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慈女孝,藏在面具之下。
***
迈进院子,左相房前立着两个瘦骨嶙峋的东西。
沉缚走近一看,是两个瘦得没有人样的人。阴风扬起他们身下的衣摆,露出森森的骨头。
他们见沉缚来了,木讷地行礼,吊着手骨,费力地帮沉缚推门。
“嗡——”庄重的大门敛起瑟骨的凉风,“请——”那两个骨瘦的东西,歪着头对沉缚微笑,嘴角挑起诡异的弧度。
这一笑让天色更加漆黑,沉缚心惊地走进左相房内。
屋内漆黑一片,只正中央有一盏烛火。房子偌大,微弱的烛光显得格外黯淡。
沉默朝那盏烛火,摸索着前进。走近了些,见一人着黑色官服。
官服衣摆下,镶着的金线,在昏暗的光里,异常明亮。
目光上移,先映入眼帘的是花白的胡须,再往上看,沉缚才终于看见了左相——单纯良。
人人称赞的左相、她的好爹爹,此刻正支着脑袋小憩。
沉缚借着昏黑的光,打量着单纯良。
纯良,纯良,果然人如其名。
哪怕是阖着眼,也能看出他的慈祥。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撑着头的那只手也皱皱巴巴的像树皮。
身体瘦瘦小小,眉眼间全是倦容,仿佛为百姓为天下操碎了心。
微弱阴鸷的烛火飘荡着,将灯下单纯良慈祥的面容扭曲,变成拖着身子的影子鬼,极其可怖。
随即,沉缚体内的魂体有了强烈的反应。
魂体排山倒海的恨,朝沉缚压来,这浓稠的恨搅得沉缚五脏六腑俱烂。万千的刀子在凌迟着她的身体。
魂体又流泪了。通感再次出现。
这泪裹挟着腐蚀的恨意,像硫酸,强烈的灼烧吞噬着沉缚的身体。沉缚只觉得皮肉在一点点被剥下,她的身体四处漏风,仿佛要变成门口的那两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沉缚敏锐地从惊涛骇浪的恨里,翻出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情。
这情,涩、挠心挠肝又生硬……是自责?
魂体在自责。
缺了一窍的沉缚已无力承担这复杂庞大的情,她胃里涌起翻江倒海的恶心。
沉缚猛地朝门外跑,她要吐了。
还没来得及跑出去,胃里的东西就翻涌而出,沉缚爬在门口吐得昏天黑地。
呕吐里混着血,她一口接一口的咯出血,沉缚感觉自己都快将那半颗心吐出来了。
门外。危肆心脏猛地瑟缩,“不好!”他清晰地感知到沉缚身体糟糕的情况。
他快步跑向左相府院,谷雨忙不跌地将人拦下:“你干什么危肆?你不能进去!左相说了……”
“滚开!”他一把推开谷雨。
倒地的谷雨顾不上身上的疼,手脚并用地拖着危肆的腿:“你真的不能进去!没有左相的允许,谁也进不去!强行闯入是会死的!左相门口有东西……”
死?危肆不怕死,他只怕沉缚死。
他不管这该死的单纯良门口有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沉缚有危险。
男人垂眼,漆色的眸子里泛起冰凉的蓝,面上阴郁骇人:“谷雨,让开。”
冰凉彻骨的两个字,让谷雨心沉到底。
她知道,危肆是非闯不可。
谷雨望着危肆的背影被左相府院的黑夜迅速吞没,她心里十分害怕,左相房前的那两样东西实在太过可怖,若是危肆回不来,她如何和沉郡主交代。
危肆前脚刚跨进院门,忽然两个白衣的东西猛地凑到他面前,一股强烈的腐肉味扑面而来。
男人眯了眯眼,轻抬手,蜿蜒的术灵化成一条条蛇咻地钻出,蛇头凑近那两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似人的东西顿住,蛇仔仔细细地嗅着它们身上的味道——没有人味,却有鬼味。
鬼?渡生王的蛇蓦地突起,一口叼住似人的东西的眼珠。
眼珠滚落,只留下黑黝黝的眼眶,臭气熏天的鬼味立即从那眶里散出。
这不是鬼。
这是傀。
傀,被人抽掉了脑子、五脏六腑,最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东西。
两个傀,蓦然暴起。他们一边从嗓子里扣出“哈——嘶——”的低吼,一边四只手脚着地,弓着脊,冲危肆扑去。
他们张着嘴,那架势分明是要生吞活剥了危肆。
危肆却没有半分躲的意思,他再次轻扬起指尖,术灵幻化成藤蔓,葳蕤的藤蔓不紧不慢地缠上傀。
傀没有脑子,他们不理解为何从前的屡战屡胜的招式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却不行了。
他们挣脱着藤蔓,妄想再来一次。
可刚才还温柔的藤蔓,却突然疯长出锐利的刺,毫不留情地钻进傀的身体。
傀被这疼捆得慢慢失去了行动能力,垂着头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渡生王淡漠地瞥了一眼这不该在人间出现的东西,而后,疾步跑向沉缚。
沉缚吐得浑身发抖,通体冰凉,她战栗着看向危肆:【你怎么来了?】
危肆将沉缚捞进自己的怀里,哆嗦着手运转承伤术,“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
沉缚体内难以承受的“情”带来的痛苦,因为危肆的到来终于缓解了许多。
闭眼假寐像死了的单纯良,终于被这小声的嘈杂吵醒。
单纯良一激灵,一睁眼就看见他多年未见的大女儿,跪在地上被一个陌生男子揽在怀里。
而他们周遭是恶心的呕吐物。
单纯良下意识反胃,但他是慈父,他可不能将这父女久别重逢的戏码演砸了。
他克制着厌恶,从高位走下来,站在离沉缚好几步远处。明明是抑制不住的讨厌,但单纯良吐出的话却又那样温柔:“你这孩子,来了也不知把我叫醒,就这样跪在地上。膝盖跪疼了吧。”
他又睨了眼那些呕吐物,喉咙紧着说:“身子不舒服也不说,吐成这样。难受吧。”
沉缚根本没力气搭理这该死的老东西。
单纯良说着说着便伸手,想将沉缚扶起,但只是手伸得近了些,身子还是离得远远的。
危肆将人往怀里扣了扣,冷着嗓音:“不牢左相挂心,郡主已经好些了。”
“你是?”
“我是郡主的幕僚。”
“幕僚?”单纯良是听说沉缚从乡下带来了个幕僚进京,可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还幕僚。
他在心底冷笑,却猛然察觉不对,他不是只让沉缚一人进来?那这危肆是如何进来的?门口不是有那东西吗?
“王声!”
一黑衣遮面男子从里屋内闪出,“主子。”
王声,左相的幕僚,从很早之前就陪在左相身边了,是他的得力干将。
单纯良疾言厉色低声道:“去门口瞧瞧那两样东西。”
“是。”
说罢,单纯良换上那慈祥的模样,给沉缚递了杯水:“喝点水缓缓。”
危肆接过水,一点点喂着怀里的人。
沉缚喝水这功夫,单纯良焦急地望向门口,王声一进来,单纯良就迫不及待地问:“它们有没有事?”
王声低语:“看起来像是失灵了,所以刚刚没反应,不过都是些小问题,属下已收拾好了。”随后,悄悄将一个小药瓶塞回单纯良手中。
左相这才安心。
沉缚终于能直起身子,她挣扎着从危肆怀里出来,眼底淬着恨,缓缓伏下身子,冲单纯良行礼。
意思是:见过爹爹。
慈父单纯良着急忙慌地扶起沉缚,又将人拉在位子上坐下,还弯下腰去揉她的膝盖:“疼吧。唉,可怜的孩子也听不见。”
单纯良冲王声使了个眼神,王声立刻意会:“左相和郡主有话说,不相干的人在外候着。”
危肆掀起眼皮,蔑着眼瞧王声,没有半点出去的意思。
王声立刻抽出腰间的剑,指向危肆。危肆不退反进,让剑尖直接贴在他的喉管处。
王声没有没有左相的命令,是半点都不敢逾矩的。
明明王声才是执剑之人,但却危肆反被逼得节节后退。
沉缚看见单纯良眼底略过玩味的笑,她轻点镯子:【危肆,你先出去。】
男人不理。
【我没事,别担心我。】
【我和魂体需要单独会会这位左相。】
危肆轻撇开脖子前的剑,嘴角牵起凉薄的笑:“我会在门外候着云英郡主,我要云英郡主完好无损的回来。”
**裸的危胁。
危肆撂下这句话,面色阴鸷的一步步倒退至门外。
等人一走,单纯良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他让王声将他的话写在纸上:【我听说,是你身边那个叫危肆的人从林思铮手下救的你,他是不是在乡下就跟着你了。】
【是。】
【那,他是你的幕僚?就只是普通幕僚?我可听李公公说,这人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还号称是”云英郡主的嘴”。】
沉缚知道那通糊弄李公公的“心有灵犀”在单纯良这儿可不怎么管用,她也知道单纯良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沉缚接过纸笔写:【危肆是一名修士,有一次我在集市上恰巧碰了他,他非要跟我回家,说什么我们之间有缘,我拗不过他,便将人带了回来。】
【那日为了让他随我顺利入京,便编了谎,诓骗了李公公。】
王声见了这纸上的字,惊出一身冷汗,派去的人竟没有将这事报回来。
“哦,修士啊。”单纯良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胡子,难道门口的东西失灵,是因为危肆?
王声又替写:【他是修士的事,瞒着李公公了吧。那爹爹也替你瞒着,你自己也瞒好了。可不能让圣上知道了。】
圣上极其痴迷修士的仙术,几乎将天底下的修士全豢养进皇宫。
但那里面几乎全是假冒的,这世上真正的修士少之又少。修士,本来就是神和王为了方便渡梏所编造的身份。
沉缚挂上假面的感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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