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尚至,便有鹅毛大雪倏降。
毫无征兆的冷意席卷着刮去了最后残余的那一丝昼光。
常阳殿内,烛光摇曳,忽明忽暗。
周寻风身着细甲立于殿中央,寒风顺着窗隙荡进来,地龙未燃,冷的他握着剑柄的手指都快僵了。
如狸猫悄然入殿的暗卫递上乐正黎苏醒的消息时,周寻风恰好回禀完了自己查到的东西。
“陛下的猜想给了属下方向,质女殿下中毒后不久,宸华苑就消失了一个宫婢,叫宋芸。”
“至于毒杀殿下的真凶还难以笃定,不过属下推测,大约正是赵景何的授意,这个宋芸应该就是赵景何的人。”
“而赵景何想杀乐正黎的原因左不过在梁丘珩砚身上,他……”
周寻风的话断在嗓子里,似卡了壳一般,思忖须臾,觉得失言了!
他不该提及梁丘珩砚的名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南疆世子觊觎着被自家陛下看中的女子。
在查案的时候,周寻风跟梁丘珩砚的人马还暗中打过几次交道,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未曾挑明。
乐正黎中毒后就一直在国师殿,是死是活也无人得知,只因消息都被封锁在了国师殿。
就连梁丘珩砚这几日入宫也是秘密行事,恐怕除了心腹,旁人都无法获悉他的行程。
周寻风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他在心底为还未醒来的乐正黎默默点蜡,不敢想象,如果她真的被国师徊仙救活了后,醒来面临的是怎样混乱的状况。
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了,周寻风还是能揣摩出几分这其中的糟糕和不对劲……
事到如今,连他都不禁赞同起林阁老的先见之明来。
不过还是棋差一着,若自家陛下早早下手了,还轮得着其他人吗?
但现在也不晚啊,周寻风无声地咂咂嘴,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粗粝突起的纹路,心想:只要陛下想争,那两人是无论如何都争不过的。
怕的就是陛下根本不想去做这种事。
这头想着,那头暗卫就进来说了乐正黎苏醒的消息。
周寻风第一时间就抬头去看赵烛衾脸上的表情。
烛光昏黄,从灯柱处绵延扩散而出,虚虚盖满了大殿。
红袍玄氅的皇帝高坐在上首,御座似瑶台,遥望高不可攀,让下面的人几乎辨不清他的真实情绪是怎样的。
也无需周寻风去辨清,因为那懒散地斜倚在靠背上的赵烛衾面上根本没有任何起伏的波澜。
他仍面无表情的模样,手指搭在桌案上的那个空空的琉璃罐子上,指尖轻抵,勾着冷硬的罐壁磨了磨。
仿佛暗卫只是来回禀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挥手让暗卫退下,又问周寻风:“还有吗?”
周寻风还有些出神,闻言忙不迭地拱手回应:“属下在探查过程中,得知乐正黎殿下的确有过离开北聿的想法和行为。”
咽了咽喉头,他继续说:“不过……不过差遣徐檀大人帮助殿下的人正是……正是陛下。”
这件事,周寻风原本并不想说出来的。
但那日元窈闯进来之际,赵烛衾就问了关于乐正黎是否离开北聿的问题。
周寻风上了心,一查还真轻而易举就查出来了。
赵烛衾显然也对此早就心中有数,他单手支着侧脸,冰冷的手背贴在他的脸颊上,再缓缓地被捂热。
狭长眼尾稍有挑起,目光沉寂冷然,五官被烛光烙下阴影,落在光明的那一半能清晰被人窥见,晦暗的那一面却教人瞧不见分毫。
他阖了下眼睑,眸底恍如灌满了霜雪与凌风,顺着向下,涌至喉关,怕再一张嘴,就会任由诅咒之力如嗜血的刀虐杀了无辜者。
当推测成了真,赵烛衾心底倒也没有觉得多愤怒。
他就是想笑,想杀人。
想把自己给弄死。
满腔戾气化为利刃,搅得内里脏器不得安宁。
赵烛衾的心口处开始滋生出一丝细密的疼痛,他收回摩挲着琉璃罐子的手,转而攥住了覆在胸膛上的大氅衣襟。
逐渐收紧的指关节晕出显著的白色,赵烛衾微垂着头颅,视线落在地上,就连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该死的赵烛衾。
他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无声怒骂,将自己骂过之后,又想着真是活该了。
诅咒之力在脑海中肆虐而起,横冲直撞,快把他的理智给彻底剜去。
周寻风察觉出异样,正待说什么,又有暗卫入内。
“陛下,邬妃死了。”
暗卫低哑的声音消散于殿内,赵烛衾骤然抬头看向他。
片刻静默后,赵烛衾冷声道:“都滚出去——”
周寻风闻言不敢多留,行礼后,快于暗卫一步率先出了大殿。
身后传来一阵叮铃哐当的重物砸地的动静,有碎瓷声炸开,格外刺耳。
赵烛衾擎着那个琉璃罐子,却没有扔出去。
他急促地喘着气,额角爆出青筋,气怒间连眼睛都红了一片。
“都该死!都去死!!”
“该死的赵烛衾,这就是你想得到的结果?疯子,死疯子!”
“用绵密的恨意留下邬妃,又以足够的爱欲来创造生机。”
赵烛衾死死咬着嘴角,涓细的艳色血痕沿着下颌滴落在玄氅里,如深入幽林的尘沙,掀不起风浪。
落败的将领失去抵抗的能力,再强悍的堡垒都敌不过由内向外的侵蚀之毒。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厌恨自己的另一个性子,恨到想立即杀了他。
他做到了,完成了那个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只因为他们是天底下最熟悉彼此的敌人。
与其掌握别人的心思,不妨先算计了自身。
风雪交加,暗夜如墨。
国师殿内的气氛过于压抑,自乐正黎醒来就一直叫嚷着找元窈。
乌九朝最开始有慌乱,过后便是无尽的怀疑和恼怒,可他奈何不了乐正黎,她根本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许是初初醒来之际,乌九朝表现的有些激烈,导致乐正黎对他没了好印象,所以更爱答不理。
徊仙好一些,至少乐正黎肯安安静静地跟他说几句话,也愿意听他讲述之前发生的一些事。
但话都说了两个来回,乐正黎还是茫然不解,对他们陌生极了。
她只说自己才从离襄来到北聿,怎么可能就结识了他们?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元窈才是最亲近之人。
言辞笃定,不像作伪。
立在床尾安静无言的梁丘珩砚轻微地蹙了下眉,乐正黎被人毒杀,他有着逃不脱的过错……
疏漏之处在于他睥睨自恃,以为自己重生就能稳操胜券提纲挈领,只想着把人弄到自己身边,却忘了他的身侧亦危机四伏。
乐正黎失了忆,不管真假,梁丘珩砚的心力都感到了一丝松懈。
忘了就证明他能重来一次,没忘更好,也不耽误他后续图谋。
元窈来的很快,甫一进殿,乐正黎刚瞧见她,脸上表情就换了个模样。
待元窈靠近,乐正黎伸手便抱住她。
“元窈,你去哪儿了?怎么把我一个人独自留在这里,我们刚到北聿,还人生地不熟呢,乱跑什么?”
元窈还未开口,乐正黎就先谴责了起来。
“还把我给饿到了,有吃的吗?真是好饿啊。”
一听自家殿下饿了,元窈急忙就要去安排膳食,她一走,殿内再次恢复刚才的冷凝和静穆。
乐正黎抱膝坐在榻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背上,因躺了几天,又瘦一圈,脸颊小了,身姿单薄更甚从前。
她将下半张脸埋在膝盖里,只那一对狐眸显露出来,里面全是戒备和不安。
时而瞅一眼屈膝半跪在床踏上的乌九朝,又偶尔瞥向还端坐在椅子里的徊仙,最后才谨慎地盯一眼站在床位处身形高大的梁丘珩砚。
她轻声咕哝:“你们能不能别望着我了?好奇怪好可怕好惊悚……”
这话一出,乌九朝最先耐不住性子,他倾身靠近乐正黎,她下意识往后躲闪。
乌九朝气的切齿,清隽眉眼中拢着一层桀骜不羁的凌厉冷意,“乐正黎,谁可怕了?你说清楚。”
乐正黎向后抻着脖颈,面不改色地说:“你,就是你。”
一番折腾,那原本被元窈系的松垮的里衣带子有了散开的迹象,因姿势而扯开的领子落在半侧肩颈上,透过间隙,能窥得其下白净胜雪的薄脊。
乌九朝眸色稍暗,他站直身体,动作利落地脱下了外袍要去披在乐正黎的肩头……
她再避,乌九朝不许她躲,直接单手就钳住了她的胳膊。
另一只手把外袍搭在她的身上,两人贴的极近,近到乐正黎能感受到他喷洒在自己耳廓上的炙热鼻息。
“乐正黎,你骗不了我。”他压低声音,携了几丝恶狠狠的怒意。
乐正黎一把推开了他,手掌不小心掠在他的胸膛处,将将痊愈的伤势受了外力重击,疼的乌九朝忍不住拧眉。
他用尖利的齿关衔住腮肉,克制住脱口而出的痛吟,只盯着乐正黎的眼神愈发凶狠。
像是下一秒就要一口咬在她脖子上似的,这弄得乐正黎浑身不自在,倒没有恐惧,就是想远离他。
故而看出乐正黎心绪的徊仙出手解救了她。
他伸手拽着乌九朝的腰带,把人给拉离了床榻。
乌九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想来是乐正黎平安醒来不再需要徊仙施救,所以他再没了半分顾虑和忌惮。
徊仙恍若未闻,对他的冒犯之举完全不放在心上。
等到属于乌九朝的侵略性气势退出乐正黎的安全范围后,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徊仙的目光停留在乐正黎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破绽时,也不免暗叹一声。
他委实没有预料到乐正黎被救活之后会失忆,难道是因为耽搁太久,毒入颅顶?
还是……还是山顶大殿中温养的那半颗残珠有问题?
毫无缘由的失忆,来的蹊跷,不怪乌九朝会心有猜疑。
可,假若乐正黎是装的,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为了逃避几个男子聚在一处会讨伐她?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微妙,但徊仙想不到更为合理的猜测了。
即便他们会心生不虞,却也并不会小气到把怒火撒在她头上,终止星的存在又没有过错,何须逃避?
更何况,以她的聪明和手段,想化解几人之间的争锋和矛盾也不费吹灰之力,她用得着装失忆吗?
徊仙思来想去,也寻不到缘由,只能暂时相信乐正黎确实失忆了。
他又对着乐正黎叹息,微敛眉目,面露无奈。
转变的心境不言自明,在看见乐正黎被毒杀后及近垂死之际,他的情绪骗不了自己。
灵魂剥离沉重□□,飘在半空中,能清楚地将那一日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拿出来反复咀嚼观摩。
神智便恰如一杆天平,倾斜的那一端指向了乐正黎。
最开始是淡而处之和无所畏惧,对她的各种举动都未放在心上,不管是刻意亲近,还是无意安抚,都从未在他心中划下半分痕迹。
她是终止星,是能帮助他离开的契机,是拯救他逃出樊笼的利器。
到底从何开始有了转折?
徊仙说不出来,他也想不明白。
偶尔她来国师殿,宛如暂歇的羽蝶,收了翅膀就翩然地滞留下来,随性又恣意,面对他时没有畏惧也没有忐忑。
很快她又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像是将他一个人又遗在了无声的死寂中,没有终点,只剩孤寥。
明明这么多年了,他待在国师殿内都已经习惯了。
见朝阳东升,望晚霞西匿。
星辰斗转,日夜轮回。
徊仙有了难熬的感受。
终止星还没有救他逃出这一方禁锢之地,他就已经被她影响了。
轻扑扑的雪压在屋脊上,很轻缈,却还是有细碎的声响传出。
没有重量的情感,裹住心脏后,会汲了全身的血液去供养。
片刻的在意就足以打破所有的平静。
铸起的围墙再高再厚,终会崩于那未察的细小漏洞之上。
纵然徊仙再不愿意去直面此事,可他也难以否认终止星会牵动他的心弦。
便如他渴求着离开北聿皇宫的执念那般。
“乐正黎,尽管你失忆了……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还算数吗?”
清冷似碧波轻漾在水潭上的声音,引得乐正黎偏头看向了徊仙。
他可真漂亮。
雪白的发丝挽在发冠中,玉簪横插而过,一丝不苟,像时时刻刻都在端束着自己的外在容貌。
额头光洁饱满,眉眼深邃,鼻峰绵亘出流畅的弧度,薄唇微抿,没有任何瑕疵的五官透出一种清冷且沉郁的气度。
是远山近苍穹的那一片皑皑雪色,是掩映在深幽峡谷中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泉。
看久了会沉沦,会无法从想要亵渎的歹念里挣脱。
乐正黎机械地移开了视线,随而放在他交叠着拢在腿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余光里瞥到素白袍服铺陈在椅子上,坐姿太过规矩,就连垂在椅脚旁的下摆都透着肃然。
她闷声问他:“是什么事情?”
徊仙沉声应:“带我离开此处的承诺。”
乐正黎缄默了几息,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又问:“你不能自己离开,所以需要我带你离开吗?”
徊仙颔首。
乐正黎又说:“不过你们刚才不是说……我中毒了,并且是你救了我,能力这么强大都无法离开的话,我又怎么可能帮得到你?”
她抬手扣住乌九朝的外袍,腕子上戴着的手链撞出清脆之音,“我都失忆了,那之前所说的话自然也不能再找我应诺。”
她一脸坦然,完全没有丁点不好意思或愧疚,拒绝得坦坦荡荡。
徊仙一时没了应对言语。
抱着手臂的梁丘珩砚却兀地笑出声来,他站在床位站了很久,但始终不开口说话,就恍如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
他笑眯眯地看着乐正黎,眸光里依稀涌现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这才是对的,反正都失忆了,就别再上他的全套了。”
“不过呢……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一般。”
“乐正黎,我是你的未婚夫君,你不能耍赖,是要嫁给我的。”
话音落下,立在徊仙身侧的乌九朝蓦然冷笑一声,“你放屁!”
他真是受不了这两人了,仗着乐正黎失忆,说什么屁话呢?
徊仙稍稍转头看向了乌九朝,眼中升出几分愠怒与不赞同,怎么能骂脏?
但话虽粗鄙,却中肯。
梁丘珩砚斜乜着乌九朝,大概是不想同他争执废话,遂又收回了目光,对乐正黎说:“我那里可还有你亲笔写下的婚书,做不得假。”
他语气笃定,十分的真也说出了十二分。
乌九朝切了切齿,气的无言,又想怒斥他放屁,可他到底存了一丝理智……
万一……万一乐正黎真写了呢?
她又不是干不出这种事,乌九朝越想越暴躁,恨不得就冲过去质问乐正黎。
但他聪明地忍住了,不可妄动!
徊仙还是神情漠然,像根本没有把梁丘珩砚的话听进耳朵里一样。
殿内的气氛又变得锐利且暗流涌动,有岿然不动波澜不惊的,也有气怒交加裂眦嚼齿的,更有面带笑意气定神闲的。
打破此种窘境的人是迈步入殿的赵烛衾。
身姿挺拔的帝王身罩黑氅,内里是一袭赭红锦袍,随脚步移动,大氅轻晃,簇于肩头的雪慢慢滑坠。
他面带冷意,眸光阴翳,周身气势凌然,哪里是不告即来的闯入者,倒更像这里的主家。
一时间,殿内几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过去了。
乐正黎也在看赵烛衾,看他徐步走近,也在看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离得近了些,她便突然掀了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
鞋子都还未曾穿好,她疾步就迎向了赵烛衾。
身上那件由乌九朝披上的绿色外袍猝然落地,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她就这样赤着脚,套着松松垮垮的雪白里衣奔向了赵烛衾。
赵烛衾不明所以,皱着眉地驻足在原地。
待接近他后,乐正黎径直张开手臂圈住赵烛衾的腰腹,整个人都顺势埋进了他的怀中。
“陛下,我做梦梦到你了,原来你真这么好看。”
她抱紧赵烛衾,嗅着他身上浓郁的玫瑰沉香,依恋的姿态恍如找到了可供休憩的港湾。
仰起头看向他时,乐正黎罕见地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狐眸亮晶晶,跟嵌了星子一样。
她太过纤瘦单薄,抱住赵烛衾后,几乎要融进他的怀里,他稍一抬手,氅袍顺着从她的肩膀垂落,就笼住了她。
“陛下,带我离开这里吧,我都不认识他们。”乐正黎说着,又往赵烛衾的胸膛中缩了缩,依偎得更紧了。
她一手搂在他的后腰处,一手揪住了他的腰封,“陛下,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她的语气太过娇黏,比撒娇更像撒娇,响在谁耳边,都是一种海中人鱼蛊惑之声。
这种亲昵和自然,教在场其他三人皆脑中一震,区别在于或重或轻。
而始作俑者却根本没有发觉不对劲,只毫不避讳地往赵烛衾的怀里钻,等着他真的带走她……
新年快乐·小剧场……
乐正黎:我失忆了。
赵烛衾:骗鬼呢?
乌九朝:骗我呢?
世子:偏他们呢?
徊仙:骗你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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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齐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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