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

锦州知县府,正房堂室。

狂风将半开的支摘窗打的叮哐作响,暴雪呼啸着从窗缝钻进来,一只修长苍白却少了一根小指的手在窗台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这是袁观生第一次见这样狂躁的大雪,下的昏天黑地不见天日,举目望去只有白茫茫一片,一个时辰不扫,门前雪就能积到槛墩高。

这就是锦州,离洛阳千里外的西北腹地。

袁观生的那双万年含笑的桃花眼动了动,眸底寂落又深了几分。

一屋子,满满一屋子跪着的人,皆低眉敛目,偷偷观察着这活阎王的神色。见他沉眼,她们脸上的惊恐陡地加重,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站在袁观生旁边的侍卫何沉倒是没害怕,他和江言一样是自小伴在袁观生身边的人,此刻见自家公子如此自伤,心头又悲凉又担心。

欲言又止半响,何沉终于憋不住了:“公子,您积劳两月,总算将锦州粮钱人军打理妥帖,如今正是交差还京时,可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袁观生飘远的思绪被这声音唤回,才察觉到凶狠的雪渣子正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间刮过,将他袍袖吹鼓,灌进更多冷风,将人刮地刺痛。

他蜷了蜷指,脑中回响起刚才何沉说的话,马上就想到自己递去京朝的述职报告和辞官请呈,想到不过半月就能回京见他的越儿,他忍不住翘了翘嘴,连人都没使唤,自己听话地将窗“啪”一声关上了。

随着窗门被关,书案上被风吹的唰拉腾飞的书页陡然一滞,落下后没声了。

袁观生收回眺向远方的视线,缓缓回正头,目光从书架到烛台,再从烛台到书案。

最后,落在了书案上那一顶光华烨然、精妙绝伦的黄金羽冠上,含笑的眼瞬间冷却了。

几乎是同时,跪在地上的诸多人呼吸一屏,露出本能的惊恐。

笑意消失不过霎那,袁观生嘴角又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扬起一个更深的弧度,衬着他那张温润贵气的脸,春风和煦煞是好看。

可跪在书桌前面那二三十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不但未露出惊艳倾心之态,反倒是更惊恐了——

她们都是锦州大小官员从各处搜罗来“孝敬”他的,他来者不拒,小小知县府一下子塞了近五十号女人。

只可惜这一个月来,死的死,伤的伤,折了一半。

袁观生往后一靠,斜倚在长榻上,对着前头跪着的女子笑如春风:“你说,这羽冠好看么?”

明明是疏朗好听的声音,可落在这些女子耳中,那都是沾了了血的冷森。

她即刻吓得牙齿上下打地咯咯,恨不能将头缩到地下去,祈祷着千万别被这疯子看到。

袁观生见状笑一声:“怎么,头长在脖子上不好,想埋进地里?”

女子们一听,立刻想到外头竹园里插的那几个人头,都惊颤着眸子抬头。

这一抬,第二排中间的女子就与那道含笑的眼睛对上了,吓得她尖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而后又立刻爬起来,“砰”地一个响头,带着哭腔道:“好……好看,妾身,妾身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羽冠……”

袁观生语气温柔如水:“那你喜欢吗?”

女子干唇嗫嚅,竟一个字都发不出——

七日前,公子从拍卖场拿到这羽冠,回府就大发雷霆,杀了十几个人。

她后来一打听,才知这羽冠是给他未婚妻的聘礼,却不知道怎么流入了市场,还碎了。

这疯子与她未婚妻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如今问她喜不喜欢送给他未婚妻的聘礼,要她如何回答?

喜欢?不喜欢?

怎么说,都是死。

想到“死”字,那些令人反胃的残忍死状全浮现在她脑海里,流窜在她四肢白骸的惊恐霎时冲上极点,而后,凉意一点点冷透了她的心。

她握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求……求,求大人开恩……”

说着,她迅速直身又“砰”地磕下一个响头:“求大人,给贱妾一个痛快……”

不要和那几个在牢里被挖眼剜肉、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姐妹一样就好。

屋子的气氛凝滞了一秒。

而后,一声疏朗的轻笑在屋中荡漾开来:“成全你。去外头磕头,磕死为止。”

女子一听,慢慢瞪大眼——磕头磕死?就算磕烂了头,怕是也死不了吧!

“不……不……求大人赐奴婢一刀,求大人……”还未说完,便被侍卫捂嘴架起拖走了。

随后,屋外不远处就响起一下一下的磕头声,砰,砰,砰……

从清脆到沉闷,光听着就能想象出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一屋子如花似玉的女子脸色死白,又俱又恨又无助。

袁观生却是很愉悦的样子,指着下一个幸运儿:“你说。”

那被指着的女子颤抖的眼立刻呆住了。

“你喜欢吗?”见她发愣,袁观生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这女子咽了一口疯狂分泌的唾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道:“如此绝世珍品,不管哪个女子见了,都会喜欢……”

袁观生笑着看她:“真的吗?”

见这疯子竟没在一句话内处置了她,女子寒气四溢的心立刻燃气一丝希望——从前也不是没有回答的好的,只要回答的好,就能被放出去。

女子激动到手指脚趾都在发麻颤抖:“真的!真的,妾身……还有这里的姐妹,见一眼都是八世修来的福分……”

袁观生听着这句话,慢慢皱起眉,困惑道:“不对,你说的不对。你说所有女子都喜欢,可她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

女子在心中念了一遍这个主语,却不知道袁观生说的是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不能让这疯子觉得她说的不对,她要给这疯子一个合理的理由。

“兴许……兴许不是不喜欢,而是与奴婢一样,觉得配不上……”

话音刚落,一声笑自长榻传来。

长榻上的男子虽嘴角还扬着,可却没有一丝丝温度:

“与你一样?你是什么贱东西?你敢说她不配?本官跟她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才貌门第哪一样都是一等一的般配,你敢说她不配!”

那女子脑子一嗡,压抑一上午的恐惧一齐爆发出来,哭声凄惨:“奴婢说错了,奴婢说错了……是奴婢……”

话未说话,卫沉一声令喝下去,又进来两个侍卫,将这女子捂嘴架住拖出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女子被拖出去后,袁观生又指向下一个,他的惯习就是,要么自己累了,要么听到满意的答案了,否则这场游戏会一直进行下去。

这些女子一个个哭叫着被拖下去,血腥的气息在院中弥漫开来,直到天色转暗,一名死士求见,这场炼狱才结束。

活下来的人哆哆嗦嗦出去,脸上没有丝毫庆幸,只有空洞、悔恨与心死。

待人都退下后,那名身形高大的死士才来到长榻前,抱拳道:“大人,京郊探子来报,七日前有百余精锐自四个城门乔装出去,而后南下,到了虎子岭分成左右两路,一路往湖洲而去,一路往明州而去,人应当是张福沅的。”

斜倚长榻的袁观生压下肆意杀戮后有些收不住戾气,慢慢坐起身:“怪了,这个时候京城正乱,他哪来的兵还能往地方调?”

说到这,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马上抬头盯着那死士:“两路人马可有差异?”

“没有差异,头领、人数、兵器两头分配的都很均匀。”

袁观生心思敏锐异于常人,光凭这句话心中就有了猜测,那惯常只浮于表面笑,此刻竟从心底漫出来:

“果真如此,障眼法啊,这眼障的,上赶着来给本官送消息。”

他看向何沉:“你还记得我之前叫你去请张福沅和王大海家人吗?”

何沉抱拳:“属下办事不力,当时赶过去只剩个空房子,一路打听追至秦关,十几口人却在这葫芦口的地方凭空消失了…”

“不错。”

袁观生走到书案前,摊开舆图,指着北方一点,然后往秦关右侧的云州滑去:

“张家王家刚开始走的是这条道,南下到了云州后,却突然折返往上进了秦关,然后人就消失在了秦关。为什么?”

这个问题何沉早就跟他家公子解释过,如今再被问到,他心下慌张担心自己之前的解释出了漏洞,这才被拉出来鞭尸,于是回答的声气都小了些:

“应…应该是换了路线。他们原来准备途径云州过江入京城,可后来却发现了我们在追查,所以临时改路,至于行踪消失,大概是因为行事谨慎了许多。”

“谨慎了许多?张福沅派兵接他家人,不就是为了防我吗?难道他一开始没叮嘱那些个兵要小心谨慎,非要等我们的人追去才谨慎?”

袁观生的语气其实并未有责怪之意,但何沉额头还是渗出些热汗,窘迫地说不出话。

袁观生也没指望他说什么,兀自道:“这只能说明,有第二波更厉害的人,在云州劫了张王两家人的道,把他们诱至秦关,再借秦关纵横的山脉逃出,而后往东南方向下至虎子岭,再到明州或湖州的某处躲着。”

何沉一听,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张福沅这次出兵,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发现了他家人被掳的地方,所以张王两家人就在明州或者湖州!”

说到这,何沉顿了一下,松开的眉头再次拧起来:“真是怪了,张福沅知道自己家人被掳走,可这两个月来竟不管不顾半点没声张,像是不怕似的,这掳人者也是神出鬼没能在我们遍布各州的死士网中转移十几口人,咱们京城有这样本事的人,也就一个秦家。可若秦大人捏了张福沅这么大的把柄,也不至于被张福沅压的快丢了京城十二卫所,那还有谁……”

袁观生听罢,垂眼笑了一下,抬胳膊托起黄金羽冠下坠着的小圆铃,将这小圆铃放在指腹中反复捻转,诺达的书房一时陷入寂静。

片刻,袁观生才抬头看向何沉:“是猜不出是谁,还是不敢说?”

何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一掀袍角单膝跪地:“属下有罪!”

是谁干的,还不明显吗,就是他家公子心心念念的秦小姐啊!

将公子给她的聘礼卖了买死士,罗刹堂的死士当然能神出鬼没!简直不知道她一个女子不好好在闺阁待着,在这里搅什么浑水!

不仅害得公子失了拿捏张福沅的把柄,被贬到这地方受苦,而且公子写的十几封信她一封都不带回的!

何沉气的牙痒痒,却只能将头埋得很底,不敢让公子看见。

可袁观生是谁,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出何沉的情绪。他盯着何沉,目中慢慢浮起一团阴翳,语气是少有的低冷:“抬头。”

何沉握紧拳头,抬头,自下而上这个角度,更能将公子消瘦不少的身子囊入眼底,他一下子没忍住,想起公子这些天宵衣旰食、日夜不息就是为了能早些回京,一下子红透了眼。

袁观生见何沉脸上翻涌的情绪,顿了一息,下撇的嘴角平了些,可仍然盯着跪地之人道,语气低冷:

“何沉,你永远要记住,越儿是我的妻。你认我当主子一天,那越儿就是你主子一天,你无条件服从我、忠诚于我,那就必须无条件服从于越儿、忠诚于越儿,我可说清楚了?”

何沉望着自家公子,通红的双眼冒着热气——他恨呐,他恨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公子这般深情的人,石头都该捂化了吧,怎么就捂不热秦小姐的心呢?

可他还能说什么呢?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还怕压个愤意吗?

何沉的眼中情绪慢慢静落下来,将另一只腿也跪下,行了个大礼:“是,属下记住了。”

“记下了,就起吧。”袁观生摆摆手,将另一幅南部舆图抽出来,摊开在桌上,目陡攀杀意:“这回,不惜一切代价捉这十几口人。”

何沉和陪跪的死士一道起来,三人围着舆图,开始商议捉人之策。

袁观生盯着自虎子岭开叉、分别向东西两个方向去的湖州与明州——

这两个地方都是大州,若放在以往,他大可直接让死士去查。可自张福沅带人剿了他死士营,他手中死士一下子折损了半数,如今再让他们去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恐怕张福沅也是想到了这点,才有铤而走险的勇气,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被他发现的风险接家人。

想到这,袁观生不禁笑了——张福沅这乡村野夫,有时候还真是天真的可爱。

袁家树大根深,可不是说说而已,以张福沅的见识,恐怕根本想象不到什么叫做百年积淀、权倾朝野。

袁家死士自他祖爷始兴,经过四代苦心经营,他们的眼线遍布天下,这京城内外水有多深,文武百官来时路有多黑,他们就有多少不得了的把柄。

当初锦州瘟疫,皇上都未收到消息,他袁家却早早得了眼线的密信,才有时间从中周旋,获取薄利。

而明州与湖州这样大的地儿,他袁家早就盯上了,父亲费劲散财布局多载,才得了湖州总督与明州知府的把柄。

这就是高门大户,这就是资源,是张福沅那穷小子能比的吗?

跟他玩,只能把自己玩死。

袁观生心情愉悦,指着舆图,同那死士交代叮嘱。

一炷香后,死士拿着袁观生两封亲笔信自知府而出,不分昼夜策马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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