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了，南方的秋天又转瞬即逝，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来到了冬天。
寒冷，风吹在脸上跟起初没什么感觉，等回过神的时候皮肤早已冰得麻木的疼，裹着大棉袄，戴着毛绒帽子的小江愿时站在幼儿园门口，脸冻得红扑扑的，像上了霜的苹果。
今天外婆没来接他，小江愿时看着身边的小朋友被一个个接走，看着那些孩子扑到爸爸妈妈的怀中，又被高高抱起，小江愿时安静地站在原地，眼睛隔着帽子边缘，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村子里的幼儿园没有城里那么正规，小中大班又时候因为人不多会放在一起，和江愿时同龄的孩子不多，比他小的有自己的玩伴，比他大的又看不上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感觉碰一下就碎，刚来幼儿园的小江愿时原本是有玩伴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开始对他特别照看，生怕他受伤被欺负，原本是好事，但过度的偏心和保护，导致了无人敢靠近，或者说不愿意靠近。
原先有个能聊的小胖，但其实他们的关系一般，只不过是因为小胖比较健谈，家也离得近，还是镇里人，两个唯二不属于村庄的孩子成了朋友，小胖因为江愿时长得白白肉肉的，就给他取名叫“大白”，这个名字还是从动画片里看来的。
小江愿时慕名拜托外婆，让他看了那部影片，里面的大白，白白胖胖的，很可爱也很可靠的样子，所以他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
但他们的友谊是短暂的，小胖暑假过后就跟着父母进镇子上学了，临走前还送了小型的大白模型给小江愿时，那个模型小头大身子，脸上唯一两个眼睛似的圈圈还掉色，能在偏远地方买到这种质量的盗版已经算是世界奇迹了，小江愿时则是自己找木材、雪糕棍什么的，跟着家里的教科书拼了架飞机给对方做送别礼物。
离别很平静，两个孩子交换完礼物，挥挥手各回各家，等到第二天，小江愿时趴在家里的窗户上看着搬运行李的小汽车，看着小胖的父母牵起小胖的左右手从家里出来，上车、关门、车辆启动、离开。
汽车的影子消失在视线中，就这样消失，与此同时，江愿时生涯中可以说是唯一的友谊也就此告一段落。
幼儿园里小江愿时又只剩下自己一个，渐渐的，在老师眼里，小江愿时成了不爱说话，凭一己之力孤立全班的孩子。
幼儿园里的孩子来了又走，交替更新，短短半年，班里除了江愿时多了很多生面孔。
有新同学试图上来跟他交朋友，小江愿时想要伸出的手刚抬起，新同学就被老一届的孩子拉走，开始讲述靠近江愿时的危险，那种不解、莫名其妙最后化作“原来是这样啊”的眼神他早已习惯。
小江愿时对上幼儿园的期待化为麻木，甚至厌学，但外婆说要听话、爸爸妈妈说要听外婆的话，不要让外婆操劳难过，他就这样忍了半年，幼儿园真的很无趣，交的东西无聊，做活动也没意思，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放学，外婆总会出现在校门口，后来又多了小黄。
小江愿时是唯一有外婆和小狗一起来接的孩子，但今天，外婆没来，小狗也没来，是出什么事情了吗？小江愿时有点害怕，害怕家里出事也害怕被抛弃，等了不知道多久，加绒手套被汗水浸透后只剩下更加的冷，他其实知道回家的路，也能一个人回去，但他害怕现在走了和外婆他们搓开怎么办？
但小江愿时等了很久，幼儿园门口都走差不多了，送孩子的老师给家里打了电话没人接，最后没办法，只能把小江愿时安置在门卫大爷那里。
大爷的保安室温暖得令小江愿时打了个哆嗦，大爷很好心给了他一块奶糖，又掏出新的纸杯子给他倒了点热水，小江愿时乖巧地接过道了声谢谢，大爷摸摸他的头，给了他一个小马扎，自己坐在上面，又丢了一个方方的东西，是游戏机，听说是大爷收破烂时候捡的，还能用，就放在保安室，每个家里人来晚的孩子都能玩上一玩，小江愿时也有幸位列其中。
只是很简单的俄罗斯方块，但这是小江愿时第一次玩，外婆对游戏这一类只接受益智玩具，像这种游戏机，在外婆眼里算影响学习的东西。
小江愿时只是偷偷看别人玩过，以前和小胖一块儿的时候也只是围观。
俄罗斯方块，消磨时间的小游戏，看着不同的块体下落、拼组、消除，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起初小江愿时很快就game over，但在多次尝试下后他似乎找到了技巧，越发上手后，一发不可收拾，等他打通第66关，正要开启下一关时，他的视线突然变暗，似乎有人遮挡了他的视线，小江愿时抬起头。
是爸爸妈妈。
他们的脸色很沉，小江愿时坐在马扎上抱着游戏机有些茫然，为什么爸爸妈妈会来呢？明明还没过年。
孩子看着还有些懵，许久未见的父母和照片里的样子差不多又很不一样，戴着眼镜的爸爸没有照片看着那么和善，披着长发的妈妈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们冷冷地看着小江愿时，又扫了扫手上的游戏机，脸色更不好看了，正要说什么，门卫大爷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问对方是否是孩子的家长，在确认后说怎么这么晚才来接孩子。
原本沉着脸的父母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父亲推推眼镜，扬起一个微笑，一边道歉，一边表明自己和爱人的职业身份，父母都是教师，一个教大学一个教高中，两人都忙，孩子带不过来，只好把孩子送到乡下外婆这，今天难得空了回来想来给孩子一个惊喜，特地没让外婆来接，没想到晚点了。
父亲一边说抱歉，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门卫大爷，大爷摆摆手，和善地让他们把孩子带走，叮嘱下次别留小孩子这么久，母亲笑着来拉江愿时的手，小江愿时早已将游戏机放在一旁，被牵着站起来，和门卫大爷挥手道别后，父亲抱起小江愿时牵起母亲的手，在大爷对小年轻感情真好的感慨中离开了。
他们是走着回家的，小江愿时其实被托得有点疼，但他许久没有被父母抱过了，这一次他也和其他孩子一样被高高举起，就在他刚开口小声喊：“爸爸妈妈”的时候，小江愿时被放了下来。
孩子茫然地抬起头，像是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一般，眼中原本还在笑的爸爸突然就变了，冷漠道：“你在乡下都学了什么？游戏好玩吗？玩得爸妈都不喊了？”
小江愿时无措地摇摇头，说：“不是的。”
母亲劝道：“毕竟是乡下，教育肯定比不上城里，早知道就不把他放我妈这了，游戏上瘾成这样，对了，游戏机哪来的？是不是门卫大爷给你的？”
小江愿时还没来得及解释，母亲就下了判决：“没文化的地方，误人子弟，什么人都能招进幼儿园里。”
父亲此时又做起和事佬，安抚母亲的情绪。
两人就这乡村教育聊了起来，又逐渐上身到更高的层面。
失去怀抱的小江愿时很冷，他的手套落在了大爷那里，他只能双手插兜跟着爸爸妈妈身后走，原本快乐的回家路变得漫长、茫然。
他有点想外婆和小黄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冬日积水的路面结成冰，他一个不留神摔倒了，到底还是孩子，看着父母没有停留的身影，没忍住哭了起来，声音渐渐大了，父母终于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那个摔倒的孩子。
他们的神情淡漠，皱着眉头，带着些不耐烦，似乎很讨厌孩子刺耳的哭声，但最后两人还是叹了口气，走向孩子。
母亲拉起小江愿时，抱怨道：“不就摔了一跤吗？哭成这样。”一边说一边掸去小江愿时身上的尘土泥灰，掏出纸巾擦擦有些破皮的小脸后，把孩子从腋窝托起抱了起来，孩子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后背感受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父亲摘下手套，给小孩子戴上，虽然有些大，但很暖和。
小江愿时的眼泪和鼻涕被擦走，他被妈妈抱在怀里，走了一段路后又被爸爸抱在了怀里。
一家人就这样往家走。
像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爸爸妈妈还是爱他的，小江愿时就这样遗忘了先前的难过和经历，只记得父母的怀抱很温暖。
回到家里的小江愿时被穿着围裙的外婆接着抱了过来，孩子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擦伤，可把外婆心疼坏了：“你们两个不回来就算了，回来接个孩子还这么晚回来，脸还破皮了。”
“我们带他转了转，小孩子嘛，玩性大，不小心摔了一跤。”父母相互应和着，外婆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只是带着小孩回屋里上药，两个大人跟着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屋里的特殊布局。
“妈，你养狗了？不是狗毛过敏吗？养什么狗，对身体不好。是不是这孩子要养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少扯孩子，愿愿可乖了，我看那小狗欢喜才养的，用不着你们管哈，话说这没过年呢，来干什么的？”
父母互相看了一眼说：“我们打算把他带到城市里，他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了，这里的教学质量到底还是没城里好。”
外婆将孩子换了衣服塞进被窝里，走出来，面色不善道：“那当初上幼儿园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茬？现在想起来什么教学质量了，我看是又快评优了，老师孩子却是留守儿童这件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吧。”
老人家毫不留情面，一句话戳破他们的目的，两个人倒也没脸红，母亲说：“我们知道这些年对愿愿有所亏欠，当初年轻不懂事，现在我们都很想孩子，想弥补他，给他最好的，妈你也是教师，也说孩子很聪明，这乡下幼儿园还好，小学等于人生起跑线，大城市机会多，教学质量也顶尖的，我们不想埋没了他，而且每次跟这孩子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来看他，我们也跟着心酸愧疚……”
到底还是亲生骨肉，外婆冷着脸，双方僵持很久后，外婆叹了口气说：“算了，谁叫孩子一直想爸爸妈妈，你们最好说到做到，等愿愿醒了，你们跟他谈吧。”
“好吧，妈你要跟着去吗？还有这狗……不是我们不想养，这城里规矩多，有些狗不好养，最近下毒毒狗的也多，这……”
“……知道了，我不去，我到时候跟愿愿讲。对了，你们看到我的狗没，土黄色的，中华田园犬，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呢？”
夫妻俩对视一眼，纷纷摇头说：“没有。”
当晚，小江愿时因为冻太久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村子里的诊所治不好，又开车去镇里，镇里吊了瓶水不见好转，再这样下去孩子要烧毁了。
当夜，一辆救护车后跟着一辆白色小轿车驶离乡间，奔向城市。
道路还未离开乡间便被什么东西阻拦了道路，司机下车一看，是一条土黄色的狗横躺在中间，身上的毛发被血染成红色，身下的血液早已干涸，内脏破膛而出。
很明显是被车撞死的，乡下乱窜的动物很多，保不齐出意外。
为了开车，他们将狗转移到路两旁的田里，然后上车离开了。
救护车发动，后面打着远光灯的白车跟上，轮子压过路面，车轮下留下早已干涸的血迹。
当夜，下起了雪，积雪掩盖路面，也将那只小狗埋葬，冰雪消融后，路面早已恢复如常，而狗早已不见踪影。
等到小江愿时再次醒来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没有外婆、没有小狗，只有爸爸妈妈。
他们跟江愿时说清原委，告诉他自己生病的严重、他们的焦急、费尽心力。
还有一个好消息，小江愿时要在城里住和爸爸妈妈团聚了。
他该高兴才对，但在如此陌生的环境下，小江愿时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那外婆和小黄也会来吗？”
看着父母摇头，小江愿时没有哭，只是更加茫然，空洞，仿佛心口漏了一个大洞，有风灌进来。
好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