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浅的残阳一过,天色瞬息就暗了下来。
秦越坐在窗边,偏头望着已久未出现的星月,心里竟想着,阴沉这么久,明日合该出太阳了。
思绪不知飘了多久,房檐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她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何莲自房檐越下,扣门后进入,朝秦越作揖,身上还带着风雪天的寒气,鼻手都是通红的。
事态紧迫,他没多废话,直接禀道:“小姐,被老爷单独囚禁起来的产娘名贺春,原是陈书旸家中一位嬷嬷,陈夫人二胎早产,来不及请产娘,这嬷嬷就从旁辅助,最终母女平安。可却不知道为什么,陈夫人当夜就以照管不力将她打发了。
这产娘离开陈府后,在京郊置办了一处两进院子,一家五口就一直生活在那。因为时间紧迫,属下还没来得及进院中查看,目前只查到这些……”
秦越眉目渐凝冷霜,听罢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京郊两进的院子,也要二十多锭银子,一个嬷嬷哪来这么多钱?”
说着,她目光沉了沉:“恐怕是陈夫人想隐瞒什么,才给了嬷嬷一笔钱封她的口。而当日只有生产这一件事,所以,问题在胎儿身上。”
何莲点头:“据属下所知,陈夫人这一胎生的是女儿,聪慧无双,也没什么问题,总……总不能是换婴吧?”
换婴,是高门大户以孩子为依仗的女子,所不能说的秘密。
有的妇人为了防止胎儿出意外,会提前从穷苦人家那里买一个男婴,若是自己生了女婴或者死婴,就将男婴换上。
顿了顿,何莲又摇头否认:“可陈夫人头胎就是男婴,陈夫人哥哥是吏部尚书曹堇年,她既有嫡子又有娘家权势,还需换什么婴?更别说换个女儿了。”
秦越点点头,认可何莲的猜测:“你先前说,我父亲审讯了这个产娘之后,就跑去乱葬岗挖尸体?”
挖尸体一定是想从尸体上看到什么线索,更具体来说,是想从这个经历不正常接生的小女身上得到什么线索。
她眉头愈拧欲深:“那应该是女婴本身有问题。可女婴能有什么问题?”
秦越冥思苦想,倒是想起一个:越是高门大户,越是注重祥瑞凶吉,若真是婴儿本身的缺陷,比如不太祥瑞的胎记斑点,若是个男孩还好,女孩就很可能会被家族处死。
陈夫人爱女心切,才拿钱消灾,打发了唯一知道这事情的嬷嬷。
这样似乎能解释通,可问题是,就算陈书旸小女身体有不详胎记,可如今人都死了,还挖出来看胎记做什么?
秦越正一筹莫展时,秦越的死士卫朔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明日满得使臣将到,皇帝设宴于嘉膳坊,这个主意就是秦延俊提的。
且早在朝会时,听命于秦延俊的三个卫所就将东风街围起来了,理由是“排除危险因素,保证皇上及使臣安全”。
但据卫朔观察,本该严加看管的嘉膳坊却管理松散,反而是吏部尚书曹堇年府邸,围的密不透风。
秦越拧着眉,一时瞧不清因果,只觉得这些接踵而至的消息如层层雾弹,她越是奋力拨,四周烟瘴越是浓,这下连脚前是路是崖都看不清了。
她闭眼,试着清空所有预设,重新理一理思路。
秦延俊查的是陈书旸夫人产娘,挖的是陈书旸一家尸体,围的是陈书旸亲家,一切都与陈书旸有关。
而秦延俊做这一切,必然是想抓一个致张福沅于死地的把柄。
能致一个手握大权、又受仁和帝保护之人于死地的罪,必定大到让仁和帝勃然大怒,无非就是欺君、叛国、谋反这些。
而陈书旸的九族是张福沅领军杀的,秦延俊去乱葬岗多半是为了挖陈家小女,他是想看陈家小女尸体上还有没有产娘所说的缺陷。
若是有,那说明一切与大家明面所知道的一样,陈书旸九族被诛,而主族曝尸乱葬岗。
若是没有,那……那尸体就是伪造的……
若尸体是伪造的,那……
秦越双目陡然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海中,惊地她太阳穴砰砰直跳。
她抬头看着前面站着的两人,眼中警惕而又锐利:“何莲,卫朔,你们出去替我守着门。”
等何莲卫朔一走,秦越立刻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跑去书案,胡乱磨两下墨,拿起笔蘸两下就写,写字时指尖都在颤抖。
一盏茶功夫,秦越推开了房门,将一封信递给卫朔:
“卫朔,你现在立刻将这封信送到张福沅手中,切记切记,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中。”
卫朔接过信:“张府戒备森严,四周又潜藏精兵,属下只有六成把握。”
秦越:“你不用闯,直接跟门童说,就说秦家大小姐有重要的事情找张大人,事关‘陈书旸’,他自会见你。”
卫沉领命,飞身离去。
秦越又看向一脸懵的何莲,冷静吩咐道:“何莲,你立刻回去安排一下,明日接风宴,我要换回身份去赴宴!”
-
张府,书房,烛火残影被一阵风拂地左右跳动。
刑部尚书郑雍拍案而起,煞白着脸,指着张福沅和顾尧:“你……你们怎么敢!”
顾尧也站起身,将郑雍抬起的手推下去,一脸宽慰人的笑:“别那么激动嘛……”
这笑落在郑雍眼中却是活脱脱的讥嘲,他一把揪起顾尧的领子:“你他娘的忽悠老子。”
又看向稳坐书案前的张福沅,目中怒火中烧:“好,好啊,你们嫌命长是吧,老子这就去告发你们!”
顾尧的领子被揪着,脖颈被箍出一圈红痕,听了这话,他笑出一声,不紧不慢道:
“郑大人,咱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问问这文武百官,谁不知道你是我们的人。等事发,你说你不知道这事,你猜皇上信不信?”
顾尧抬手拍拍郑雍揪他衣领的手:“而且,我们肯定说你知道这回事呀,你跑不掉的。”
郑雍双目充血,一把掐住顾尧的脖颈:“皇上圣明,自会辨是非!”
一直沉默不言的张福沅,掠了眼顾尧渐青的脸,语气冷冷:“郑大人想谋杀命官?”
郑雍一听,稍微冷静了些许,强迫自己收了手,胸口剧烈起伏,怒目瞪着张福沅。
张福沅将郑雍打翻的茶盏摆正,又往里添了茶水,顺带也将顾尧和自己的茶杯斟满。
边斟茶,边缓缓开口:“郑大人执掌刑部二十余年,一直刚正不阿、公平公正,也因此几经宦海沉浮、死里逃生,学得刚中取柔、灵活变通之法,才换来稳坐高堂、妻和子孝、儿孙满堂的善果。你是朝中老人,生死利害、孰是孰非,大人恐怕比我看的还要清楚。”
这语速不急不徐,句句都让郑雍难以辩驳。
张福沅看着郑雍的神色,就知道火候到了,将茶盏往前边一推,道:
“郑大人怒也怒了,气也撒了,现在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对策吧,否则……”
他唇角扬起一抹极浅的讥笑:“等明日一过,咱们几家就得奈何桥见了。”
顾尧摸着脖颈红痕,撩袍坐下。
郑雍黑着脸静默半响,终是一声长叹:“作孽呀。”
这一声叹,将他大半的怒火都散尽了,只余下痛恨、无奈、后悔与破罐子破摔——
当初,就不该上这贼船……哦不,就不该让他儿子娶陈琦芸!否则他怎么会一步步走到这连马都不能再勒的悬崖前?
他拉着脸,重新坐回了将才的位置。
半个时辰后,书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郑雍紧握手中长刀、沉着脸离去,与自张府大门过来的门童擦肩而过。
门童停在了书房门前,同守在那里的季良说了几句,季良脸色陡然一变,连忙进去禀告张福沅。
得了张福沅之令,季良亲自出去将卫朔引到书房。
卫朔将信交到了张福沅手中,还没转身,脖子上就架了一柄长刀。
周齐眼有杀意,语气冷冷:“大人,卑职这就将其捉下,不信问不出那女人的下落。”
一旁的季良狠狠点头表示赞同,剑鞘一出,只待张福沅一声令下。
张福沅意兴阑珊,摆摆手:“不必费力气了,你撬不开他的嘴,让他走。”
卫朔听了这话,眉梢轻轻一挑,有几分讶异地看向张福沅——倒是挺了解他罗刹堂的死士。
随后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一掌震开周齐的刀,抱拳作揖:“多谢。”
周齐与季良黑着脸看着卫朔大摇大摆离开,心中不忿,可到底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也没再多说,继续出去守门了。
张福沅起身,去另一处拆信。
顾尧笑而不语,自斟自饮,他知道,张福沅这是在避他呢。
耳边悉悉簌簌一阵拆纸的响动,而后就是长久的沉寂。
顾尧小口啜饮这上好的白茶,舌畔却像是除了味觉一般,他竟尝不出丝毫清甜。
又饮了一大口,同样也是寡淡无味。
他怀疑地望向手中的茶,茶水清透,倒影着自己发白的脸,却被那若有若无的涟漪搅的不甚清晰。
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顾尧一愣,又忽地一笑——原来是害怕。
怎么会不怕呢,那些只有在史书才能见到的事,他如今却成了局中人。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千刀万剐、遗臭万年。
随之他又莫名想到,那些死刑犯上路前,若是也如他这般胃口不佳,即便有山珍烧酒作上路菜,不也食之无味嘛。
难得有一刻不想那些权呀计呀的,顾尧思维放空,任其乱飞。
不知多久,他忽然听见一声自牙缝中挤出的冷笑。
顾尧回神,看向张福沅。
张福沅眼中带着笑意,不是讥诮的笑,而是自黑潭底部往上泛着涟漪的笑,他对顾尧道:“她猜出来了。”
顾尧端茶的手一抖,茶水溅了一桌:“猜出什么了?”
“陈书旸。”
顾尧心脏唰拉一下跳到嗓子眼:“她怎么也猜出来了?!”
他们做事慎之又慎,怎么一个两个都猜出来了?那么好猜么!
而且秦越虽自称与他们是同道中人,可毕竟姓秦,此事她知道了,他们难保不多一份危险。
张福沅将信中最重要的消息告诉了顾尧。
顾尧听到产娘这里,火冒三丈,怒而砸案:“这么大的事情,陈大人怎么瞒着我们!”
“陈夫人有心要瞒,陈大人多半也不知道。而且秦延俊行事太过隐蔽,我先前忙于收拾卫所,叫他钻了空子。”张福沅眉目冷寂,脸色也不好看。
今上午他还在奇怪,他们行事如此周密谨慎,秦延俊是如何发现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从尸体上寻的端倪,偏这端倪又只是因陈夫人当初的一己私心,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
船竟翻在这阴沟里。
顾尧胸口剧烈起伏:“秦延俊这老泥鳅,藏的真够深的。你说,陈家小女尸体上真的有什么缺陷吗?”
“此事只有陈夫人知道。”
“若真是,她死也不够赔这么多条命的……”
顾尧真的被气惨了,这一盘棋架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竟然因为陈夫人不啃声而出这样天大的岔子!!!
张福沅眉眼肃冷,周身是压不住的腾腾杀意。
可他同时清楚,此时任何怨怼都是无用的,便摆摆手:“既然事情已出,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决。”
顾尧灵光一闪:“秦大小姐跟我们说这些,不是想帮我们吗,那不如让她去拖她爹,我们胜算也大些……”
“不行!”张福沅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透着寒意。
顾尧一下子噤了声,复杂地看一眼张福沅,摇摇头,低头独自斟茶,没再跟他辨——
张兄什么都好,就是过不了情字关,这放在太平盛世叫做深情,放在刀锋剑影里就是累赘。
劝不动,简直劝不动。
张福沅望着手中的信,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字体清隽,却带着毛边,仿佛写字之人握笔不稳难止颤抖,一撇一捺皆是匆匆点到,急迫难捱。
他幽深的眸底积起一层沉闷闷的雨雾,静坐片刻后,起身将信丢入香炉,信瞬间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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