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张府前堂
炉上的茶壶水汽沸腾,壶盖被顶着“哐铛哐铛”跳,张福沅撇了眼,不紧不慢拿起桌上的茶帕,覆着茶把提起来,往桌前两个瓷杯中倒水。
滚烫的雪融水冲进南湖绿茶,一股清香瞬间扑鼻而来,一口润肺,便能驱散冬日缠身的恶寒。
张福沅将茶推至对面木簪绾发、一身灰白道士袄的长髯老者前,作一个“请”字:“静修道长,大老远叫您跑一趟,实在辛苦。”
静修不是不识趣的,人都被掳来这了,总不能还摆脸色,于是笑呵呵道:“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青城观能有今日还不是仰仗京城中的贵主儿们?大人若有事,尽管吩咐贫道。”
张福沅笑了笑:“那多谢道长。”
二人寒暄几句,一杯茶尽,张福沅才缓缓拐入正题,试探道:“道长,世间会有什么人格外怕你吗?”
静修捋着拂尘毛,面露不悦:“张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贫道修丹练法,以慈悲为怀、济世救民为正道,这世间只有妖鬼怕,哪有人会怕?”
张福沅眼深如海、情绪难辨,挽袖提壶为静修满上茶杯:“那道长可真见过妖鬼附于人身?”
张福沅语气极轻,仿佛在拉什么无足轻重的家常,可却如一道惊雷炸进静修耳心底。
他疑惑而警惕地盯着张福沅:“大人为何这样问?”
张福沅脸色平平,不露任何端倪,只沉静地盯住静修的眼:“有这种可能吗?”
静修皱起眉“啧”了一声,捋了两把胡子:“有是有,但这个概率是极低的,况且京城阳气重,有真龙护城,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边说,他边观察张福沅的神色,见张福沅兴致索然,便将话头一转,道:“但是——在偏僻乡野,乱葬岗、边疆这些阴气重的地方,倒还真有过。”
静修觑着张福沅,见他脸上仍旧山水不显、波澜不惊,脑弯一转,就知道这事儿大了——张大人一个日理万机的相国在这问他鬼神,还一副讳莫如深生怕他知道什么的样子,总不能是想听神话传说吧!
静修薅着唇上两撇长胡,双目格外有神采,道:“大人不说话是不信贫道?大人不会以为,我们青城观作法驱邪之术,都是为了敛财吧!”
张福沅听罢一笑,轻描淡写:“未曾遇见,难以置信罢了。”
呷一口茶,又问:“道长常年与此打交道,可知如何辨别是否有鬼附于人身?”
“啧,这很难说,鬼也分道行深浅,若被饿死鬼附身那便是胃口大开、吃到撑破肚皮还不止。若是被病死鬼产生,那就是成天咳血,血尽而亡。若是厉鬼,那可不得了,白日瞧着跟正常人似的,一到晚上就长长甲尖牙,嗜血杀人,可怖的很呐。”
听着这些只有志怪话本才出现的东西,张福沅微微皱眉,将信将疑。
单靠静修一张嘴,要让他全然相信,他也做不到,毕竟此事也很难求证,他也没时间真的跟静修去看鬼。
他找来静修,问他这些事,不过也是想为他一肚子非常理能解释的疑惑寻个可能。
凝思半响,张福沅再次开口问:“那依道长看来,若鬼附于人身,无非就是被附身者死,或附身后杀死别人两种下场?”
静修:“正是。”
“那是否有例外?比如附身后与本人无异,只是占据了身子,既不会杀旁人,自己也不会受到伤害。”张福沅的语气依旧很轻。
静修白眉一皱,边思索边道:“被附身者怎么可能不受伤害?鬼阴气太重,会蚕食活人精气,被附身者十有**最后都死了,而活下来的也是因为驱邪及时。”
“驱邪?”
“对,就是本门的驱邪之术。依照附身程度与鬼魂道行而定,刚附上没两天的,画符引魂就行。而你说的,附身后与本人无异,像这种有头有脑的鬼魂,就属于道行深的,附身夺舍,妄想借尸还魂,非得剜肉剔骨不可,否则生生世世都会被这鬼魂缠上。”
听到“剜骨剔肉”二字,张福沅面色虽不变,可手中的茶水却陡地漾起波纹,目中粼粼寒光一闪而过。
沉默半响,他望向静修,嘴角浮起一丝不明的笑意:“那这观人断魂之法,是只有道长可以,还是任何人都可以?”
静修一听,挺直背脊,一挥浮尘,扬颌道:“这观魂并非拿眼睛看,还需要借助阴阳盘、乾坤挂、星宿位算,若鬼魂道行浅,小有所成的道士也能算出,但若碰上道行深的,也只能大成者能降住了。”
静修口中的“大成者”指的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张福沅眉梢一挑,微微颔首作了个礼请的动作:“那此事恐怕要劳烦静修道长了。”
静修没立刻答应,而是薅着长胡,略显犹疑:“贫道以济世救民为己任,这种事情自是在所不辞,只是这世间阴阳相转,凡想取必得舍,贫道以阳躯压阴气,散的气命也是要补的。”
张福沅以为他要说什么,听到最后原来是要钱。
他忽而一笑,为静修斟上茶,而后举杯递上:“百金奉上。”
大雪簌簌而落,季良撑着伞把静修道长送去客房,而后又指了一个侍卫守在门口。
再回到正堂时,张福沅已经把茶收了,桌上摆了一封浇火漆的奏折,火漆口有个“袁”字。
季良眼皮一跳——火漆是长途寄送、上表皇上才用得上的,而在外地的袁家人,就只有袁观生一个。
望着自家爷尚未恢复的气色,季良心头又涌起一股气愤,开始嘀咕着发牢骚:
“怎么一天天的不消停,爷您一个人,又要对付袁家又要对付秦家还要应付皇上,太傅那帮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知道吸您的血……”
其实季良最想骂的还是秦越,这个骗情骗色的女人,心狠得跟石头山似的,光她一人,就差点要了爷半条命。
但这些只能在心里头想想,叫他当着爷的面骂出来,那是万万不敢的。
张福沅没打断季良的话,但也没理他。
待他牢骚发完了,才抬眼道:“季良,吩咐四城门,不允许任何道士僧侣进来。城内的彻查,一个不留全部驱逐出京。”
季良听了,虽满腹疑惑,却还是作揖应是,问:“全场搜查动作不小,是不是得有个理由?”
“上回在冬神庙,不是有个和尚胡言乱语,我叫你告知刑部将他查封,然后严格管控算命的道士吗?还是这个理由,招摇撞骗、扰乱民心。”
见爷神情严肃,季良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重重点头,而后立刻出门办这事儿了。
季良走后,张福沅盯着这封奏折良久,讥诮的笑意缓缓从眼底流出——这是袁观生的述职报告与请辞书。
不得不说,袁观生此人在政事上还是极有能力的,短短两月,竟已将那久积弊病、民生哀怨之地治的井井有条。
真是宰相之才啊。
可惜,他们之间道不同,又有血海深仇。
张福沅提笔,在奏折上批复——
“卿才堪大用,民瘼方苏,既靖洲城,宜理乡野,拔擢为锦州知府,望尽汝之才、守一方安宁,朕亦保袁家安宁。归京之请,俟岁稔再议”
这批复可不仅仅是他的意思,而是仁和帝的意思,否则仁和帝怎么会把这奏疏交给他批复呢?无非就是想让他当这个坏人罢了。
这朝堂,仿佛除了勾心斗角就是笑里藏刀。
张福沅心头忽冲上一股烦躁,却不小心动了心气,牵动数日前因情动呛血而虚弱无比的肺腑,竟一下子咳得弯了腰,忙放下朱笔,撑着桌才勉强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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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观生是六日后接到刻龙纹火漆批复的,彼时他已将行李收拾好,也将锦州大小事宜嘱咐给他一手培养的县丞,准备日行千里的马儿就在厩场等着他。
所以,当他看见批复上“归京之请,俟岁稔再议”九个字红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每根血管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冷下去——
这字拐势凌厉、锋芒毕露,隐有挑衅之意,不是他张福沅写的,还能是谁写的?
但张福沅权势再大,也还没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他哪里敢替皇上做这个主,所以授意者不是那表面宽宥,实则刚愎自用的仁和帝又是谁!
还敢用袁家安宁作威胁!
袁观生顺手就把这批复丢进了火炉中,望着橘红的火线推移,最后化为一抔灰烬后,他嘴角也弯起一个极浅的、透着危险的弧度:“何沉。”
何沉三两步上前,抱拳道:“属下在。”
“把赛和安叫来。”
一盏茶后,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家伙,顶着一头潦草如鸡窝的灰发踏入书房,搓手哈气道:“从床上都能给我提溜起来。说吧,要我干啥。”
这话轻松随意,见了袁观生也没有要拜的意思,边走边哈欠连天。
别看此人其貌不扬、目无尊卑,可身价却不得了。
当初张福沅带人剿死士营时,袁观生得了消息,只下了一个命令:“死士营可灭,赛和安不可死”。
于是,在百余死士拼命掩护下,赛和安是唯一一个从死士营死里逃生的人——
他便是周月心的师父,是袁家幕僚中大名鼎鼎的毒药师,灵丹妙药、封喉之毒、移骨接木、人皮面具,就没有他不会的,周月心跟学十年,都只能算得上学了个皮毛。
袁观生与他说话都比平常人温和许多:“安叔,我需要你做一张我的人皮面具,由何沉代我留在锦州。”
赛和安与何沉都是一惊,瞪大眼看向袁观生。
何沉猜出了几分意思,一时说话都结巴了:“公……公子还是要回京吗?可……这……”
“可这是违抗圣旨大逆不道,案律法当斩是么?”袁观生笑笑,接过他说不出口的话。
赛和安也收了困意,严肃道:“确实不妥,这个节骨眼上露这样的把柄,不是把脖子递过去叫人扎吗?”
何沉连连点头,忧心不已:“我们在京城的眼线都被拔没了,江言也不知所踪,京城到处都是张福沅的人,您若回京,那便是万分危险啊……”
虽说公子做决定向来都是谋定三分,可一旦摊上秦小姐的事,他都会乱心神,做事也不以利弊衡量,全以秦小姐高兴为先。
如今公子归心似箭、见妻心切,一刻也等不得,偏偏皇上旨意模棱两可,苦苦熬盼不知何时才能归家,他都能理解,可不能不顾命啊!
袁观生听了,笑了一声,在这雪雾迷蒙之中格外清亮动听:“谁说要回京了?我们去松城。”
“啊?”何沉和赛和安同时看向袁观生,愣住。
卫沉都懵了:“松城?松城不是在打仗吗?”
前几日线人来报,几十万秦家军与王大海的三万精兵在松城门下僵持,已擦枪走火数次,正酝酿着大战。
袁观生没立刻回答,只从容起身,弹弹衣上的灰,拿起大氅披上,就往门外去。
卫沉一愣,连忙取了伞追上去:“公子……”
袁观生眺着京城的方向,眼中的笑意扭曲而充满血意:“去松城,我要在那里送张福沅一份大礼!”
王大海奉旨入雪祁岭支援西南边界,而通往雪祁岭有两条路,近路为青冥谷,可因为雪势太大,又有雪崩,只能绕路到松城,想从翻过松山南下去雪祁岭。
此事若只是借个路也就罢了,毕竟圣旨在手名正言顺。
可坏就坏在,王大海手中还有一封调遣秦家军的圣旨,皇上要求秦彻拨十五万军队去支援雪祁岭。
秦家军常年驻守大乾西中部及北部边境,而西部中北边境线广阔无尽,许多地方都没有山脉河湖作挡,只能靠军队巡逻把关。
所以,虽说秦家军有三十万,实际上有一半军都分散于中北边疆各处。
而驻留松城总部的也就十五万左右,若是都调遣去雪祁岭,秦家的松城可就要改姓了。
更不必提,皇上早就想削弱秦家三十万大军,如今刚好借以家国名义让其伤亡惨重,还能保住雪祁岭,岂非一举两得?
所以,若是王大海从松城过,秦彻的十五万大军没跟上,那秦彻抗旨不遵就是铁板钉钉的事,违抗军令乃大罪,若有心怪罪,说是有谋逆之心都不为过。
去与不去,都是大炕。
所以秦家才想到直接团灭王大海和他三万兵,届时再全丢入青冥谷,雪崩一埋,就能撇的干干净净。至于什么调兵圣旨,他们可没见过。
这种迂回狠厉的主意,多半是秦延俊出的。
保住秦家三十万军,不仅能保住秦家安身立命之本、让皇帝始终有所忌惮,还能折断张福沅一翼,为秦家在京城争取喘息之机。
从这点来说,秦家与他袁家,利益一致、目标一致。
但这消息是半个月前收到的,这近二十多天来再没任何消息传来,想来秦家那边已经动了全部力量封锁消息。
按理说,十五万经验老道的军队,剿灭三万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新军,乃易如反掌。
可他却迟迟没收到消息,说明松城一带还是处于封锁状态,松城之战还在僵持中。
王大海这人他是见过的,一身莽撞之气,双眸锃亮、信念纯净,靠着初生牛犊不怕虎和无知者无畏精神,没准还真能成为战场上的一匹凶狼,叫秦彻招架不住。
他此去松城,就是要助秦彻一臂之力,顺道……
袁观生双眸都在兴奋的战栗:“卫沉,那两家子人,不必往京城送了,直接往西走,进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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