你从学院毕业，就早些匹配三两个雌虫成家，回普通星球来，少掺和贵族的事，小心受欺凌。”

“雌父，我发誓，萨若林阁下他和你说的绝不一样。”

“你就等着我的话应验吧，到那时你才老实。”

“才不会！”

-

听见门外的动静，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的亚雌立即起身，放下杯子，去门口迎。

“回来了？”

“嗯嗯。”

“小阁下呢？”

“管家带去沐浴洗漱了，在外面玩一天，是有些累了。”雄虫懒懒笑道。

克劳里芬帮忙接过他手中宁忆的治疗报告，低声问，“你呢？累不累。”

“还好。下次你陪他去啊？”

“好啊。”亚雌也笑起来，两个虫笑声落下后的呼吸频率在安静的走廊里也十足契合。

“今天怎么过的？”

“唔——”乔希回忆了一下，“做了量子催眠治疗，然后认识了新朋友，接着和一群孩子玩了‘平民游戏’，最后新朋友也不知道去哪了，我们就回家了。”

“平民游戏？”

“啊，那个。”乔希想着想着，笑意又挂上嘴角，“我觉得还挺有意思，让我回想起童年时光。萨萨也说喜欢，那就随他去玩咯。”

“是医疗城幼虫托管区的孩子吗？”克劳里芬思索着，“按照联盟惯例，立有三等功及以上军功的军雌负伤，都会安排到我们的医疗城进行诊治，而幼虫托管区里住着的都是军雌家属幼虫，他们几乎……不，应该全都是雌虫或者亚雌，因为雄虫已经被送到天水星了。萨若林阁下怎么进到里面去的？那么多粗心大意的雌虫，阁下不会受伤吧？”

“我问过萨萨，也叮嘱几个医疗虫去那边盯着了，没事的。这些孩子缺乏知识教育，大多都还没有生成性别意识，不过再过几年就不可以这样了。”

乔希想着小阁下欢欣的模样，神情无比柔软。

“所以在那之前就让他好好玩耍吧，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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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