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东方天际亮起一团白蒙蒙的曙色。
一道挺拔的身影揽着一女子的腰,自长巷外墙一越而上,翻入留月阁。
墙内,何莲提着灯已等候多时。
秦越落地站稳后,助她进来的卫朔不作停留,立刻翻墙离去——按照小姐的交代,他需要和其它兄弟们一起提前去宴会现场静观其变。
秦越则跟随何莲进入厢房。
久未归家,房内的陈设与器物一如她离开时的模样,不曾变动分毫。
绕过外室,步入里卧,屏风内,有极其微弱的光晕,映出两个女子的身影。
听到动静,云碧高兴地从屏风内跳出来,连礼数都忘记了,抓着秦越的胳膊,大眼睛蓄满一眶泪:
“小姐……您终于愿意回来了。”
昨夜何莲同他说,小姐想亲自去赴招待使臣的国宴,所以今日一早会回来,她开心的一晚上没睡着。
打她能明事理的年纪起,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姐身旁,这十几年下来,小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说是活着的信仰都不夸张。小姐不在身旁,她吃饭都食不下咽!
秦越见她这感性劲儿,无奈摇摇头:“怎又哭?还想要你这双眼睛么?”
云碧委屈地瘪起嘴,抽抽嗒嗒地忍住泪:“没了眼睛,总好过没有小姐。”
“傻丫头。”秦越说完这话,站在屏风后面的另一个人影也动了动,起身往出走。
秦越的眼一凝——是云清。
此时云清已将她的人皮面具摘下了,露出了本来的面容,穿着和云碧一样的一等丫鬟服,立在屏风木轴旁,与她对望。
那投来的眼神,还是熟悉的样子,三分怯弱五分规矩,但多了二分戳心挖肺的复杂与矛盾。
她苦笑着,双膝一弯,跪地:“小姐,奴婢有罪,死不足惜…”
她不敢否认,也不敢狡辩,她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叛主的大罪,在收到公上方的密令时她就知道。
可……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祖辈都是公上家族的家奴,公上一族到公上方父亲这代就已经落魄,家奴散尽。
她们家离开公上家族后,一直过的很贫困,就在父母商量着要把她卖去当童养媳时,公上方却忽然登门,问了她几句话,就将她带走了。
她被带到一片风景很好看的山野中,那里还有七八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有男有女,她就在这里扎下了根。
他们跟着公上先生去插秧、耕作、打谷、读书,过上了他们从来不敢想象的生活,能吃饱穿暖,能摸上笔墨。
那三年,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每每想起来,都是春风和煦、鸟语花香。
所以,每当公上先生说,自己往后需要他们的帮助时,所有人心中都暗自卯足劲,心想能帮到忙哪怕死都在所不惜。
他们的命,就是公上先生给的。
对于她而言,背叛公上先生绝不可能。
但令她痛苦的是,在秦府十年,那些点点滴滴也润物细无声般走进了她心底,她遇上了一个从不为难下人的小姐,和放话护她的同伴,留月阁所有人都很好。
这十年,公上先生从未找过他,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直到两月前,小姐腹部中箭、婚期顺延、朝堂乱如一锅粥时,她收到了公上先生的第一封迷信,才开始往外传递秦府和留月阁的消息。
秦越凝视着跪地的云清,眼中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云清的是谁的人,她多多少少已经猜出来了,一个被利用的棋子罢了,又有什么选择权呢?
秦越收回眼神,淡淡道:“你不必内疚,也不必说对不起,各侍其主,各凭本事。”
顿了顿,又道:“但既然你已被我们捉住了,就好生听我们的话,等此事过去,你走吧。”
云清云碧同时愕然地看向秦越。
可秦越却不想再在此事上浪费时间,她今日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为此她不惜吃下了大量压制忘忧散的药,即便这药十分伤身,副作用也会在十二时辰后显现出来——那将是比忘忧散发作还蚀骨挠心数倍的疼。
她摆摆手,往梳妆台前走去:“好了,其它事情往后再说,梳洗吧。”
今日是最高级别的国邦大宴,唯有皇亲贵胄,和四品往上的官员及其夫人、嫡女能参加。
而这样的宴会,男子要穿正式朝服,女子衣物也极其讲究。
不同身份不同颜色形制,规矩严到衣上坠的珍珠个数都不能错。而头上珠钗、鬓发长短、唇脂深浅,更是门路深到专有一节指头厚的书作规定。
足足忙了近半个时辰,才将一切收拾妥贴。
云碧搀着秦越,何莲跟在身后,三人到秦府门口,那里停了一辆马车,秦夫人坐在里头,朝秦越招手:
“快些,要迟到了,你爹等不及一早先去了。”
秦越边走边对秦夫人笑:“娘,这不赖我,谁叫衣裳发饰这么麻烦……”
秦夫人笑着瞪秦越一眼:“哪个女儿家不是这样?”她伸出手,拉着女儿入轿。
马车车轮滚动向前,两主四仆,一行六人就往东风街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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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街一条主路,四面排开无数条支路,组成纵横联通、商铺与房舍相间的繁华之区,而嘉膳坊就在东风街内圈的中间路段。
秦家车马自望阙里出发,走官道一炷香时间,拐过一个弯,就到了东风外街。
秦越掀开帘子,眸色又深了一分——平日东风街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可如今,除了身着朝服的官员及富丽明贵的女子外,就是十步一扎的官兵。
这些官兵背绣虎纹,皆出自京师卫所,平日负责京师巡逻治安。
但稍微了解情况的心里都清楚,如今站在这的两大卫所其实都姓“秦”——
原本昨日还有三支呢,被御史中丞顾尧参了一本“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秦延俊没办法才下令撤了一支,换作仁和帝亲卫铁面甲负责嘉膳坊内部的护卫工作。
秦家马车在东风外街就被拦下来了,除了他们,那里还停着许多辆马车,奴仆侍卫三三两两站了一大片,他们都是被拦下的,而拦人的官兵给出的理由是:
邦交之宴,嘉膳坊形同皇宫,除请帖上的人外,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这倒是个叫人无法辩驳的理由。
秦家也不例外,包括云碧、何莲在内的四个下人就在外头守着马车,秦越扶着秦夫人独自入内,约步行了一炷香时间,才到嘉膳坊。
此刻,嘉膳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自各个街口而来的宾客汇聚于此,堆着笑脸作揖说着场面话。数名面容清秀、手脚灵快的小厮候在坊门两侧相迎。
秦家四人刚到阶下,后头就传来一脆生生的喊叫:“秦夫人。”
秦夫人与秦越回头,见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挽着一名身披狐氅的妇人,二人笑意吟吟地走过来。
“原来是何夫人,自上回簪花宴后,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秦夫人语气热络,立在原地等着二人。
“是啊。”王夫人走近,拉起秦夫人的手,凑近头压低声音:“上头裹素,咱们下头也不好过,这成日只能憋在家中,可差点闷死我了。”
秦夫人佯装警觉,轻拍何夫人的手:“这话可不敢说出来。”
“旁人是不敢说,防不住有人嚼舌根子,但在秦夫人这,我是放一万个心的。”
这话意有所指,二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如亲昵无间到互说悄悄话的密友。
但谁又能知道,二人见面次数,拢共不过三、四次。
只不过一个是正二品兵部尚书夫人,一个是从二品殿前司都指挥使夫人,见了面自然都是要装一装,说些不打紧的私语,也是给夫家拉拢人脉了。
你来我去几句,两家子人就一同往坊内走去。
何夫人挽着秦夫人胳膊,剩下的何家嫡女何沁与秦家嫡女秦越,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块。
彼时,秦越神思游离,并未注意到何沁对她的敌意,只礼貌地笑了一下,而后跟在母亲身后往前走去。
未行得一步,就听见旁边的女子阴阳怪气地拉长声音:“不愧是国封郡主,牌面儿大,看人都不带正眼瞧的。”
秦越思绪被打断,忍不住皱眉,转过头冷冷瞥了她一眼。
何沁是家中小女,自小被他两个哥哥宠得无法无天,哪里受过这样的白眼,怒气翻涌反而怪笑一声,露出轻蔑与鄙夷,凑到秦越跟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她们怕你,我可不怕你,你就是一个水性杨花、万人骑的浪□□人,一边要往袁哥哥怀里缩,一边又要招惹张大人,谁不知道你这个郡主之位,也是在龙床上滚出来的!”
这话恶毒至极,尤其是最后一句,秦越听着简直要被气笑了。
敛神半秒,她迅速抓住命门,似笑非笑望着何沁:“袁哥哥?”
何沁眼眸一颤,但随之瞪的更狠,仿佛要与秦越比气势:“怎么,你叫得别人叫不得?”
秦越心情正烦躁,偏有人还要往枪口上转,于是一抬手,掐住何沁女下颌,将她高扬的脖颈掰地更高:“喜欢他?那本郡主赏你当他的妾,想要么?”
何沁瞠目结舌:“赏?妾?”
她马上像是受了天大侮辱似的,泪涌而上,挣脱开秦越的手,目眦欲裂地瞪秦越一眼:“你等着!”
而后扭头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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