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在被褥里的扶光只露出一双防备的眼眸,沈栖音仍盯着她。
沈栖音的目光就像冥河黯淡浑浊的水流,只能看见她漆黑的瞳仁。扶光想要再探究她眸里的情绪,原本还别扭着道歉的人现在周身的气压却又凉了许多。深不可测即为渊,沈栖音的双眼便是能噬人的深渊。那种感觉又一次席卷扶光的心,她不像是在看自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沈栖音的面色一直都很苍白,檀唇好似点朱,一张一合道:“你不是她。”
她早该发现,那个疯女人怎么可能会突然转了性。无非是,有人夺了舍。扶光闻言终于是从被褥里起了身,她不懂沈栖音的话,懵怔里还带有几分隐忍的愠怒:“音娘——”
“别这么唤我。”沈栖音沉嗓,背在身后的手掌不断地凝聚黑焰。
是不是被夺了舍,一试便知。即便是下凡历劫,仙界的人应该也会在她身上设下结界,一旦本体受到侵袭,元神便会将她的记忆催生,解开所有法力的封印。可若是夺了舍,元神便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是会护住自己,哪怕身形俱灭,只要元神尚在,仍能复生。便是要将夺舍之人杀死,以此保住力量不被有心之人利用。
沈栖音眉头微蹙,此女乃自己命中宿敌,阻她大业,害她所爱。
就在沈栖音要探掌时,却见那一抹晶莹从扶光眼角滑落。沈栖音手一顿,扶光双眸若秋水清澈,涟漪阵阵,如蛟珠淌落,洇透了衣襟。通红的眼眶,打湿的睫羽。沈栖音心头一颤,连发髻松垮下来都未察觉。沈栖音檀唇紧抿,好似有人在宣纸上用主笔勾出一条线。
手中的黑焰也被扶光的泪浇灭,那根木簪落在地上,声音将她的思绪拽回。燃尽的红烛也不知摆在那多久,镯子上的黑气也消散了大半,隐隐透出些许澄光。
“音娘,是要杀我了吗?”这几日扶光总在想,是否她生来便是为了受苦。唯一得到的那一点慰藉,却是暗潮汹涌的杀意。
方才她缩在被褥里露出的双眸,令沈栖音回想起了上辈子的某些事。
闲花淡春,枝头梨花清婉繁多。丹曦悬空,浮光漾在素白花蕊上。这座竹屋将环流的小溪都洇出一片春日的绿,沈栖音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由着扶光摆弄自己。她为她带回的菱花镜却用到了自己的身上,原本哭丧着个脸的扶光也终于浮现点点笑意。她的手捧起沈栖音浓密的发不禁感慨:“音娘的头发真是多。”
扶光手持着桃木梳,她拈起几簇发便开始由上至下梳理,温声问道:“会疼吗?”
沈栖音局促地攥紧衣袖,明明只要摇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可她却僵住了身子。该如何回答?她活了十七年,从未有人问过她疼不疼。沈栖音干咳了两声,再开口时,嗓音便有些哑了:“疼。”
扶光惊诧地“啊”了一声,随即歪着身子望着沈栖音:“我弄疼音娘了吗?”
沈栖音其实没觉得有什么疼的,只是扶光问她,她便想应。
“嗯。”她简短地回应。
扶光歉意流露,沈栖音无奈扶额,腾出另一只手捏住她双颊往上抬:“不是要给我换个发髻吗?快点。”
扶光傻笑着直起身继续为她梳发,沈栖音仄目看着旁边妆奁里各式各样的物什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她随手拿起口脂问:“这是什么?”
扶光总是一惊一乍,“啊?!音娘你没用过口脂吗?”
至少听名字,应该是用在嘴上的。沈栖音头埋得更低了些,少见的有几分窘意。
本是路过商铺买回来给她的,谁知这些玩意儿全都要用到自己身上。
“大功告成!”耳边少女声音雀跃,沈栖音仰面,双螺髻显得她不再那么生人勿近,朱红发带像被斩杀之人脖颈涌出的血。在扶光的催促下,沈栖音第一次打开口脂,指腹蘸取那抹殷红,涂抹在双唇。
“音娘你看着也才比我年长几岁,以前遇到好人家的时候,偶尔我也能装扮一番。怎么音娘你从来没有用过,明明有那么多钱....”扶光越说越小声,沈栖音仍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般。
泼墨的发被盘出螺型,显得玉颊微瘦。薄粉敷面,或许是胭脂的作用,桃腮带晕。好似新月的眉下,那双薄凉的眼也蒙上了春日的暖意。沈栖音有些不可置信地用指尖轻抚脸庞,仅片刻便又敛眸,恢复了以往的凉薄。
“你把我扮成了妖怪。”沈栖音淡淡开口。
扶光鼓腮,不满地嘟囔道:“音娘难道不是妖怪吗?只有妖怪才会要别人的心头血,还时不时要杀人。”
“不过,音娘你答应了我,待我过了十七岁生辰,再杀我。”扶光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不过,若是没有她的话,或许自己早就被野狗分食了。欠下了一条命,总该还不是吗?况且,能好好地活几年,总比苟延残喘地活几年,要好得多。
扶光也已经习惯了沈栖音的缄默不语,继续自言自语道:“音娘,下旬的上月节你会与我一起的,对吧?”
沈栖音: .....
扶光顿时泄了气,就在她准备另寻话机时,沈栖音缓缓“嗯”一声。
之后,又补上一句:“麻烦死了。”
扶光眼尾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她悄悄望向窗外千堆雪似的梨花,心底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沈栖音双袖交叠顺着扶光的目光倚窗而望,踌躇许久,还是将那枚玉兰簪递了过去。
“赔礼。”
惜字如金啊,扶光心想。
沈栖音将簪子递过去以后很快仄首,但耳尖那一抹轻绯仍是遮盖不住。扶光掩嘴轻哂,心里的郁闷也消散了许多。只是....她压下眉眼,那几个人,不知道还会不会来。她是个蠢笨的人,总是会轻信他人给予的好,总是吃亏,但是那几个人....似乎并没有恶意。那....音娘会伤害他们吗?她不希望。
清风徐来,扶光描摹着那雕刻的并不精致的玉兰簪子,心里却春意盎然。
“音娘怎知我喜爱玉兰?”
沈栖音眸色微沉,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怪异。她总会混淆慕予礼偏好之物,但扶光钟爱玉兰,却从上辈子记到现在。
她摇摇头,试图将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从脑中抛却,可那人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那是仙魔大战第一次后,死伤惨重的仙界想出的缓兵之计。割地三百里,以上古五千本术书为赔款,求来的和宴。那时扶光尚未下凡历劫,沈栖音即位不久,便着了仙界的道,给了他们喘息时间。
沈栖音一向不着玄色以外的衣裳,魔界不似仙界那般爱注重礼仪,她便也没束发。踏入殿中时,即便每个人脸上都是笑意晏晏,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沈栖音实在是觉得恶心。
落座后,沈栖音也无心听身边人阿谀奉承。都说天上的东西极好,食饮也是珍馐琼液。她品着这蟠桃酒,索然无味,不过尔尔。
既是设宴,免不了歌舞助兴。
那是她第一次见扶光身着红衣,她手执青莲剑,蛟珠金丝面纱堪堪遮住她下半张脸,只留出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狡黠,沈栖音蹙眉。
除开战场上的交锋,她与扶光并没有过太多面见时。火龙珠磨成粉染制的滚边木兰纹长裙落至脚踝,朱红缎带绕过她纤细藕臂,脚踝银铃清冽,凌云髻由发饰固定不松散。额间木兰神女印令人难以移开视线,她赤足踩在龙纹毯上,将缎带掷出,拂过沈栖音面颊,一触即离。
唯有玉兰花香残留在她四周。
沈栖音抬起漆眸,扶光旋身时腰间流苏一同摇曳。烛火葳蕤,那把斩尽无数妖魔的青莲剑直指她心口,沈栖音黛眉拧住,见她剑锋一偏勾起自己的酒樽,倾剑酒樽顺势而下,她弯腰咬住杯沿,朱唇覆在沈栖音方才饮酒的地方。
将清液一饮而尽,面颊酡红。
“音娘....音娘!”
面颊温热的触感消融了沈栖音眉间难以融化的积雪,她睫翼微颤,轻声询问:“嗯?”
与记忆里如出一辙的脸却仍有她不熟悉的陌生感,沈栖音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住扶光的后颈将她往前带了带。扶光身形不稳,便踉踉跄跄地摔坐在沈栖音腿上。扶光面露慌张正要道歉时,沈栖音的指腹便已经碾过她的唇瓣。沈栖音指腹的薄茧摩挲着扶光有些干裂的唇,那张清冷的脸此时在眼前放大了许多,扶光甚至能看清沈栖音脸颊那道极浅的肉色疤痕。
扶光吞咽一口唾沫,这样近的距离,论谁都难不联想到那些旖旎之色上。风月场所里磨镜之好的人也数不胜数,会不会....
然而下一瞬,沈栖音便将她放了下去。
的确是她没有错,不论是皮囊,还是元神,似乎都契合。
口是最易进污秽之处,若是夺舍,那么口中必会留下端倪,但根本没有浊气。
难不成,她真的转性了?沈栖音还陷在思绪里无法自拔,扶光一直屏住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她端详着镜中自己。
脸红如熟透的柿子。
阿音其实也只是个小女孩,不曾有人问过她疼不疼。但是阿音你别怕,你的光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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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点绛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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