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闷热的午后,陈嬷嬷几乎是跌进西院门的,额上汗珠混着尘土,也顾不上擦,嘴唇哆嗦着,凑到正在檐下慢慢捣药的林晚耳边,“王妃……打、打听清楚了!柳侧妃那表兄,顶了王爷京西皇庄大管事缺的那个,真出大事了!”
林晚手里捣药的石杵顿了顿,没抬头:“慢慢说。”
“那混账东西,仗着侧妃的势,打着王府和王爷的旗号,强占民田不说,竟敢私加田租,逼死了两户庄农!尸首抬到庄子上,他竟叫人扔去乱葬岗!如今苦主家里剩下的老弱,捧着血书状纸,一路喊冤,闹到了京兆府衙门口!”陈嬷嬷越说越快,“京兆尹似乎不敢擅专,已经将状纸递进了宫!说是……说是惊动了御前!”
林晚放下石杵,抬起眼,眸子里静得像深潭,映着陈嬷嬷激动得发红的脸。
“王爷知道吗?”
“北边战事正吃紧,消息许是还没那么快递过去。但宫里肯定知道了!王爷留京辅政的那位长史大人,午后就匆匆进了府,脸色难看得紧,现在还在前院书房没走呢!柳侧院那边,乱成一团了!”
强占民田,逼出人命,还闹到御前,打着靖王府和赵珩的旗号。林晚缓缓站起身,这把刀,比她预想的,还要锋利。
“嬷嬷,你去办两件事。第一,设法让咱们的人,把苦主一家在京兆府前喊冤、状告靖王府管事逼死人命的消息,在府里‘不经意’地传开,尤其是传到那些原本就对柳侧妃不满的管事、还有王爷留下的两位长史耳朵里。要快。”
“第二,”她眼底寒光微闪,“去查清楚,柳侧妃这位表兄,当初顶缺的关节是怎么打通的,经了谁的手,许了什么好处。尤其是,王爷离京前,与侧妃争执此事时,侧妃是如何说项,王爷又为何最终‘默许’的。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闲话,也要。”
陈嬷嬷精神一振:“老奴明白!”
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晚叫住她,从袖中取出阿默给的那包银钱里最后剩下的一块碎银,递过去,“让传话的人喝杯茶。打听消息,找最贪杯、舌头最长的。”
“哎!”陈嬷嬷接过银子,脚步生风地去了。
林晚重新坐下,拿起石杵,不紧不慢地继续捣着那早已成粉的药材。
午后阳光炽烈,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了晃动的光斑。
消息像长了脚,当天傍晚就在王府各个角落窜开。下人们交头接耳,神色惊惶又带着一种兴奋。逼出人命,闹到御前,这可不是内宅妇人争风吃醋的小打小闹,这是要祸及全府的泼天大罪!
前院书房灯火亮到深夜。两位长史和几位有头脸的管事进进出出,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柳如烟的院子早早落了锁,死寂一片,但偶尔有摔东西的声响隐约传出。
第二天,宫里来了旨意,申饬靖王府治家不严,纵仆行凶,严惩涉事家奴,妥善安抚苦主。虽未直接处罚柳如烟,但“治家不严”四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代掌中馈的侧妃脸上。
原先巴结柳如烟的人,开始躲闪回避。两位长史直接绕过侧妃,接手了对外交涉和安抚苦主的一应事宜。柳如烟称病不出,但谁都清楚,她是被变相禁足了。
林晚依旧“静养”。陈嬷嬷打听来的消息越来越详细:柳如烟那表兄,是花了重金买通王爷一位不甚得力的属官举荐,又借着柳如烟吹枕头风,赵珩当时正为北境战事烦心,又被柳如烟缠磨不过,便含糊应了,只说不许生事。谁知那混账竟如此胆大包天。
“王爷此刻,怕是肠子都悔青了。”陈嬷嬷小声说。
林晚不语。悔青了肠子又如何?他纵容柳如烟插手外事、安插私人时,就该想到可能有今日。
只是这把火,烧得比她预料的还旺了些。御前申饬,对赵珩的声望是沉重打击,尤其是在他督军北境的节骨眼上。
时机,似乎正在成熟。但还不够。柳如烟只是失势,并未伤筋动骨。赵珩的根基,也还未动摇。
她需要一阵更猛的风,或者,一把更精准的刀。
几天后的深夜,阿默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只递进来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林晚就着屋里微弱的烛光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笔迹凌乱却锋芒毕露:“北境急报,王轻敌冒进,中伏,损兵三千,退守栾城。弹劾将至。”
北境败了!赵珩吃了败仗!
林晚抬眼看向窗外,阿默仍站在那片阴影里,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败仗,申饬,内外交困,赵珩的处境,急转直下。
“消息……确切?”
阿默再次点头,手指在窗棂上快速划过:“军中旧识,八百里加急。”
军中旧识?林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哑巴书生身上的谜团,越来越深了,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弹劾何时会到?”
阿默写下:“三日之内。首劾者,御史台程焕。”
程焕,以刚直不阿、不惧权贵闻名,且素来与几位对靖王有意的皇子走得不算近,他的弹劾,分量极重。
林晚将纸条凑近烛火,火焰腾起,吞噬了那行惊心动魄的字。
“阿默,”她忽然低声唤他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你能帮我送一封信出府吗?送到一个……绝对可靠的人手里。”
阿默没有丝毫犹豫,点头。
林晚转身,快步走到简陋的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笺,研墨,提笔。
她没有写抬头,没有落款,只写了寥寥数语:“风急浪高,旧舟将覆。可觅新渡?闻程公清直,素慕之。”
写罢,吹干墨迹,折好,走出房门,递给窗外的阿默。
阿默接过,仔细收进怀里贴身之处,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对她重重一点头,旋即转身,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接下来的三天,王府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锅。北境败绩的消息虽然被严密封锁,但宫中隐约透出的压抑,以及几位与王府关联密切的朝官匆匆来访又面色沉重离去的景象,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
柳如烟依旧“病”着,但她的院子已无人再刻意看守,府中仆役人心浮动,两位长史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宫中和京兆府对皇庄一案的质询,又要竭力稳住府内局面。
第三天下午,弹劾如约而至。御史程焕当庭上本,历数靖王赵珩三大罪:其一,治家无方,纵容侧妃及家奴横行不法,逼死人命,玷辱皇室声誉;其二,北境督军,刚愎轻敌,贪功冒进,致损兵折将,丧土辱国;其三,结交外臣,似有不轨。奏章言辞犀利,证据罗列,直指赵珩德不配位,不堪重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哗然,原本观望的势力纷纷下场,附和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皇帝震怒,当庭摔了奏本,下旨严查,并急召赵珩回京述职。
靖王府,天塌了。
前院彻底乱了套。长史面如死灰,几位倚仗赵珩的属官如丧考妣。下人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窃窃私语着王府是否将有大祸,各自琢磨起出路。
西院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林晚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藕荷色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银簪绾住。她坐在窗前,慢慢喝着一盏陈嬷嬷新沏的、最普通的茶。
“王妃,前院……前院怕是……”陈嬷嬷又兴奋又害怕。
“慌什么。”林晚放下茶盏,“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只管看戏就是了。”
她站起身:“嬷嬷,随我去看看柳侧妃吧。她‘病’了这些日子,也该去探探病了。”
陈嬷嬷一愣,随即领悟,赶紧跟上。
柳如烟的院落果然门庭冷落,守门的婆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院门虚掩着,林晚径直推开,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摔碎的花盆、散落的杂物随处可见,正房门窗紧闭。
林晚走到门前,抬手,叩了几下。里面死寂片刻,传来柳如烟嘶哑尖利的声音:“滚!都给我滚!”
林晚示意陈嬷嬷上前,陈嬷嬷用力一推,门开了。
屋内光线昏暗,柳如烟蜷缩在榻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往日娇美的面容憔悴蜡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看到进来的是林晚,她像受惊的猫一样坐起:“是你?!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吗?滚出去!”
林晚缓缓走进来,环视了一下这间曾经华丽、如今却凌乱不堪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柳如烟脸上,“妹妹病得这样重,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该来看看。”
“少在这里假惺惺!”柳如烟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都是你!是你害我!是你在背后搞鬼!”
林晚轻轻笑了笑:“妹妹这话从何说起?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是你表兄,举荐这等人渣的是你,在王爷面前吹风、让他顶了缺的也是你,与我何干?”
“你!你早就知道……你早就布好了局等着我!还有北境……北境的事,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北境战事,是王爷督军不力,与我一个深宅妇人何干?妹妹还是想想自己吧。御前申饬,逼出人命,如今王爷自身难保,你这位‘代掌中馈’、举荐凶徒的侧妃,该如何自处?”
柳如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终于露出深切的恐惧。
她突然扑到榻边,抓住林晚的裙摆,涕泪横流:“姐姐!王妃!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救救我!看在往日……看在我伺候王爷的份上,你帮我在王爷面前说句话!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完了啊!”
往日?林晚垂下眼,看着柳如烟抓着自己裙摆的手,想起祠堂冰冷的地面,身下漫开的血,还有那锥心刺骨的痛。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掰开柳如烟的手指。
“往日?”她重复了一遍,“妹妹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完,她不再看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柳如烟,转身,带着陈嬷嬷,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阳光刺眼,身后的哭嚎和诅咒渐渐模糊。
回到西院,林晚屏退了陈嬷嬷,独自站在院中那棵有些年头的桂花树下。
她知道,与柳如烟的恩怨,至此已了。那个女人,完了。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但她的路,还没走完。
赵珩即将回京,带着败军之将的耻辱和滔天怒火。他会查,会清算。第一个要撕碎的,可能就是她这个“不祥”的正妃。
她不能坐以待毙。
傍晚,阿默再次出现在后窗下。这一次,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底却有松快之色,他递给林晚一张新的纸条。
林晚展开:“程公已动。旧舟将覆之言,甚合其意。彼处已有回音:‘新渡可觅,待风平浪静,自有舟楫相迎。’”
程焕那里有回应了!虽然隐晦,但态度明确。这意味着,朝中已有势力,愿意在她扳倒赵珩之后,接纳她,或者至少,利用她尚书府嫡女和靖王正妃的身份,做些什么。
“另外,”阿默继续在地上写,“王爷明日午时抵京。直接入宫。归府时辰未知。府中长史已得密令,暗中清查‘不稳’之人。”
果然,赵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她这个正妃,恐怕首当其冲。
林晚看着阿默,月光下,他清秀的面容带着倦色。
“阿默,”她轻声问,“如果……我要做一件很大胆、很危险的事,需要有人帮我稳住这王府后院一时片刻,你能做到吗?”
阿默抬眼,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面,然后握紧拳头,缓缓放在心口。
意思很明白:交给我,我会守住这里。
林晚心中那根绷了许久的弦,微微松了一瞬。她点点头:“多谢。”
阿默摇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天空,做了一个展翅的动作。
你该飞了。
林晚看懂了他的意思,强行压下那股酸涩,用力点了点头。
当夜,西院早早熄了灯。林晚却未睡,她在黑暗中静坐,将整个计划在脑中最后过了一遍。
次日,靖王赵珩回京。
没有凯旋的仪仗,没有煊赫的排场,只有一队沉默疲惫的亲兵,护卫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午后悄无声息地驶入靖王府侧门。
赵珩甚至没有换下那身沾染了污渍的铠甲,便阴沉着脸,大步走进了前院书房。两位长史和几位核心属官早已战战兢兢地候在那里。
门一关上,里面便传出咆哮声,许久,赵珩冰冷的声音传出:“那个贱人呢?带她来见我!”
指的自然是柳如烟。
柳如烟被人从院子里拖出来时,早已没了人形,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赵珩看她的目光,像看一堆作呕的垃圾。
“拖下去,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见她!”
处理完柳如烟,赵珩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更旺。他想起那个同样不省心的正妃,那个据说在他离京后“安静养病”,却又似乎隐隐有些不同了的女人。
“林晚呢?”他问。
长史之一硬着头皮回道:“王妃一直在西院静养,未曾外出。”
“静养?”赵珩冷笑,“她倒是会躲清静!带她过来!”
此刻,西院内,林晚已经得到了赵珩回府、并要见她的消息。陈嬷嬷吓得脸色发白:“王妃,王爷他……他正在气头上,您……”
林晚却异常平静,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最后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襟。镜中的女子,依旧苍白瘦弱,但目光沉静,脊背挺直,再无半分往日的怯懦。
“该来的,总会来。”她淡淡道,“嬷嬷,你留在院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记住我之前交代你的话。”
陈嬷嬷含泪点头。
林晚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午后阳光刺目,她微微眯了眯眼,然后朝着前院书房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书房外守着如狼似虎的亲兵,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林晚恍若未见,径直走到门前。
“王爷,王妃带到。”
“让她滚进来!”里面传来赵珩不耐的怒吼。
林晚推门而入。
书房内一片狼藉,赵珩背对着门,站在窗前,玄色铠甲未卸,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戾气。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那张曾经英俊、如今却略显扭曲的脸,撞进林晚眼中。
“见到本王,还不跪下?”
林晚没有动,她平静地迎上赵珩暴怒的视线,缓缓开口:“王爷要问罪,妾身无话可说。只是,在问罪之前,妾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赵珩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反应,怔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你还有脸问?柳氏那贱人所作所为,你敢说你毫不知情?本王离京不过两月,府中便乌烟瘴气,闹出如此丑事,你这正妃,是死了吗?!”
林晚似乎没听见他的斥骂,依旧平静地说:“妾身想问,王爷北境督军,轻敌冒进,致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此事,王爷该如何向朝廷、向皇上、向那些战死的将士家眷交代?”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门外隐约传来抽气声。
赵珩瞳孔骤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暴怒:“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妄议朝政、指责本王?!你这贱人,果然包藏祸心!”
他一步踏前,扬起手,就要朝着林晚的脸掴下!
林晚抬起下巴,“王爷今日便是打死妾身,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王爷可知,如今满朝文武,都在弹劾王爷三大罪!治家不严,纵奴行凶,此其一。督军不力,丧土辱国,此其二。结交外臣,图谋不轨,此其三!皇上已然震怒!王爷此刻回京,不是凯旋,是待罪之身!”
她每说一句,赵珩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
“你……你……”赵珩指着林晚,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
“妾身如何?”林晚毫不畏惧地逼视着他,“妾身入府三年,谨守妇道,可换来的是什么?是王爷的冷漠厌弃,是侧妃的屡屡陷害,是寒冬祠堂的一碗堕胎药和王爷您亲自踹来的一脚!妾身的孩子,还未出世,就死在了他亲生父亲的脚下!”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王爷如今自身难保,不思己过,却还要拿妾身这早已心死之人问罪?王爷,您的刀,砍向更弱者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门外的亲兵和闻讯赶来的仆役,听得鸦雀无声,不少人面露骇然和复杂之色。原来……王妃竟曾有过身孕?是被王爷……
赵珩被这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措手不及,尤其是“堕胎药”和“那一脚”,那是他盛怒之下的举动,事后并非毫无悔意,但骄傲如他,绝不可能承认。
“反了!反了!”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是暴怒到极致的嘶吼,“来人!把这疯妇给我拿下!关进地牢!”
门外的亲兵犹豫了一下,还是冲了进来。
林晚没有挣扎,任由两个亲兵反剪住她的双臂。她只是死死盯着赵珩,那目光中的恨意,赵珩竟有些不敢直视。
“王爷,”她被押着向外走,最后回头,留下一句话,“您说,那些弹劾您的折子里,若再加上一条‘宠妾灭妻,戕害子嗣’,皇上和百官,会如何看您?靖王府,还有明日吗?”
赵珩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看着林晚被拖出去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地牢阴冷潮湿,林晚被粗暴地推入一间狭窄的石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她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只是摸索着,在冰冷的石墙边慢慢坐下。地牢的寒意侵肌蚀骨,小腹处那早已愈合的旧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甚至有一丝轻松。
该说的,都说了。该撕破的脸,都撕破了。种子已经埋下,就在那些亲兵和仆役的耳朵里、心里。赵珩的暴虐、凉薄、无能,被她亲手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现在,只等风来。
地牢里不知日夜。只有送饭的狱卒,每日两次,从铁门下方的小窗递进来一碗馊臭的粥水。
林晚安静地吃着,保持着体力。她在等。
第三日,或许第四日,她分不清,地牢入口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涌了进来。然后,她所在石室的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刺目的火把光芒照了进来,林晚眯起眼。
站在门口的,不是狱卒,也不是赵珩的亲兵,而是一队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人,为首一个面白无须。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着官服、神色肃穆的官员,其中一人,林晚在模糊的光线下辨认出,正是那位刚直的御史,程焕!
“靖王妃林氏?”那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林晚站起身,尽管衣衫狼狈,面色苍白,却挺直了脊背,微微颔首:“妾身在。”
内侍展开一卷明黄绢帛,朗声道:“奉圣上口谕:靖王赵珩,治家无方,纵仆行凶;督军北境,丧师辱国;行为失检,有负圣恩。着即削去王爵,圈禁宗人府,听候发落。靖王府一应人等,由宗人府与刑部会同审理。靖王妃林氏,即刻接入宫中,由皇后娘娘安置。钦此。”
王爵削了!圈禁宗人府!
纵然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旨意,林晚心头仍是巨震。
赵珩,真的完了。
那内宣读完口谕,对林晚态度客气了些:“王妃,请随咱家走吧。皇后娘娘懿旨,请您暂居凤仪宫偏殿。”
林晚定了定神,对着皇宫的方向,躬身一礼:“妾身领旨,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
然后,她转向程焕和另一位官员,也屈膝行了一礼。
程焕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林晚跟着内侍走出地牢,久违的阳光刺得她几乎流泪。
地牢外,王府已然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抄查、盘问的官吏和兵丁,仆役们惊惶失措,哭喊声隐约可闻。
她目不斜视,跟着宫人,穿过这片熟悉的、却已天翻地覆的庭院,走向王府大门。
脚步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微微顿住,没有回头。这座承载了原主和她太多痛苦与屈辱的府邸,终于,被她抛在了身后。
凤仪宫偏殿,陈设清雅,熏着淡淡的宁神香。皇后并未立刻召见,只派了妥帖的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送上清淡适宜的饮食。
林晚知道,这是观察,也是保护。她现在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一枚可以用来彻底钉死赵珩、也可能被其他势力利用的棋子。
她异常配合,安静地待在偏殿里,不言不语,除了必要的应对,几乎像个隐形人。
宫人们私下议论,这位靖王妃真是沉静得可怕,经历了那样的大起大落,竟看不出太多情绪。
只有林晚自己知道,她心里那根弦,从未松过。她在等,等宫里的态度,等朝堂的博弈结果,也在等……一个消息。
五日后,皇后终于召见了她。
皇后年约四旬,容貌端庄,气度雍容。她问了几句林晚的身体,又叹息了几句赵珩的“不争气”和柳如烟的“祸乱”。
然后,她话锋一转,道:“你父亲林尚书,前日递了折子,言及你以往在王府种种委屈,恳请陛下和本宫为你做主,你……受苦了。”
林晚垂下眼帘:“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多谢父亲记挂。妾身以往愚钝,未能早日禀明实情,酿成后祸,亦有罪责。”
皇后看着她低眉顺眼、却无半分惶恐瑟缩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如今赵珩已罪有应得。你既是受害者,又是明事理的,日后有何打算?”
林晚沉默片刻,抬眼看皇后,“回娘娘,妾身蒙冤受辱,九死一生,幸得皇上、娘娘圣明,沉冤得雪。妾身别无他求,只愿此后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平淡度日。若……若蒙不弃,妾身愿将所知王府旧事、赵珩悖逆之言行之证据,悉数呈报,以供朝廷查证,肃清朝纲。”
她主动交出了“投名状”,表明了自己无意再卷入权力纷争中心,只求一个安稳结局的态度,这无疑让皇后和皇帝更放心。
皇后神色果然更缓和了些,温言道:“你能如此想,甚好。陛下与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你且安心在此住着,待诸事了结,自有恩旨。”
又过了半月,赵珩的案子基本审定。数罪并罚,最终旨意下:废为庶人,终身圈禁。柳如烟杖八十,流放三千里,其表兄及一干涉案人等,斩立决,靖王府查抄。
而林晚,因“秉性柔嘉,横遭迫害,深明大义”,特旨褒奖,赐还尚书府居住,并赏赐金银布帛若干,以作抚恤。同时,皇帝下旨,令有司详查以往因赵珩之故蒙冤受屈之人,酌情平反抚慰。
尘埃,看似落定。
出宫那日,天高云淡。
林晚穿着皇后赏赐的一身素净宫装,坐上了回尚书府的马车。掀起车帘一角,看着巍峨宫墙渐渐远去,她脸上并无多少欣喜。
回到尚书府,父亲林尚书神色复杂,母亲抱着她垂泪,兄嫂们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府中下人看她眼神也怪怪的。
她知道,自己虽然“沉冤得雪”,但在世人眼中,终究是嫁过人、又经历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的女子,且与废王赵珩牵扯太深。尚书府接纳她,更多是出于圣旨和名声的考量。
她安之若素,住进了府中一个清净的小院,深居简出。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有一天,京城里忽然传开消息:萧家当年的冤案平反了,所有没收财产全部归还。那个叫阿默的哑奴,本名萧逸,是忠良之后,并非哑巴,他说他拒绝做官。
消息传来时,林晚正发呆,手里的茶杯顿了一下,水晃出来几滴。
没过两天,萧逸上门了。
林尚书在前厅见了他,没说多久话,再出来时,脸上那点为难全没了,换成了一副“赶紧办妥”的轻松。
林晚被叫到花厅,母亲拉着她手,话说得又快又直:“晚儿,萧公子来提亲了,不计较从前那些事。,你爹答应了,这可是好事。”
哥嫂也在旁边帮腔,笑得比往日真切不少。
林晚安静地听着,抬眼望出去,萧逸站在廊下,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对上,他眼里依旧亮堂堂的。
婚事办得简单。
成亲那天,尚书府热热闹闹地摆了酒,她又穿上嫁衣,坐上离开家的轿子,这回心里是踏实的。
晚上,红烛烧得正亮,萧逸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京城这地方,高门大院的,我待腻了。我想找处有山有水的地方,过普通日子,你……愿意跟我走吗?”
烛光跳在林晚眼睛里,她回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嗯。”
三天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了京城。车里,林晚靠着萧逸的肩膀,看着窗外田地、远山一样样退过去,又一样样迎上来。
那些宫墙、那些规矩、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都远远抛在了后面。前面等着他们的,是长长的路,和自由自在的日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