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宴会一

“小娘子快看快看,那朵倒晕檀心,寻常花卉颜色都是外浅内深,它却是外深内浅,真是稀奇。还有那株……”小银钩好不容易有了玩耍的时机,兴致极好,指着那些牡丹一一道来,如数家珍。

唐了了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红牡丹,靠近花萼的地方颜色浅白,花瓣边缘深红。

“那株玉板白原先咱们府上也有,不过开的花没有那么大。被郎君嫌弃说没有富贵之相,也是怪了,那株玉板白从此后便不开花了,任阿婆们如何照料,一日病过一日,竟然枯死了。府里的人都说那花通人性,为此郎君还落了娘子一顿埋怨,后来为表歉意,郎君给那花写了篇祭文。”

小银钩说着说着,想起唐府旧事,一时嘴快,反应过来后连忙住嘴,怯怯地看着唐了了。

唐了了还在欣赏那株单叶白花的牡丹,想着叶子细长如拍板,此名很贴切。忽然发现小银钩不说话了,转身时发现小银钩担心地看着她,想起方才她说的话,明白是什么事了。

这种事情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或许还能乐观的说几句话开解旁人,但这也不是她唐了了的亲生父亲。如今场景下说些“往者不可鉴”的话,实在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但看着小银钩小心翼翼的眼神,又想起这小半年里府里沉闷的氛围,她还是说两句的好。

“阿耶是个很好的人吗?”唐了了俯身问道。

小银钩不假思索的道:“郎君当然是个很好的人,娘子也是,待人都极和善。”

她一开始便被卖进唐府,没见过旁的主家,但府中有年长的阿姐阿兄,聚在一起说起从前的主家时她在旁总是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动辄打骂,睡在马厩里,饭都吃不饱,还有被殴打致死的。

那个时候,她总会摸摸身上好看又厚实的衣服料子,暗暗庆幸自己遇见了一个好主家。

“阿耶去后,如今已经有小半年了,府里却还是闷沉沉的,大家是还都在怀念阿耶吗?”唐了了道。

她这话说的其实还很委婉,当初刚穿过来时真是……一潭死水。偌大一个府邸,挂满了白布,侍从们都不大声讲话,明明那么多人府里却显得空荡荡的,能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有宾客前来吊唁时,还能听见隐隐的哭声。

如今换了宅子反而好些了,几人住处挨着,热闹了许多。

“嗯,郎君生前最是风趣和善的人,骤然离世,小娘子又病重,大家都担心……”小银钩说着,声音渐渐弱下去。

“阿耶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那你再说说阿耶在时,府中上下是如何的?”

唐了了循循善诱道。

“大家相处的都很好,有次管车马的张郎君和他家阿婆吵架,郎君从旁路过,见他苦恼不堪,还在一旁劝解。”

小银钩上钩了。

唐了了信心满满地开口道:“那你看,阿耶这么好的人他希望府里一直这样闷沉沉的吗?希望我们一提到他就沉默不语吗?”

好有道理,郎君那样赏花都嫌不够富贵喜庆的人,估计不会希望府里现在这样。小银钩思索道。

见小银钩有些动摇,唐了了接着道:“日子是要好好过下去的,阿耶无论如何都是希望我们越来越好的。须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这是位姓苏的诗人说的,很有道理的一句话。”

意识到自己说出“日子是要好好过下去的”唐了了有片刻失神,不过接着就听小银钩恍然大悟道:“是这样的,郎君肯定不希望我们整日哭丧着脸。对了小娘子,这诗你是从哪里看的呀,从未听小娘子说起过。”

坏了,东坡是宋朝的。

唐了了面不改色,斩钉截铁地道:“以前偶然间看到的,忘了哪本诗集。”

小银钩被她说服了,钦佩地看着她,觉着自家小娘子真是博学多才。

二人谈论着,正要离开此地,忽然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

“十四娘,你也在此!”

回头望去,是个着淡黄衣裳的少年,眸子圆润,站在牡丹花下恰似三月春蕊。

“原来是十娘。”唐了了笑道。

原主好友之一,性子活泼单纯,其父与唐怀乃是同僚,两家时常往来。

宋愁拉着她道:“自前月一别,真真是许久未见。儿随阿娘前往南阳探亲,回来时你家已经搬去别地,儿也无处寻访。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如今可要告诉儿你的住处,来日好去拜访。”

“如今住在升平坊,你既然回来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唐了了道。

那想宋愁长长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脸道:“哪里那么多的机会,你都不知道儿阿娘这些天都在忙什么。”

“忙什么?”唐了了好奇问道。

宋愁微微红了脸侧过脸去,身旁的侍女替其答道:“回唐娘子,娘子正替小娘子挑选未来郎君。”垂下的嘴角偷偷上扬,话里话外是掩不住的笑意。

“可你还未及笄啊,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吗?”

唐了了有些震惊,虽然穿越过来有一段时间了还是不太适应,但回想起唐父未去时裴沅便开始整理她的妆奁,同各家娘子打探,想来也不算太早。

宋愁脸上的羞涩很快被悲伤所取代,叹道:“可恨儿阿娘阿耶为儿取了这个名字,送愁送愁,但儿如今还是一怀愁绪,可见人间不如意事常在,不是取个名字就能避免的。”

“不如意事常在,好花却是不常开。小娘子出来一趟,散散心罢。”侍女低声劝慰道。

不提散心还好,一提此话,宋愁便想起这趟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了,悲从中来道:

“好好的赏花宴,本可以和姐妹们一起说笑,偏要去……唉。”

唐了了注意到她今日的妆容极其鲜妍,衣裳同钗环都是细心挑选过的,想是宋家娘子要她去准备相看。

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唐了了有些玩心故意逗她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儿在这里先祝十娘早日觅得佳婿了。”

“你这歹毒心肠,今日显露无遗。”宋愁嗔她。

“真是错怪儿,儿马上还要陪十娘到园中各处“赏花”呢。”唐了了笑道。

宋愁初时未听出她什么意思,看着唐了了戏谑的眼神,明白她意有所指,哭笑不得。

就在两人吵嘴时,有侍女上前对宋愁行礼道:“娘子让小娘子回去。”

再望向廊外,果然有一温婉妇人笑着看向这边。

宋愁虽然不悦,却也没有办法,恋恋不舍地对唐了了道:“儿先行离去,改日再会。”然后垂下眼眸,装出开心的模样随侍女而去。

说来这赏花宴上,和她年纪相仿的娘子大多是来相看的,唯有她是来卖货的。

春色虽好,却不能贪看啊。

该干正事了,唐了了环顾四周,带着小银钩朝一处众多年轻娘子集聚的凉亭走去。

一位娘子正凭栏观鱼,白皙的十指捻了花枝逗鱼玩。玩着玩着,水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庞,便临水照镜细细整理自己乱了的发髻。可恨出门没有带梳篦,故而十分不方便。

烦恼之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将一把玉梳递了过来。

“实在多谢。”那娘子笑着,将梳子转交给一旁的侍女,道,“多谢娘子,儿乃扶风窦氏之女,不知娘子是?”

唐了了笑道:“儿出身晋昌唐氏,今日幸会窦娘子。娘子的妆容可真是独特,以吊梢眉搭卷云似的花钿,妍姿巧笑,家中婢子真是妙手。”

窦娘子大方接受了赞美,彬彬有礼地道:“唐娘子妆容亦与世不同,淡雅素朴,若以妆比诗,有渊明之遗风。”

她用子建的赋来夸,窦娘子便用渊明来回,以妆容比诗,也真真是个妙人。

“阿耶于家中常常谈起诗文来,也常赞陶公之诗,称其品格脱俗。”

二人从妆容论起诗歌,窦娘子在家中常读诗文,见解独到,低声细语却引来不少旁观的娘子侧目。察觉到周围或好奇或平静的目光,唐了了暗自庆幸当美妆博主练出了胆量,不至于在这时候怯场。

话题的最后,点明中心。

“窦娘子,你的口脂似乎微微花了。”

“什么!”窦娘子微微惊呼,唐了了及时递上明镜。

“想是刚才饮酒时不慎碰到,此行匆忙未带上口脂,不然向周遭娘子借口脂一用,也可。”随行的侍女慌道。

这声音不大不小,周遭的娘子们都听到了,出于好意的便向侍女使了眼色。

窦娘子此时却摆手道:“罢了,儿也不用旁人用过的。”

商机就在此刻,唐了了道:“儿倒是随身带了口脂,从未用过,不知娘子可介意?”

“自然不介意,反而要谢娘子美意呢。”窦娘子惊喜地道。

小银钩打开百宝箱,唐了了从中拣了个玉石做的小圆筒,打开后小银钩拿出一条雪白手帕,唐了了在帕上画出一抹嫣红。

“知道娘子爱洁,又怕坏了娘子妆容,故在帕上试色。妆奁中另有一管口脂从未用过,婢子细心还带了上妆的用具,不知娘子可会嫌弃。”

窦娘子看那口脂色泽不同于京中所售,较之更加鲜妍,也更衬自己今日的妆容,便很是惊奇。再看唐了了展开的妆奁中漆柄茀和丝绵粉扑等都是洁净的,便笑道:“怎会嫌弃,倒要请唐娘子不要介意才好。”

“怎会怎会”唐了了谦虚几声。

因着此处是间纳凉用的凉亭僻静阴凉,隔水还有一片丹州红,才有几位娘子聚在这里。此处无人经过,窦娘子无需刻意回避,只是转过身去让侍女为自己上妆。

“真是好颜色。”窦娘子临镜叹道。

这一声夸赞,将周围娘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世家大族的娘子们可都是站在时尚潮流的前端的,对于新出的妆容、口脂、衣裙、发髻,好奇心往往胜过旁人。

有人小声道:“确实新奇,裴记倒是有款与之相近的口脂,闻着却没有唐娘子手中的芳香。”有娘子小声与附近的好友道。

“只是上妆,便费了娘子两管口脂。不知娘子在何处购得,儿愿出高价买下,还望娘子割爱。”窦娘子思索片刻,温文尔雅地道。

唐了了道:“只是自家做着玩的,不值什么银钱。”

窦娘子会意,素手放于身前,伸出四根手指。

四百文两支,比她心中的预期价格要低些。

唐了了垂眸笑道:“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却也着实费工夫,这次做的还不如以往的多,娘子若是喜欢,送娘子便是。”

窦娘子当然没要,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听得出来。笑而不语,将拇指指节屈了一半,随后摇了摇手中团扇。这意思简单粗暴说的是:再加五十,不然拉到。

一支二百二十五文,胭脂大抵都卖五百文以下,当今美妆界的龙头企业裴记多数产品定价也在此之下,算是个不错的价格。

唐了了笑吟吟地迅速将两管口脂递给她身旁的侍女,大言不惭地道:“儿与娘子一见如故……”

窦娘子颔首道:“儿单名一个“璇”字,族中排行第五,称儿五娘即可。”

“儿族中排十四,亦是单名一个“砚”,称十四娘便是。”唐了了赶紧回道。

“外出多时,恐阿娘担心,五娘先行离去。”窦璇起身行礼道。

身旁的侍女塞了个荷包给小银钩,唐了了回礼后,还未坐下,便见窦璇慢下步伐,问道:“不知十四娘家住何方,儿改日好去拜访。”

“儿家住升平坊。”

窦璇这才离去。

妍姿巧笑——曹植 倒晕檀心、玉板白、丹州红皆为牡丹花名,详见欧阳修《洛阳牡丹记》唐朝就已经有了管状口红,漆柄茀理解成化妆刷就可以,包括丝绵粉扑都是有出土文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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