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马车在张福沅的府邸偏门停下,轿夫一掀车帘,入眼的便是满府缟素、肃寂冷清。

门前阶上站着一个少年和女使,这少年秦越见过,是月前和张福沅一起去牙市买来的,右眼有一道贯通眉目的刀疤,很是醒目。

她记得当时买这少年时,他应当才与她耳朵齐平,如今却突然长了大个,看起来高了她一个头有余,面相也生冷了许多。

少年的眼眸在烛光暗影中微微动着,似有似无地朝她看来,但既不说话,也不上前。

秦越只好自己扶着车轴慢慢下来,理了理身上的黑色披风,望向旁边的顾尧,等待他下一步指示。

顾尧皱了皱眉,对站在门前的二人道:“都冻傻了吗,怎么站着不动?”

这语气带有明显的斥责,但对少年似乎并没有攻击力。话说完半响,他才不急不徐走下来,绕过秦越朝顾尧弯腰行礼:

“有劳顾大人,人送到这里便可,接下来的事主公自有安排。”

顾尧点点头,将手中的莲花灯递给秦越,压低声音道:“张大人那边的习俗,他们相信纯良之人死后会乘着莲花灯去往天界,你就说是你特意准备的。

秦越狐疑地看着顾尧,顾尧知道秦越的意思,苦笑摇头:“明天是沅兄妹妹的出殡日,今日下朝我们几人议事,沅兄便拉一张臭脸。秦小姐既来了,就千万不要惹沅兄生气,这样咱们大家都相安无事,你说呢?”

这番话听在秦越耳中,最关键的信息便是,张福沅心情很不佳。

“顾大人,既然你做了这个好人,不如再多给我透露一点,你们张大人拉我过来,是守灵还是要命?”

顾尧弯着腰听秦越的话,余光瞟过女侍手中托盘上的白麻丧帻,而后眉梢微微一眺:“这个顾某也说不准。”

说着,他翻身上马,一鞭子下去,人就冲出去几尺了。车夫将马车往张府内赶,想来应当是张福沅的人。

两下功夫,这偏门之外就只剩秦越、刀疤少年和一个女使了。

少年朝秦越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而后道:“秦小姐,随我进来吧。”

说着他踏上阶去,站在阶上的女使明显一懵,待少年经过自己时,她将托盘往前一推,神色慌张地问:“那这个呢?”

少年抬起眼皮看了女侍一眼,女侍立刻就不说话了。

这些秦越都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只是顺从地提裙往阶上走。

那女侍一边唯唯诺诺偷瞄少年,一边试探着空出一只手去扶秦越,两人正一起踏入门槛时,前头突然一声怒喝:

“不知道规矩么!家有喜事,左脚迈门,家有丧事,右脚迈门,张府今日办的什么事你不知道么!”

这话是冲着女使吼的,那女侍被吓得差点没端稳手中的托盘,立刻将伸进来的脚往后一撤,惊恐地看着那少年。

少年神色阴鸷:“出去,重走!”

秦越的左脚还悬在半空中,十分尴尬地停了两秒后,还是选择撤回——

这少年恐怕是奉了张福沅的令,在这指桑骂槐折腾她呢。若放在平时她大可不必理会,但今日守的是张凤芸的灵,她不想闹大,也不该闹大。

张凤芸的死,有她一份,张福沅痛恨她,她能理解。只要不对她有肉|体上的伤害,像站着吹冷风,被人摆脸色给下马威之类的,她统统能忍,就当给张福沅撒气了。

秦越换成了右脚,正准备往里迈时,少年又幽幽开口:“迈死人门,要走四步,第五步刚好是右脚才对。”

好吧。

秦越将脚撤回来,算着步子往后退了四步,而后先迈右脚,按照刚才的步幅,第五步迈门槛时应当刚好是右脚。

她按照计划走到门槛,慢慢抬起右脚跨进门槛而后落下,见少年不再说话,才微微松了口气,将另一个步子也迈进来,正准备往前时,少年又开口了:“秦小姐,跨门槛时,要头戴丧帻。奴婢将才忘了,还请秦小姐退回去,戴上丧帻,再走四步,右脚迈进来。”

“……”

秦越缓缓吸一口气,若她身体良好,来来回回让她走十次,她都觉得无所谓。

可她今日拖着伤躯辗转多地,已是疲惫极了,听了少年的话喉也生了些不耐之意,皱眉道:“你不是也没戴,就进了吗?”

这话说完,少年身体微微一僵,而后将脸从暗影中彻底抬起来,那刀疤在他的笑容下显得阴恻恻的。

少年慢慢走过来,勾着唇角:“秦大小姐,您难道不知道,这丧帻是给谁戴的吗?”

耳边簌簌风声愈发清晰,湿露露的冷意阵阵从脖颈处灌入,刺骨的冷逼得秦越立刻打了个寒噤——

丧帻是丧服最高品格,只有至亲才能戴!

而至亲,是指父、母、兄、姊、兄嫂、姊夫,而她秦越算个什么东西!

她第一反应是,这个少年是不是跟她有什么仇,故意要害她。若她没注意戴了这丧帻,张福沅见了生气发疯将她嘎了怎么办?

秦越被折腾得有些心烦,开门见山对少年道:“张大人在哪,我要见他。”

说着,她便要硬往里去。

少年阴鸷的眼一沉,一步跨到秦越面前挡住去路,语气不善:“秦小姐,张大人特意吩咐了,你要戴上丧帻才能进去。”

悬月孤冷,夜愈深,冰寒的湿气愈是刺骨。

少年挡着路丝毫不退让,一旁的女使神色急切却又不敢多说。

秦越已是有些站不住了,她只觉得自己下腹涌上一阵猛烈痛意,身子一晃,她扶住门柱才没有倒下。

她盯住少年,眼圈微微发红:“张福沅在哪,我要见他。”

在暗黄的烛灯下,少年的眼浮起一丝疯狂的憎恨,可这抹情绪如初冬的雪一般落地即化,连秦越都没来得及捕捉。

少年冷冷重复道:“张大人说,让你戴上丧帻。”

说着,他甚至还将秦越往后逼了一步,在那个黑漆漆的角落里,已有些晕乎的秦越余光忽晃过一道刺眼寒光。

秦越心头一惊,一股大难临头的强烈不安瞬间冲上心头,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拉袖口丝带,一柄短刀便滑到了她手中。

还没来得及动作,秦越就听见一道慌张的女声:“张大人!”

少年忽然一僵,立刻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一看,四周却空无一人,哪里有张福沅的影子?

他看向那女使:“你敢骗我?”

说着,那少年又转过身阴鸷地盯着秦越。

秦越心中悚然一惊,他不知道这少年是要干嘛,但绝对不是好事,自己这副身子跑是跑不掉了,眼看着少年步子越来越快,那阴恻恻的样子简直犹如索命鬼魂,她忍不住大叫:“张福沅,你混蛋,你把我掳过来了你人呢,张福沅!”

少年步步逼近,笑着:“秦大小姐,您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话未说完,后头突然响起一声凛冽却又冷淡的声音:“赵予,你在干嘛?”

张福沅从里院砖墙走出来——素衣、丧帻、白花,眉眼交杂着轻柔俊美与冷寂刚沉,半分情绪也不见外露。

怔愣一眼,秦越便低下了头,双眼竟然不争气地涌上热泪与委屈。

赵予步子一顿,面色不改地转身,跪地道:“回主公,秦小姐不愿戴丧帻,奴婢又不敢不按吩咐行事,所以想上前帮忙。”

张福沅走到少年面前:“除了这个,我还吩咐了什么?”

少年咬牙:“主公吩咐,秦小姐来后立刻带给您,还有……不要和她说话,不要碰他。”

张福沅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任何波澜:“赵予,念你为阿芸出殡之事忙了这么多昼夜,我今日不重罚你,你去前院跪着,辰时再起吧。”

赵予垂下睫羽掩住眸中情绪,行了个标准的叩首礼:“是,主公。”

张福沅越过赵予,走到女使旁边。

女使是个胆小的,将才看和她同为奴婢的赵予就害怕,如今张福沅一言不发步步朝她走来,她两股一颤,便跪了下去,将托盘举过头顶:“奴……奴婢没有说话,只是扶了一下……”

张福沅只是将托盘上的丧帻拿起,而后道:“不必要跪的时候,就不要跪,天天这么跪,你有几双膝盖可以换?起来,去收拾房间。”

这话听着颇有人情味,奈何声音还是如黑潭一般清寂无波。

就如,如暴风雨爆发的前夕。

秦越愈听心中愈发怵,压下想告少年黑状和帮女使说话的冲动,安静地站在一旁什么嘴也不插。

赵予和女使听张福沅的吩咐,都离开了这黑漆漆的地方。

张福沅将手中的丧帻叠了又叠,如手帕一样揣进袖中,而后从秦越身边经过,出去将大门关上拴紧。

门关上的那一刻,呼啦啦的穿堂风骤然一停,秦越脖颈上的鸡皮疙瘩缓缓平息,发抖的身子也好了许多。

四周除了木门咯吱、门闩碰撞和偶尔一两声鸟叫外,安静地像死地。

秦越抿唇——张福沅不说话,应该是等着她说。既然她有愧,那便先开口吧。

“张大人,我来为令妹守灵。”

那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官话,或者表明真心实意的话,她说出来都不合适。在张福沅看来,她是凶手之一,手中还握着他其它家人,而且她还不是自愿而是被掳来的。

耳边传来脚踏入泥里的声音,越来越近,而后一道素衣袍角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秦越抬头,那张被黑绒托起的清艳小脸,苍白得令人心惊,就连呼吸都弱到破碎。

莲花灯中跳动的烛火映照在两人的眸中,似萤火在幽深潭水中跃动。

若非一人警惕,一人打量,竟真叫人生出镜花水月般的,夜月私会情人、含情脉脉对视的错觉。

张福沅的眼神虽然没有攻击性,但秦越仍感到被抽丝剥茧的不适,她动了一下身子,想换个支撑点靠。

可她背靠门柱,张福沅又将她逼得太紧,四周已经没了可活动的空间,她只得小声道:“往……往后退点。”

张福沅没有听,反而从袖里掏出丧帻,仔细展开,瞧着竟是要往她头上戴。

秦越双眼睁大,曲腿后倾进行躲避:“张大人,这个好像不太符合规矩,不太合适。非亲非故,戴了要冲撞神灵的。”

秦越听到一声冷笑从前面男子的鼻息发出:“你觉得你不该戴?”

什么叫做她觉得自己不该戴?难道在张福沅眼里,她作为罪人应该披麻戴孝为逝者守灵?

好吧,随他。

秦越谨遵顾尧的话,今晚她就顺着张福沅。

什么规矩不规矩,什么冲撞神灵,她是一概不信的。若张福沅这个当事人也不信,那她还拗什么?

秦越吸气憋劲准备站直,却不想这一口冷空气入喉,一股痒意忽然涌上喉咙,她捂住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

这一阵咳嗽动作太大,一下撕开了她下腹伤口,如绞肉一般的痛感叫秦越猛然蜷起脚趾,一声“啊”还未完全出口,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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