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恩是悄悄潜入房子里的。

她在男孩们的目瞪口呆与女孩们的震惊下从院子的大门离开。

之后总有一道声音挠着她的心，像胖女人拽着她的男孩，要把她拽到那座废弃教堂改造成的孤儿院的房子中。

她半路折回去，在围墙外转几圈后，趁着谁都没注意到她，她悄然钻进去，寻到后门摸进房子里。

雕刻在墙上的神像垂落眼眸，似乎在怜悯众生，亦在以淡漠的神情告诉陈恩，她的行动并非无人所知。

祂高高在上，她渺小如尘。

防尘纱布披在彩色玻璃窗包围的神像上，盛满绚丽的影子，宛如映刻着人间百态。

空气中飘来初生婴儿的奶味与粪便混合参杂，令人深吸会反呕的味道。

洗得发黄的尿布耷拉在洗衣房门口的篮子，不远处房间传来的婴儿啼哭声把陈恩从神像的彩衣上拉回注意。

同时也把这间神圣肃穆的教堂拽回满是尘埃、角落藏着不透光的黑暗、走廊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面包香气、睡室里被褥衣物散发出的陈旧布料味、孩子们的汗水酸臭、老旧木制桌椅夹杂些许霉味的淡淡木香的孤儿院。

不知哪里透进来的风，吹得陈恩一个寒颤。

她环顾四周，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观察打量。

她看到狭小的房间里只有几张床，墙上挂着男孩款式的衣帽；看到一间较大的房间，一眼望过去的床铺，拥挤地堆放着，床上的被子却干净整洁地摆放在床头。

她看到了与之一样大小的房间，有一个空空的衣橱，地上堆放着纸屑，墙上画着不知所云的涂鸦。

想必这就是男孩们以前所住的房间。和女孩们的房间一样大小，于是便是公平。

透过窗户，房间里有四个少女正整理她运过来的布袋。

陈恩认得她们其中有一个叫哈珀，一个叫格蕾丝。

她们中的不知哪个，翻出布袋里的衣服比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条棕色的连衣裙，领子和袖口有一圈柔软的毛，长度在她的脚踝附近，正好能抵御从大地爬来的寒风。

她低垂欣赏的脸上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拎着裙子原地转了个圈，裙摆飘扬，她脸上的笑容却慢慢落下帷幕。

一时间，那条连衣裙像过了水般沉重，她缓缓放下，表情和在屋外一样凝重。

同伴似乎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拍拍她的肩膀，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到陈恩的耳中：“别担心……没进来……”

“我们……报答吗？”

陈恩听不清她们的话，只稍再看一眼，便轻声离开。她注意到拐角处有楼梯，向那儿走去。

“还是不够？”

如此冷静的声音让陈恩停下脚步，她望向与柴火间相邻的厨房。

熄火的灶台反而使厨房变得更冷清，就像燃烧殆尽没有生命的灰烬。

“最多一个多星期，天气再冷些，做饭取暖都得用炭。我看只能让孩子们裹挟冰渣子睡觉了。”

“买呢？”

“酒馆赌场的炭火能把冰草地烙出洞来，贵族的壁炉里烧的都是金箔。”阴影里传来衣料摩擦声，似是有人摊开空荡荡的掌心，“至于我们？院长，连灰烬都是赊来的。更何况您拒绝了他们提出的要求。”

“你是认为我该答应？”问话溅在墙角的柴堆上，惊起几粒陈年木屑。

“为什么不答应？我想孩子她们自己也会感激涕零。”

“看来我们的理念并不相同。现在你去打包行李走人，从这里滚出去，滚出我的视线！”院长的嗓音生出锋利的刺剑，不留情面地劈向对方。

“滚？你别以为你现在做了院长有多了不起，论资排辈，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叔！”

“那又如何？现在这里的一切我说了算。”

“那你就说了算吧，一个破孤儿院而已，我也不想久留。”

很快，一个人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交替的脚步生出愤怒的风。

陈恩侧身隐藏在楼梯间里，没过多久，穿着一袭黑裙的院长也跟着出来，她站在门口侧目望着光斑照耀的神像。

“我没有邀请您进来。”

院长将望向神的目光转移到陈恩的身上，那被固定在高墙上的神似乎借用了她的身体。

告诉她，她的行动并非无人所知。

于是，她就这么被扫地出门。

“再次感谢你送来的衣服，但希望你别再踏进这里。”院长上下审视她，眼里透着轻蔑，“我有权对这里的所有孩子负责。”

院长亲自走到院子的两道铁门前，将她拒之门外后，缓缓合拢铁门。

铰链发出生锈的呻吟，院长用粗大沉重的铁锁缠绕在两道门之间，锁舌咬合的声音清脆决绝。

几个女孩子站在不远处朝这里望，风吹动她们的裙摆和黑色的外套。

她们眼里有好奇、探究，更多的是松一口气，当然，也有大一些的孩子眼里藏着无法言喻的轻蔑。

陈恩不喜欢这种被当做罪人的感觉，那些视线像针一样扎着她，冤枉着她，让她又想起明明她是被别人欺负，反击后却被强行拉着道歉的回忆。

“我没做什么呀，我只是进去看看。”

方才没经过允许便进入房子让她理亏，她不好意思说话。

现在，她试图为自己说明，为自己争取清白。

院长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围观的孩子散去，只有个别还留在原地。

陈恩不明白，她只是来帮助服装店送衣服，到底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敌视？

院长的不回应就好像认定了是她的错，将她的错深深地钉在罪恶之柱上，令她难以洗清。

陈恩的手指攥得发白，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大声吼道：“我又没有做坏事！”

她替自己申冤，声带被撕裂的尾音冲破铁门，在院子里横冲直撞。

她见到剩余的那几个孩子略有些害怕地向后退。

她知道她们对自己的信任已经全无，她甚至憋不住想大哭一场。

但是在众人面前哭和在伊若温一个人面前哭还是有差别的，何况眼前的都是比自己小的孩子，她那二十岁刚刚出头冒出来的面子让她不容许自己这么做。

“她还是这么冥顽不灵，呆板不知变通，本以为她转了性，”旁边的草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别和这小丫头计较，她觉得谁都要害她！”

陈恩抬眸看去，方才从厨房被赶出来的男人正站在那儿，他放下手中的提手提箱，从衣服兜里摸出一根烟递给她。

陈恩的心情太低落了，以至于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搭理别人。

她挥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向更深、更远的郊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