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策有些莫名,看着薛沁明显不善的眼神,心下一跳。
他脸色虽然依旧冷淡,语速却不自觉加快了几分:“我并非是户部司的官员,掌柜的误会了。”
哪知道布庄掌柜还是一脸“我都懂”的表情:“是是,我误会了。”
可是那银子却没收回去,而是就那么低头捧在手里,等着他们来接。
薛沁叹了口气,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宋策面色更加严肃,深吸一口气便道:“难不成你的布庄真的不曾按时缴税?”
那掌柜的几乎要跪下了:“老爷哪里的话?小的将店开在皇城脚下,哪里有那贼胆?”
宋策不解:“既然按时缴税了,你慌个什么劲?”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宋策一眼,再看一眼,过一会儿再看一眼,就是不说话。
宋策被看得烦了:“有话直说便是,你一直觑我作甚?”
大概是因为宋策确实长相便正气凛然,那掌柜的试探道:“老爷当真不是来收税的?”
宋策皱起眉:“我框你作甚?我已说了,我确实不是户部司的官员。”
至少现在还不是。
只不过是他近几日也得到些风声,所以提早去了解了一些户部的差事,刚刚不过是随口一问,想试试最近自己所学如何,却不想竟将这掌柜的吓成这般模样。
掌柜的又看向薛沁。
薛沁安慰地一笑:“掌柜的尽管放心,我郎君确实不是户部司的官员。否则你见哪家的官太太是走着来布庄自己做衣裳的?”
布庄掌柜狠狠松了一口气。
一想确实是,这位夫人和姑娘头一次来布庄的时候,穿着可称得上是寒酸了。户部司那可是流油的衙门,哪里会有这样清贫的官员家眷呢?
他讪笑着收回银锭,这才告罪道:“老爷莫怪我一惊一乍,实在是过去两年被征税征怕了,像您刚刚那样问话的客人,十之**都是脱了皮的户蠹,我们惹不起啊!”
薛沁挑眉:“脱了皮的户蠹?”
掌柜的压低声音:“户部司的那些人,来的时候往往都是一身布衣,哪里看得出官老爷的威风?可是三问两问,搞清楚状况后,这脸色一变,就又能多出许多收税的项目来。”
宋策不解:“如今朝廷不是明文规定,市税只三十取一,还能有什么项目?”
薛沁听得有些吃惊,原书中似乎未曾提过这个朝代的税率,如今听宋策这么一说,交易税只收取30分之1?那老皇帝确实能被夸一句慈悲了,历朝历代都很少听过这么低的税率。
哪知掌柜的听完便苦笑连连:“您是读书人吧?”
宋策没做声。
“只有你们这些读书人,还相信朝廷表面给出的那一套。说是凡商税三十取一,可真到了收税的时候,一匹布都要过七八个关卡,层层过税收下来,十五取一有时都尚且不足呢!”
宋策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可是朝廷已有明令,取消过税,凡收取过税以违令论。”
掌柜的撇撇嘴:“要不怎么说你们读书人天真呢?户部司的人可比你们聪明多了,他们没有明说是过税,只说是路捐、舶捐,都是为朝廷做贡献的事,你交还是不交?”
听到这儿,薛沁渐渐明白了。
好一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朝廷命令降低赋税,减少征收项目。以前或许是又要交交易税,又要交过路税。
现在在老皇帝手里,除了交易税,其他的赋税统统免了。可是户部的人不甘心捞不到油水,便索性给过路税换了个名字。
什么路捐、舶捐,便是打着名号问你:国家要修路、要开设航运,做些对你们老百姓有利的好事,你要不要资助一笔?若是不肯出钱,你的良心就是大大的坏了。
她笑不出来了,这户部的水可真深啊。
原书以男女主的感情线为主,对于宋策在户部做的事情只是一笔匆匆带过。薛沁只记得宋策进入户部后,好几次历经生死,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连薛沁都被绑架了两回。
如此看来,怕是宋策一进户部,就触及到了有些人的核心利益。
有人,不想让他活。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宋策,虽说知道对方罩着主角光环,轻易不会死。但是薛沁现在不确定换了壳子的自己,还有没有原女主的光环了啊?
呜呜呜,原书中女主第一次被抓可就历经酷刑了,她不要啊!
话已至此,宋策彻底没了做衣裳的心情。
幸而尺寸已经量好,布庄掌柜送他们离开,又小心道:“小的适才话有些多,老爷夫人可千万别透出去。”
薛沁微笑:“掌柜的放心,您不过就是多夸了我家郎君几句,这样的话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去呢?”
掌柜的心领神会,连声道:“多谢夫人!”
走了一小段后,薛沁侧头打量了一下明显超低气压的宋策,轻声问道:“还去买马么?”
宋策点头:“去!”
薛沁心中一跳,宋策这表情不像是要去买马,简直像是要去打仗了。
难不成,他还要到马行再调查一番?
……
薛沁所料不错。
日暮西山时,她不仅牵回了一匹两三岁的小马驹,也牵回了一个义愤填膺、脸黑如锅底的郎君。
宋竺惯会看脸色的,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紧紧抓着薛沁的手,掌心都微微渗出汗来。
薛沁轻轻拍拍她的脑袋:“你先回屋去,饿了自己取点心吃。”
宋竺乖巧离去。
薛沁将小马驹暂时拴在院中的大树上,倒也没有在此时打搅宋策。
“我先回屋去了。”
她打算明后日再与宋竺去牙行看看,租个近一些大点的院子。如今她手头不缺钱了,没必要让自己住得这么委屈。
回屋后,她详细盘点了一下自己现有的财产。
白银还余二十五两,新鲜到手的黄金八十两。
折合白银共计八百二十五两,如今公账中尚有五两八钱,等过几日宋策的薪水到账,便是十三两多。
她如今将宋策定义为自己的合租室友,既然如此,AA最公平。
宋策出六两她出六两,明日便去牙行问问,一年十二两能租到什么样的院子。
……
接下来的好几日,薛沁几乎再没见过宋策的面。
他日日早出晚归,甚至薛沁都怀疑他晚上到底有没有回来。
直到四日后,她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尿急。
嘴里嘟囔了几句,她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眼睛都懒得睁,便一掀被窝。
可是手伸出去,却忽然碰到了另一只冰凉的手。
薛沁一顿,脑子反应了几秒,骤然清醒。
她睁开眼,一脸惊悚地看过去。
床边一个黑色的人影,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薛沁张嘴便要叫,那人却赶紧捂住她的嘴,声音低沉:“是我,宋策。”
薛沁卡了壳,这才将心慢慢放回肚子里。
她嘴唇动了几下,有话要说。
宋策觉得掌心一烫,急忙将手收了回来:“对不住。”
薛沁颤着声音:“你大半夜地坐床边干什么?吓死我了!”
宋策低着头,有些尴尬:“昨日发放了俸禄,我回来得晚了,本想放在书房,但是……”
他犹豫了下,眼光看了看窗棂。
薛沁慢了一拍,反应了片刻明白了。
这屋子对面,还住着薛汐。
虽然她这段时间安静得过分,但前段时间的频繁作妖想来也让宋策对她起了疑心。
宋策有些不好意思:“我便想着将俸禄给你送到房中,看你睡得熟就没想叫你。钱我放在桌上了,这便走了。”
哎?
薛沁急忙叫住他:“你不是刚回来吗?”
宋策点点头:“还有的忙,我还要在卯时之前赶回去。”
幸而现在家中有了那匹小马驹,他省了不少脚力。
薛沁却懵懵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漆黑:“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
薛沁无语:您大半夜赶回来一趟就为了送钱?
顿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说话。
算了,想开点,男人按时上交工资总是好事,虽然这也太按时了……
宋策其实也有些无措,他只是近几日累得厉害。随着调查深入,户部的那一摊子烂账渐渐呈现在眼前,他忍不住心惊,虽说这只是国库一角,可却能糜烂至斯。
他再也等不得,昨日已经到御书房,将他目前查到的线索尽数禀报,请旨即刻便前往户部,详查税赋。
圣上震怒,没想到有人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阳奉阴违这一套。
宋策的请求都被准许了,皇帝秘密赐给他一道令牌,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先斩后奏。
今日的圣旨便会本别送到翰林院和户部,他身负恩旨的同时,也知道自己将担负多么致命的危险。
可是,宋策没有退路,无论是为了前途,还是为了黎民,他必要披荆斩棘,还原真相。
只是,深夜从案卷室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边朦胧的月色,忽然就很想回家看看。
那个破败的院子,或者说是住在院子中的人,似乎已经成了他唯一可以汲取力量的所在。
当然,宋策还是说服自己,主要是为了回来看看宋竺。只不过妹妹已经长大了,他不好贸贸然冲到她的闺房中去,所以才顺带来这屋给薛沁送俸禄。
嗯,就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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