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音怀中的人睡得并不安稳,她仍皱着眉头,珠泪在眼尾垂滴。如贴桃瓣的眼尾也有些干裂,泪水划过时,沈栖音觉得,她或许会很疼。
墨团似的云似是角斗一般互相挤压碰撞,那些被揉皱,挤压变形的云角,便浩浩荡荡地泼下一盆瓢泼的雨水,将蔓延的火浇灭。那些死尸的血迹被冲去,却又在某一凹陷处汇集。潮湿的腐臭味引来了野狗,枯叶一声干脆,便被雨水打落在地。
沈栖音带着扶光来到一个废弃的庙堂,那些木头已经被虫蛀空了心,年久失修,总觉得随时会坍塌。但为了避雨,也只能冒险进去。这座废庙里供奉着与竹青容貌一致的雕像,青虫盘旋于少女身后,琳琅满目的珠饰雕刻的很细致,没有一丝瑕疵。少女双手掐诀,杏眼几乎能以假乱真。她垂首,神情悲悯而非淡漠。
沈栖音将扶光放到地下,思忖须臾,又将自己的小袄解了下来。虽有些短,但也能盖住半个身子了。人偶无需进食,也不会感到疼痛疲惫寒冷。但还未辟谷的仙人会,沈栖音遂竖起两根指头并拢,一时间,竟没控制好力度。
喷出的火焰烧了扶光的裙摆,火苗还在继续向上攀。沈栖音面无表情地用脚踩了好几下,踩灭后,瞧着扶光黑不溜秋的裙摆,她抿住唇。
约莫着半个时辰过去,扶光眼皮缓缓睁开,光亮一抹一抹地入了眼眶。她只觉得全身疼痛极了,模糊的视线里,却很快锁定了正撩起自己裙摆盘腿而坐的沈栖音,她捏着绣花针,银丝在有明显火烧痕迹的裙摆上流连。不知她是怎么变出来针线,也不知,她是如何学会的女红。
“你醒了。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我在帮你补。”沈栖音嗓音淡淡,平叙着这件事。本以为扶光要大闹一场,但她却只是轻轻勾唇。沈栖音穿针的手一停,问:“你是她,但也不是她。既如此,为何还要占据着她的身体?她何时回来?”
扶光坐起身,倚靠着竹青的雕像。她的目光柔和极了,像是春日融融,又像潺潺溪流。扶光也托着脸笑看沈栖音,道:“你也不是沈栖音,我感觉得出来,人偶会知道自己是人偶吗?”
沈栖音呼吸一滞,仰面去看扶光:“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那你要如何呢?”
“不如何。把,裙子坏的地方补好。”
扶光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眼里又满载着落寞与眷恋。她的目光就像工笔在描绘着心中理想之人的容颜,远山似的黛眉,尖细瘦削的脸,深邃的眼窝,和檀色的唇。是远山,是春花灿烂的原野,是凹深的清泉,和血。
“大概没过多久,我就会离开了。不过是,残存的余念,恰巧得了重逢的机会,借这具身体罢了。过去了三千年,我才过来了吗?”扶光与沈栖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说的话让沈栖音想起在凡间守着扶光时,永远猜不到答案的灯谜。她遂顺势询问:“千年弹指一瞬间,听你的语气,像是过了十万年之久。”
扶光双手托腮,弯眸时澄澈的眼眸也泛着真心的笑意,她道:“是啊,于仙人,千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你也是仙人。”
闻言,扶光轻轻摇头:“不,我不是。我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去到那里。再机缘巧合,成了一个冒牌神女,体会了一次角色扮演罢了。”
沈栖音歪头,她魂魄不全,虽是有着沈栖音一样冷淡的性子,但也不及她原身那样聪慧,故而再问:“什么是角色扮演?”
扶光轻哂,“差点忘了,你们应该听不懂。”
“沈栖音,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世间所有男女,再好,都不及你。”沈栖音正听着她说话,忽然,便见珠圆玉润的身影往前一倾。冰凉的掌心覆在沈栖音脸庞,她被那寒凉刺破了指腹,银针一落,颗颗血珠在她裙摆绽放。
沈栖音还未来得及从她目光里转移,指腹便被温热的口腔包裹。她浑身一僵,水偶灵活,却也会有僵硬时。柔软的舌尖抚慰着她,口津与血同样温热。
野兽受伤时,往往会舔舐伤口来止血。
沈栖音面庞浮现一抹绯红,就在扶光松了口退身时,沈栖音却不受控制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拽住她的衣袖。扶光敛眸,笑问:“人偶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沈栖音呆楞住了,扶光话语飘进,她的双手已经捧起了沈栖音的脸庞,樱唇愈发的靠近。沈栖音像是被千万根蛛丝束缚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只任由她靠近。但是,那对柔唇并没有与她相叠。沈栖音感受到肩膀的重量,后颈也被她的手环住。
人偶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非也。
她感受到了,她将离去的眷念与不舍。浓郁的哀伤像是一条绸带缚住了沈栖音的眼睛,接着,她及时伸出手,接住了倒下的扶光。
她又睡去了,沈栖音只好,继续缝补她的裙摆。
“放开我——”竹青歇斯底里的叫声令竹叶飘落,她几乎用了所有的灵力来对抗罗汉珠。
灵力与法力虽都能用出术法,但不同的是,灵力是凡人后天练气调息,并且有着特殊命格,才能修炼出来的。而法力,是每一个仙人自出生起便拥有的。灵力深厚的凡人,无法颠倒乾坤,逆阴阳,除非以自身为祭。而法力深厚的仙人,则无需这些,只看双方斗法时,谁的修为更胜一筹。
而灵力的缺陷还在于,面对强大无法战胜的敌人时,也需以魂飞魄散为祭,才能将敌人封印。
灵力耗尽,人则油尽灯枯。
灵真清楚地看见了竹青的所有痛苦,她看见她表情的狰狞,七窍流出的鲜血。她甚至,清楚地看见,她的恨意。
叮铃——
罗汉珠上的经幡摇曳,是被风吹的吗?四下寂静,慕予礼早已带着江一鸣离开。为何会有银铃声,水面平静,为何经幡又动。
“罗汉,收!”灵真终究是将罗汉珠收去,竹青从半空中砸落在水面上。水面的倒影变了,她看似落在水面,却是落在了三尺高的戏台上。
而灵真回看四周,身边沾满了看客。他们面色愠红,扬起手,不满地叫唤着:“这演的什么啊?竟能从跷子上摔下来,呸。”
满头的珠翠也落了地,那少女神色惶恐的抬起头,泫然欲泣。长鞭在台上便抽了过来,她被抽得惨叫,为了躲避抽打,滚了几圈想要站起,又被丑角拽了出来。底下的看客眼神又变了,他们的气息变得浑浊,目光贪婪而猥琐。
“打!打!朝那小浪蹄子的屁股打!”
污言秽语,目光如刀。
灵真抬起手,触及到的却是一片虚无。
就在这分神之际,竹青的手抓了过来。她的手早已是森森白骨,抠破了灵真的皮肉。然而,这也是灵真的意料之中。她反手扼住竹青,将她翻过身压制在地。
罗汉珠捆住竹青的手,而那些回忆又如潮水涌出。
红台上,少女被按住抽打,皮开肉绽,血溅台下。
师父告诫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灵真逼自己迈开了步子,却听见台上的竹青哭喊:“疏影姐姐,救我啊——”
疏影,是她的原名。她阿爹,曾是个秀才。
她错开了竹青的目光,缄默垂首跟着师父继续前行。只留下,满地踌躇的步影。
晚上还有三千字一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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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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