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策思索再三，倒觉得真的可行。

邹老夫子不是贪图俗物之人，否则也不会终生不可能做官。

他手头倒是真有两三册孤本，是此前中了探花后，去各府邸参加宴会时，由主人所赠。他这人一向是重实不重器，到手的书他都会誊抄一遍以防万一。

他的手中既然已有誊抄本，那便把原本拿去送给邹老夫子，也算是一片赤诚。

至于《金刚经》，本就有祈长寿之意，由晚辈亲自书写送给长辈，再合适不过。

薛沁的这法子当真是妥帖。

但是他心中也有数，薛沁多半是为了省钱，看着宋竺的脸色也不好意思再多花费罢了。

他暗中叹口气，倒也不好太过苛责妹妹。毕竟他们兄妹二人这些年过得艰难，妹妹养成这样抠抠搜搜的性子也不足为奇，说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没能给她富足的生活。

他将钱放回柜子，打算过会儿自己出去置办。

虽说送书送佛经是妥帖的，但是礼不可废，即便再轻薄，还是要略表心意才可。

宋策心中怎么想的，薛沁和宋竺并不知晓。

两人从书房离开，宋竺便一直不大高兴。

她身后跟着两名丫鬟，其中一位便是月露，另一位看上去年龄大些的想来便是蒹葭了。

月露有些担忧地看看自家姑娘，又看看一脸平淡的少夫人，心中祈祷这两位可别吵了起来。

而蒹葭则是直接提醒道：“姑娘，今日的大字还没写完呢，该回去练字了。”

宋竺情绪正不好，闻言便犟了一句：“我心中有数，不需要你说。还有，今日开始你便跟着嫂嫂吧，不是我的丫鬟了，我房中的事也不用你管。”

蒹葭脸上一僵，隐隐蹙起眉头。

她看了眼依旧古井无波的薛沁，还是忍了下去：“是。”

看着宋竺的脸颊鼓得像只松鼠一般，薛沁心中好笑。

哄孩子嘛，她还是有一手的。

“不知妹妹平日里看些什么书？”

非常标准的古代闺秀开场白。

宋竺却是有意撒气：“我不爱看书。”

显然是没准备将话题继续下去。

薛沁挑挑眉：“说起来，我也不喜欢看那些经史子集的书，倒是喜欢看一些杂书。从前尚在闺中时，我倒是常喜欢翻一翻《周髀》和《九章》，可惜如今也看不到了。”

宋竺脚下忽然一停，瞪大了眼睛：“《周髀算经》吗？嫂嫂有这本书？”

薛沁笑着对她眨眨眼：“对呀！”

原书中说过，宋竺其实算是个理科天才，对天文和数学都非常感兴趣。她喜欢研究天文历法，研究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甚至还一度怀疑盖天说的真实性。

可是宋策本就时刻处在朝廷的话题旋涡之中，这样标新立异的妹妹，无异于给他招惹了很多麻烦。

宋策不愿意扼杀妹妹的兴趣，便一次次自己扛了下来。

可是原书中的女主却不乐意了，浅浅刺了宋竺几句。宋竺方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哥哥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默默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研究和猜测，自此之后安心沉沦，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后宅妇人。

薛沁看书的时候，对宋竺这个角色深表遗憾，甚至于对男女主的感情纠纷都没那么关注了。

现在她既然来了，便想着能不能尽力挽救一下，好好保护这位古代罕见的女科研者。

宋竺的表情纠结极了，她很想向薛沁请教几句，可是刚刚自己对人家那样的态度，薛沁不可能看不出来。

她别别扭扭地叫了声“嫂嫂”，剩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薛沁被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鼻尖：“想看吗？想看我可以试着默写给你。”

原书的作者大概也是很喜欢宋竺这个角色，曾在书中引用过大量《周髀算经》的内容，薛沁看的时候觉得有趣，倒也背了些。

不过默写是默写不全的，但是没关系，她不是还有一位学富五车的外祖父吗？

她能写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明日便去求外祖父补全吧。

宋竺得了薛沁的保证，一下子便开心地笑出来。

她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歉：“嫂嫂，刚刚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吝啬了，你别怪我，我这就问哥哥要钱去陪你买回门的礼品。”

说完之后又想了想，仿佛下定了决心，凑在薛沁耳边低声道：“嫂嫂，你别怕，我自己还有私房钱的。若是哥哥不肯给了，我就用自己的私房钱给你买！”

薛沁虽然不打算花小朋友的零花钱，但是也不准备打击她的积极性，便一脸惊喜地点头：“好呀好呀，那就先谢谢小姑了。”

她知道，按照宋策的性格，一会儿自然会去准备万全，她和宋竺无需操心。

蒹葭跟着薛沁回了房，直到夜里，宋策依旧没有回屋，看来是今日又打算歇在书房了。

蒹葭悄悄看了薛沁好几次，心中很是有些畅快。

貌美如花又如何，她早就知道，少爷不是那等会被美色迷了心的人。

若不是这个薛沁横插一杠，用了下流手段，没准她再熬几年，就可以正大光明成为少爷的人。

她十三岁开始跟着少爷姑娘，如今已有七年了。她亲眼看着少爷从一开始的小小少年郎，历经那么多的辛苦，成长为现在的俊秀青年。

只有她，才配站在少爷的身边。

按理说她现在已有二十，如果不把她放出去，那就是主家存了让她当通房丫鬟的意思。可是少爷却从不曾沾过她的身子，蒹葭细细一想，忽然觉得或许是少爷不仅仅想让她当个通房呢？

若是明媒正娶，不到新婚之夜是当然不能行周公之礼的。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蒹葭心中便很是雀跃，伺候起少爷来越发尽心。

可惜少爷似乎还在害羞，总是不想让她近身，只是打发她去照顾姑娘。

也好，蒹葭说服自己，少爷如今才刚刚出头，定然是想有一番作为后再提起婚事。那姑娘便是自己以后的小姑，自己提早履行作为长嫂的义务也是应该的。

自那以后，她便自然而然摆出嫂子的架势，督促宋竺读书写字，教导她要一切听宋策的话，万事不能自作主张。若是碰上犹疑的事情，不方便问宋策的，便来问她……

她自问自己尽心尽力，没有比她更体贴的嫂子了。可惜，宋竺似乎不识好歹，对她一日日疏远起来，总不爱与她说话。

蒹葭心中是有些恼怒的，不过还是按捺住了。没关系，再熬几年，熬到宋策将她光明正大娶进门，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到时候宋竺再想不听她的话，也不能了。

可是蒹葭万万没想到，会忽然出现一个薛沁。

得知少爷要娶薛沁的那一天，她只觉得一个雷打在头顶。

还没见面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憎恨这位所谓的“少夫人”，是她，不要脸地抢走了自己的人生。

更过分的是，宋竺竟然还将自己支使过去，让她去伺候薛沁？

蒹葭心中不平，看到这位少夫人的绝世容貌后，更是又怨又嫉。

还好，还好少爷心中还是有她的，不肯接受这位心思叵测的少夫人。

蒹葭看着薛沁时，便不自然地带上了优越感，这位少夫人，怕是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少爷心中早就为自己选定了妻子的人选。

她薛沁，这辈子都别想得到少爷的垂怜。

……

第二日一早，薛沁和宋策便出了门。

宋竺一直送她们到门口，颇有些不舍的模样。

宋策瞧着奇怪，清平书院只不过在京郊，他们最迟天黑前就能回来，怎么宋竺搞得他们要出远门了似的。

薛沁却是心知肚明，凑在宋竺耳边悄声道：“你放心，最迟明日，我就能将东西给你啦。”

宋竺兴高采烈地点点头，挥着小手帕：“那哥哥嫂嫂你们早点回来！”

临出门时，蒹葭却忽然告病。

宋策心中不满，但是念着蒹葭毕竟照顾了他和宋竺多年，只能应了。

薛沁却是一脸深意地看着蒹葭，心中隐隐期盼，这丫头怕是今天就该有动作了，可别让她失望才是啊。

宋策租了一辆马车，薛沁上车后，便看到了堆放在角落的几个食盒，还有几匹粗布。

薛沁看向宋策，宋策的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条件有限，我只能准备一下粗鄙的礼物。等……”

宋策忽的停了下来。

他原本想说等日后手头宽裕了，他会统统补上。

可是转念一想，哪来的日后，等风声过了，自己与薛沁定然是要和离的。

他暗笑自己真是多思多虑，干脆闭上眼养神，不再理会薛沁。

薛沁：……

说话说一半，怎么不憋死你呢？

她白了宋策一眼，自顾自坐在了他对面，也闭起眼。

装深沉嘛，当谁不会似的。

马车缓缓行驶在小路上，好在宋家本就住在京郊，离清平书院倒不算太远了。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宋策先从车上下来，提着东西便率先走开了。

薛沁无语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马车这么高，他扶自己一把是会死吗？

没法子，她只能自己扶着车门，在车夫的帮助下艰难地跳下车。

到了清平书院门口，守卫的小童拦住了他们。

薛沁越过宋策，微笑着对小童说道：“烦请通禀一声，故人之女薛沁，前来拜见邹老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