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沅似是没听见,喝了一口热茶,双眼盯着她,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秦越知道他的意思——在这个世界,女子身子若被外男看去,尤其是在有婚配的情况下,会被视为浪荡失洁,若被发现就是浸猪笼处置,没发现也会让女子陷入内疚自责。
张福沅居然企图以这种方式羞辱她、报复她,那简直就是毫无攻击力。
望着张福沅气定神闲的神色,秦越心底的冷笑都溢上唇角了:“张大人当真不出去?”
张福沅苍白修长的手指握住茶柄:“本官累了,不想动。”
秦越心底冷笑愈甚——既然张福沅觉得无所谓,那她也不必扭捏了。
她掀开被角,解开上衣最下面一颗扣子,而后捞起白色里衣的下摆,再将襦裙往下轻轻扯去。
淡然坐在八仙桌旁的张福沅,视线始终在对面床榻的女子身上,目光如蜻蜓点水似轻似重。
可在秦越掀起下腹最后一层遮挡物,从肚脐到密丛边沿猝不及防地露在张福沅眼中时,他握茶的手指骤然一紧。
如同潭底的鱼倏尔远逝,将死寂的水面惊起层层波纹。
张福沅眸光黑沉,微咬牙关,平和的呼吸慢慢地、缓缓地浑重起来,压抑着眼底疯狂乱窜的莫名情绪。
床前女使半跪,用长针挑开秦越雪白肌肤上的白布与草药,狰狞的伤口一点点显露,瞧着简直触目惊心。
张福沅蹙眉,而后放下瓷杯,松开的刹那,捏杯的指尖还泛着青白色。
女使很快将原来的草药清理干净,那片伤色已经全部显露,结痂又破裂,破裂又结痂的皮肤凹凸不平,混着深褐与鲜红。
张福沅怔了怔,讶异一闪而过,而后略略垂眸。
女使开始为秦越处理血泡,紧张地出了一头细汗。
秦越则在打瞌睡与惊醒中反复徘徊——她实在是困倦到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了,可血泡被挑破又疼得钻心,那头还坐着一个意图不明的男子……
小屋烛光昏黄,矮炉碳火哔剥,八仙桌上茶水雾气袅袅,暖融融地将寒潮逼隔在外。
女使手上不停,桌上茶水转凉,秦越的呼吸声也越来越缓,时不时微颤的睫羽慢慢安静下来。
而后,一阵十分轻微的、如小猫一般的鼾声,从药罐开合的叮叮当当声间悄然流出。
女使将伤口包扎好,望着已经熟睡的秦越,又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后头的张福沅——她家大人还在这坐着,秦大小姐怎么睡着了,天哪,她要不要把人叫醒啊……
犹豫间,女使又用余光朝后望了一眼,想要观察一下大人的神色,却不想刚好与大人的视线对上。
她立刻会意,迅速将秦越衣物整理好,为她盖上被子,提着药箱便站到张福沅面前,双膝跪下就要行礼,却被张福沅一抬手挡下:“她如何?”
女使第一反应是低头看药盒里被清理出的药渣,面色开始出现为难与纠结。
张福沅眸光一凝,语气骤然一冷:“药有问题?”
女使被吓得噗通跪地:“药……好……好像有,有鱼腥草。可鱼腥草会加速伤口溃烂,一般是不会,不会用于外伤……”
张福沅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确定是鱼腥草?”
女使身子发抖,犹豫半响,还是答道:“鱼……鱼腥草去热解毒,是很常见的药,奴婢不会闻错。这药……药渣里没有,应该是将鱼腥草磨成了汁水混在了草药里……”
张福沅薄唇抿平,目光沉沉,凝神半响,才道:“此事先不要跟她说。去把药渣处理掉。”
女使出去后,张福沅才起身往前,沉而稳的步伐几乎听不见任何脚步声。
走到床榻边,他自上而下望着女子的小脸——她睡得很沉静,苍白的唇微微张着,露出比常人还小巧的白牙,面颊似是被火炉熏闷出了一撇潮红。
火炉确实有些热了。
就连他的吐息,也从寒凉变得滚热。
就那样站了许久,直到女使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张福沅才折身往门口走,踏出门几步又回头嘱咐:“炭火烧的太旺,去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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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卯时,秦越便被摇醒了。
意识回流到脑海时,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床对面的八仙桌,见椅上无人,桌上茶具已恢复原貌,才松了口气。
女使跪于床前,轻声道:“秦大小姐,芸小姐卯时三刻出灵,您去么?”
这话问得真是,张福沅掳她过来,不就是为了让她在张凤芸出灵时忏悔吗,难不成她还能不去?
秦越掀开被角,撑床起身,语气亲和,打探道:“你们张大人昨夜走的时候是什么神情?”
女使正起身扶秦越,闻言一愣,皱眉思索良久,才结结巴巴道:“回……回小姐,官家,好像,好像没有神情。”
秦越眉梢一动:“没生气?”
“奴……奴婢不敢瞧。”
好吧。
什么都问不出,她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毕竟表情管理和气势威压,是极臣的基本素养,这么看来,张福沅做的十分不错。
秦越起身后,就看见在床边案桌上搁着的丧衣与丧帻,形制是最高规格,按理来说只有近亲可以穿戴。
她没有耽搁,直接让女使帮她换上——她昨夜就已想明白,张福沅都不在乎这些规矩,她就更不信鬼神那套,是以没必要逆着来。
秦越着衣完毕,又梳洗一番,女使仔细检查了几遍,前前后后用了两柱香时间,到卯时二刻终于整装待发了。
一推门,便见一个持剑的青年男子守在一侧,听到木门一开,连忙转过身行礼:“秦大小姐。”
这个人秦越认得,也是上回去牙市买来的,因为功夫不错,就一直贴身跟在张福沅身旁。
秦越清艳的脸庞露出轻柔的微笑:“季良。”
季良惊讶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小姐记得卑职的名字。”说完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巴掌捂住自己的嘴,眼里露出惊恐。
秦越想起昨夜张福沅对他那两个下人说的话,立刻明白季良为何突然做这怪异的动作。
她一边踏出门一边道:“张大人不许你们跟本郡主说话,大概是怕本郡主妖言惑众,趁你们不注意跑掉。你且放心,本郡主今日不会跑。”
季良脸上的不安才缓解下来,他将手中的幕离递给秦越,道:“秦小姐,今日出灵宾客众多,人多眼杂,为避免麻烦,还请小姐戴上这个。”
秦越心底狐疑,张福沅既然以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让她祭拜,居然还敢让她去人多眼杂的地方晃,届时她嚎一嗓子,满屋人不都知道他偷梁换柱了吗?
但她还是没多问也没反抗——今日特殊,她可以一切顺张福沅的意。
秦越戴上幕离,双层白纱长及胸口,将她遮了个严实。
季良和女使跟在秦越身后,一行三人出了后院,走上长廊,绕到主院侧面的八角门。
一进门,秦越便顿住了——到处都是人,水榭、凉亭、石路,三三两两,或坐或站,人人白衣黑带,面容悲沉端肃。
但大多都是男子,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几乎都是朝中官员或京中富商。
季良的声音从后边传来,语气有些急切:“小姐,咱们要不快些,就等您了。”
秦越眼底爬满疑惑:“等我?等我干嘛?”
问完,她立刻反应过来,难不成是等她忏悔,她忏悔完毕才能出灵?那是得抓紧了。
秦越所在的偏门隐蔽在一片竹林旁,接近主室,是以只要她动作轻巧,便会无人发现。
可她脚刚离地,后头便传来一声娇俏的女声:“堵半天了都,你走不走啊!”
这声音不算小,附近的人皆纷纷抬眼望过去。
秦越不想惹人注目,低头提裙退到一侧,可谁知后头的女子一步跃到她面前——
那真是一张灵气逼人的小脸,卷翘的睫毛如蝴蝶扑朔,大眼溢满华彩,脸颊粉里透红,唇瓣水光盈润。
这人她认得,是当今太子老师公上方公太傅独女,公孙怀薇。
那张脸实在太过明媚,明媚到只是上辈子的一面之缘,秦越便牢牢记住了她。
所以何莲上次同她讲,张福沅拒绝了所有的说媒,唯独收下了公孙怀薇的媒书,她也觉得合情合理。
公孙怀薇上下打量了一下秦越,又看向秦越身后的季良,疑惑不加掩饰:“你是沅哥哥的谁?”
公孙怀微没见过她,所以不用担心说话被认出来,可她还是沉默了——
她是张福沅的谁?他俩关系太复杂,如果非要定性,最基本的应该是盟友,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但秦越心有警惕,这个装疯卖傻多年的公孙方,如今主动出手,把自己女儿送到前线,动机很值得怀疑。
于是,她想了一个不咸不淡的身份:“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远房亲戚你敢穿这身,你懂不懂规矩!季良,你也没长眼睛吗,赶紧带她去换!沅哥哥昨夜回来好不容易心情好点,你们今天谁敢惹他生气,我就扇烂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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