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仿佛见怪不怪了,眼睛都不带多看薛沁一眼的:“邹老夫子不见外客,二位请回吧。”
每日来拜访邹老夫子的都有几十人,个个都说自己是故人,小童得了邹老夫子的嘱咐,一概是不肯放进去的。
薛沁也不着急,继续道:“烦请通禀一声吧,就说是住在兰圃县马华山的故人,姓嵇的。”
那小童听罢,倒是有些吃惊,抬头打量薛沁和宋策。
看了好几眼后,他才应道:“那你们在这儿稍等。”
小童离开后,宋策有些好奇,不过看着薛沁一脸的微笑模样,又别别扭扭地不愿开口去问。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那小童才出来了。不过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对老夫妇。
那老先生已然是白发鹤颜,身边的老妪却似乎眼神不好,一直由小童搀着,走得极为缓慢。
老夫妇刚一出山门,便急切道:“在哪里?”
小童指向薛沁二人:“就是他们。”
那老妪摸索着挣扎几步,却是险些摔倒。
老先生急忙将她扶住,自己看着薛沁,声音却颤得连不起来:“你,你……你是……”
薛沁上前一步,直挺挺跪倒,声音凄然:“外孙女薛沁,代亡母嵇薄,拜见尊老。”
一听这名字,那老妪便身子晃了好几下,险些晕厥过去。
薛沁急急抱住她,声泪俱下:“外祖母,孙女儿来迟了。”
邹老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你真的是薄儿的孩子?”
宋策在旁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一行人进了书院,在屋中坐下,才开始缓缓回忆起往事。
宋策也才明白,薛沁那句“兰圃县马华山”的威力。
邹老夫子本不姓邹,姓嵇。
他原名嵇行道,年轻时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仅才气过人,而且有一身好武艺。
嵇行道十七岁娶妻,成亲一年后便中了举人。中举后他却没有再继续参加科举,而是将包袱一收拾,告别妻子出门去游历大好河山了。
他走后一个月,妻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
可惜车马不便,她都不知道丈夫如今已经到了何处,又要到何时方归?
她只能守在家中望眼欲穿,尽力照顾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而外出游历的嵇行道,却也有了麻烦。他经过一地,看到当地的纨绔欺男霸女,一气之下挥剑教训,却不想那纨绔患有恶疾,一吓便直接咽了气。
他被锁拿入狱,纨绔的父母要他赔命。
还好他在当地也有着两三好友,一番运作之后将他放了出来。
可惜纨绔的父母很快发现,竟然散尽家财,雇了几名杀手,一路追踪想要取他性命。
嵇行道狼狈地逃回故乡,本不敢回家,可是心中惦念妻子,便夜里偷偷到门外看了一眼,这才知道妻子已经身怀六甲。
他心有不忍,到底是偷偷潜进房中见了一面。妻子告诉他自己即将临盆,嵇行道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离开了。
可是杀手一路如影随形,他不得已,带着即将临盆的妻子,住进了一座无人敢去的深山。
这座山就是马华山。
兰圃县的马华山被当地人称作“鬼山”,进了山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的。
鬼哪里有人可怕?
嵇行道不惧鬼神,便带着妻子躲了进去。
入山后,他们倒是从没遇见过传说中的鬼。只是这山中迷雾极大,林子深沉,想来进山的人大都是迷了路,在山中活活困死的。
不过嵇行道恰巧便有着在迷雾之中辨清方向的本事,他带着妻子在山中建了一间小屋,干脆隐居起来。
那些杀手也不知道是没敢进山,还是进了山也没能寻到他们。
总之从此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再也没有被打扰。
一个多月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嵇行道为女儿取名叫嵇薄。
一家三口在深山中,虽说日子苦了些,倒也是其乐融融。
嵇薄五岁那年,嵇行道想着如今应当也太平了,便带着妻女下山,想要看看如今的世道。
可就是这一次,嵇薄丢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那些杀手竟然还藏在山脚之下,他们刚一下山就被盯上了。
慌忙逃命的过程中,他将妻子和女儿藏到一处废弃的宅院,自己动身引开杀手。等他回来后,却只看到了被打晕的妻子,而女儿已经不知踪迹。
夫妇二人慌了神,他们不得已隐姓埋名,到处寻找女儿的踪迹。
可是嵇薄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被找到。
妻子哭瞎了眼,嵇行道再不愿碰剑。他想若不是自己当初非要去游历,非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不会给家里人带来这样的灭顶之灾。
他从此之后只敢日日埋头在书中,企图能在众多先哲留下的智慧中,寻到一条脱离苦海的路。
可惜,终至白发苍苍,他也终究不曾得渡。即便名满天下,受世人敬仰,可是一想到嵇薄,他便始终是个罪人。
他们再也没有要过孩子,固执地用自己的一生,去向女儿赎罪。
可是没想到老天垂怜,竟然让他们在多年的绝望之后,又见到了女儿留在世上的骨血。
那段往事,除了他们一家三口人,没人知道。
所以他们对于薛沁的话深信不疑,只是遗憾女儿与他们原本相隔这样近,却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无缘一见,乃至如今天人永隔。
等到外祖父与外祖母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薛沁这才将宋策引荐给他们。
邹老夫子虽然远离朝堂,却并非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
他久久看着宋策,片刻后却忽然起身拜倒。
宋策吓了一跳,急忙起来扶住老人家。
“老夫代不肖孙女向宋翰林致歉了,是她品行不端,用了不好的手段。但是请怜她生母早逝,无人教养,才会走了这步糊涂路。宋翰林不计前嫌,给了她一条活路,我夫妇二人感铭五内,无以为报。”
宋策忙不迭摇头:“不至如此戏,老夫子言重了。”
……
清平书院这边一派祥乐的同时,宋家却并没有那样安宁。
送宋策与薛沁离去后,宋竺便带着月露回了屋子。
蒹葭惯性地跟了上去,嘴中念念叨叨:“少爷今日有事,姑娘也不应该懈怠。您这几日的大字练得如何了?还有女红,我瞧着那帕子放了半月有余,您都还没绣好,怎好日日歇着……”
她一个劲地絮叨,语气越来越严厉。
终于,宋竺忍无可忍地回头:“蒹葭,我觉得你最好弄清楚,我为主你为婢,主人家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置喙太多。如今我哥哥娶了嫂嫂,要说管教,也应当由我嫂嫂来管教我,哪里轮得到你?”
蒹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没想到如今宋竺长大了,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她了。
都怪那个薛沁,一进门就把好好的姑娘教坏了。
蒹葭心中不平,又不敢对着姑娘发脾气。
她一路脸色铁青地回了薛沁的房间,一进门便看到书桌上放着几页纸。
昨夜薛沁一直在这里写字,写到深夜才睡。
蒹葭有些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
宋竺教过她识字,她认识一些基础的字,认出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周什么经?
蒹葭略微思索,难道就是宋竺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周比酸经?
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姑娘好像特别喜欢的样子。
原来如此,难怪姑娘竟然会用薛沁的名义来教训她,原来是薛沁想到办法讨姑娘的欢心了。
蒹葭心中不屑,这周什么经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好的,少爷早就教给姑娘了,哪里需要她薛沁操这份闲心?
哼,别是那种勾着小姑娘学坏的什么□□吧?
她拿起那几张纸,越看越觉得可疑。上面还画着些圈圈,她看不懂,但是本能就觉得定然是什么祸害人的东西。
薛沁的字写得很漂亮,一想起今早她带着抄好的佛经给少爷看时,少爷那两句由衷的夸赞,蒹葭就觉得怒火中烧。
不要脸。
真不要脸。
写几笔字也要去争宠。
心中越想越气,等回过神时,蒹葭才发现那几张纸已经被自己揉成了一团。
蒹葭吓了一跳,急忙松开手。
纸团掉在地上,她慌慌张张捡起来,一张张小心展开,却发现有两张已经被自己揉破了。
蒹葭慌了神,这下该怎么办,薛沁会不会跟少爷告状,少爷会不会责怪她?
……
吃过中午饭,薛沁便跟着外祖母回到了卧房,外祖母想知道这些年,她们母女过得如何。
而宋策则是陪邹老夫子留在书房,聆听教诲。
一直到傍晚,他们才离开书院。
看着宋策比她还有几分不舍的模样,薛沁偷笑:“看来郎君与外祖父相谈甚欢。”
宋策眼中笑意浅浅:“确实是受益匪浅。”
邹老夫子学问通达,于许多事情上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大概是看在宋策是孙女婿的份上,他也毫不藏私,解开了宋策的许多疑惑。
“对了,”想起来薛沁出门的时候,好像问邹老夫子讨了一本书,宋策有些好奇,“我看到你向老夫子讨了一本书,是什么书?”
薛沁有些不好意思:“是《周髀算经》。”
宋策有些惊讶:“你对算学感兴趣?”
“不是我,”薛沁摇摇头,“是小姑。”
宋策沉默了。
他虽知道妹妹喜欢看些杂书,却并不知道她竟对天文和算法有兴趣。
更没想到,薛沁比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还用心。
他们回到家时已是夜色沉沉,宋竺一直等着,见到他们就开心地迎上来:“哥哥嫂嫂回来啦,此行可顺利?”
蒹葭在一旁神情闪烁地看着,心中忐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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