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晖渐渐向正头偏移,光晕扩开,在观星阁内燎出的光圈越来越大。
等乐正黎向后撤开时,徊仙的眼角眉梢都仿佛被这灼人的光耀给浸透了,坚冰消融,平静中抑着一股子汹涌而来的波浪。
乐正黎抬手去抚了抚他的唇,被亲的太凶,指尖掠过之处染了淡淡水痕和难以忽视的红。
他身上的体温偏低,嘴唇也是凉沁沁的,现在倒多了两分温热,好似被暖炉烘过。
徊仙低头去看她。
阳光围拢过来,她鬓边的那朵鸢尾像被照得失去本色,又摇摇欲坠,几乎要承不住地跌落了。
他探出修长干净的手去扶了一把,将鸢尾重新插进了她的发髻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经他提醒,乐正黎这才想起自己找徊仙是为了打探伏灵族的秘事。
她将收回的手垂在身侧,捏着狐裘搓了搓,斟酌片刻后,才注视着徊仙说:“我从元窈那边知道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其中有很多疑惑仍掰扯不清,某些我就不想再提了,但和伏灵族有关的事情我却很感兴趣。”
听她说到伏灵族,徊仙沉默地没有应声。
他在等她把话说完,同时也在脑海里预想着她会问出什么。
“你的母亲在提及那位白蝉先生时,表情和情绪都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一出口,她明显看见徊仙愣了一秒。
他好似没有预料到她会问这样一个略带……嗯,略带八卦意味的问题。
思忖几息后,他回答了乐正黎:“很坦然,不像有私情。”
这话已经够直白了,以徊仙的性子,他真的很难在母亲去世后还要替她去澄清某些子虚乌有的桃色风闻。
玉昭自己都不在乎这些,徊仙作为后辈,也理应不放在心上。
但面对着乐正黎的探究心,他做不到一笑置之。
这几个字不是敷衍,而是徊仙能给予乐正黎最准确的回应。
乐正黎点了点头,神情自若,不知是信了,还是顾及着徊仙没有去问第二遍。
“没有私情,那白蝉跟伏灵族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复杂呢。”
徊仙缄默无言,也在思索。
如果没有私情,禁籍里为什么会留下白蝉之名?玉昭又为什么会对徊仙说出那样的一句话?
乐正黎可不管徊仙在想什么,又无缝衔接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说是用一颗残珠救了我,玉昭大人可曾向你解释过这半颗珠子的来源或详细信息?”
徊仙摇头,他根本不知道山顶宫殿里面的水池中有这样一颗残珠。
所以珠子要么是玉昭死后才放进去的,要么就是她用法子掩盖了残珠存在的痕迹。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模模糊糊对徊仙留下那么一句稀疏平常的话,那句话,若非他记忆力好,恐怕早就想不起来了。
徊仙被关在宫内,除了无法逃脱此处之外,其他事情又算什么困难呢?
他遇不到难事,即便再踏进那宫殿里,他也很难在池水里发现那一颗残珠。
而契机在于……乐正黎出事。
他救不活她,所以才会骤然想到了玉昭这句话,这句让他去山顶大殿的话,令残珠出现在他眼前。
徊仙隐约觉得事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了。
终止星的出现、白蝉之名、生死一线……以及那半颗残珠,都像是被安置于特定位置的棋子。
在时机未到前,他们都不会跟徊仙有任何关系。
这种感受使人无端生出一种恐惧和茫然,徊仙许久都没有感到害怕过了……
他只在一个人身上体会到过畏惧——玉昭。
“国师大人,半颗来路不明的珠子就有起死回生之力,若是完整的一颗呢?完整的一颗可以做什么?”
乐正黎转身朝观星阁的阑干处走去,她倚在冷硬的雕栏上,双手贴着横木,薄雪化开,水渍正沿着缝隙往下溢流。
掌心很冰,冰到乐正黎的思绪都被冻住了。
她大概已经知道那半颗残珠是谁的了。
并且还猜到了残珠之所以会被留在国师殿的缘由。
该如何说呢?
她真的不太想把单纯这个词放在徊仙的头上,他确实不染俗世,也没有那种深藏不露的世故和圆滑……
故而,纯粹这个词更适合他。
他不需要去勾心斗角,更不用费尽心机地去应对任何人。
身为北聿国师、伏灵族遗脉的徊仙,纵然被囚禁于皇宫中,他的存在都是高不可攀且不容冲撞的。
俗人又岂能与那唯一的一朵高岭之花做比较?
徊仙所追求的执念只在于离开牢笼,所谓大道至简,剥离了那些繁杂的**之后,他变得纯粹。
他比任何人都要纯粹,甚至远超乌九朝。
乐正黎抬眸远眺,站在高处,便将大半的皇宫一览无余。
宫道深深,如横亘曲折的长河,红墙碧瓦,铸造出来的是能困死每一个人的华贵囚具。
这不单单只是徊仙的樊笼。
她扭头又去问徊仙:“你知道白蝉何时入宫吗?”
掐指一算,年节都已经过了好几天,都快到上元节了。
徊仙闻声将思绪从逐渐凝固的状态中抽了出来,他敛着眉目,轻声说:“大约就是这两日罢,陛下提过一次,我没太注意。”
还是之前夜晚的赵烛衾过来探望昏迷的乐正黎时,徊仙同他寒暄,偶然听见的。
但彼时徊仙仍心系乐正黎,听了也就忘了。
乐正黎“哦”了一声,又转头去看风景了,微风与阳光齐齐拢来,少了几分寒气,竟生出点春日将至的暖意。
“那一段祭祀傩舞,是要上元节的时候跳吗?”她问徊仙。
徊仙也来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眺望远方。
细风勾缠,撩拨之下,他身上的环佩撞出轻轻碎音。
“嗯,上元节要祈福,虽然没有人来看,但我还是要将傩舞跳完,是伏灵族流传下来的习俗。”
日日望着的熟悉风景好像因为旁边站着一个共同欣赏的人而变得有意思了些,但徊仙也只多看了两眼,就偏头把视线放在了乐正黎身上。
她的侧脸线条会比正脸要柔软一点,原本也不是多锋芒毕露的长相,只不过盯着侧脸看时,微微嘟起的唇瓣稍显憨态,瞧着分外乖觉。
乐正黎侧目,跟他视线相抵,“那么简单的一支舞,还需要练习吗?”
徊仙笑了下,眸光温和,“不需要。”
“我就是闲着无事可做,虽然每一个动作都已经烂熟于心了,但在临近上元节的这段时日还是会反反复复地跳。”
“一来消磨时间,二来……也算是为那些早就逝去的伏灵族亡魂作福仪。”
他心中苦涩,幼时也无数次厌恨过自己为什么是个伏灵族人?
为什么要被毫无缘由地关在皇宫里?
为什么不能像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肆意快乐?
玉昭从不会打骂他,就连斥责或惩戒都是以一种符合身份的方式进行的,比如重复描画咒令、三天内背完十本禁籍、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练习傩舞……
明明厌恨伏灵族的身份,可他还是会依着旧俗每年都在上元节跳傩舞为逝者祈福。
乐正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忍与之对视,遂又把目光挪到了别处。
她伸手过去握住了徊仙的手,袍袖宽大,掩盖住交叠的十指,紧扣间似在无声地安慰他……
乐正黎一直住在国师殿,安全是挺安全的,就是占了徊仙的寝殿,让他只能去睡书房的软榻。
她也闲得很,就日日都去找徊仙,也不再东问西问,只陪他对弈品茗,又拿来画具,让他开始作画。
画花画草画天地画万物……还画乐正黎。
那一幅幅的画作都被乐正黎严谨地观摩后做出了诚挚的观后感与评语。
虽然她也算不得什么丹青妙手,但此种互动不求多具有专业性,只闲适的玩心更多。
乌九朝那天睡着了被她抛在殿中,醒来后遍寻无果,变回狼形闹得国师殿鸡犬不宁,差点闯出大祸。
气的乐正黎揪住他的耳朵拧了又拧,狠话又说一通,从他左耳过右耳出,完全没有半点震慑力。
只要乐正黎不赶他走,几句不好听的话罢了,他听过即忘。
乌九朝也不排斥她捏他的狼耳了,即便疼的都忍不住龇牙,还是将硕大的狼头往她的怀里凑,低声道:“你要不要摸脖子上的毛,要更软一些。”
毛绒绒的狼尾不受阻地钻进衣裙下摆去缠乐正黎的脚踝,尾尖轻蹭,隔着衬裙摩挲着她的小腿。
乐正黎绷着脸上的表情,双手一边一只狼耳,触感极佳,揉捏过后根本舍不得松手,只捻着耳尖,感受着慢慢堆积上来的炙热温度。
“白天都让我跟在你身边,行吗。”乌九朝歪了歪头,觉得狼形碍事,贴在她怀里都抱不满。
耳朵被揉弄得太痛,让他不禁下意识地甩了甩脖子,抗拒的姿态将将出现就被强硬地压下。
他偷偷觑她一眼,见她眉眼冷漠,神情不动,也就歇了变回人身的念头。
乐正黎斜靠着软榻,化作狼形的乌九朝匍匐在她的腿边,支起的上半身都压在她的腿上,很重。
将狼耳把玩够了,她就毫不犹豫推他一把,“起开,重死了。”
乌九朝顿感委屈,怎么玩过了就翻脸不认狼呢?
他趴着不肯动,前爪搭在榻沿上,像是要用身躯把乐正黎给环住。
这几日,国师殿平静不少。
赵烛衾鲜少过来,来了也仅待一会儿就走了,实在是那时时刻刻都围在乐正黎身侧的狼兽很令人厌烦。
一副厚脸皮的样子,跟条哈巴狗似的,赵烛衾素来看不惯这种略显“谄媚”的人,遑论乌九朝还是兽族。
他每过来一次,心里的杀念就重一分。
真是很想把这只狼兽给弄死呢,赵烛衾切了切齿,裹住浓烈杀意的是对乐正黎的想念……
他觉得把乐正黎带到常阳殿去也行,黑羽卫会如保护帝王一般护卫着她。
可他怎么会说出这个提议?
偶尔臭着脸,暗忖乐正黎是个不会看眼色的狗东西。
他烦得不行,手又痒得很,想着干脆把人直接抓到常阳殿算了。
心结在于赵烛衾鄙弃赵惑对他母亲的态度和相处模式。
他哪怕是疯了,都不会像赵惑那般失智,也不会让自己成为被**和诅咒驱使的傀儡。
越爱,就越要去克制。
心理的对抗和想见乐正黎的意念撞在一堆,后者险胜。
于是他来国师殿,来见乐正黎……
然后还有一个碍眼的第三者!
赵烛衾心中恼怒,不止一次想着拔剑砍死乌九朝,残存的理智让他顾及到了乐正黎……
他们都没有任何动作,赵烛衾更不可能先发制人,这样不就显得他太过迫切了吗?
谁先动,谁就输了。
“陛下,你来了。”他刚一进内殿,就听到了乐正黎甜软的嗓音。
她将乌九朝毫不留情地推到一边去,忙不迭地从软榻上站起来迎向赵烛衾。
乌九朝蹲坐在软榻边,一双淡金色的狼瞳死死锁定着徐步而至的赵烛衾。
要是能咬死疯王就好了,乌九朝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但乐正黎说过赵烛衾身具不死之力,对此乌九朝心有悻悻,持怀疑态度。
他还真不信没办法杀死赵烛衾,所以能杀掉疯王的法子到底是什么呢?
在看见乐正黎纵身扑进赵烛衾的怀里之际,乌九朝直接扭头,装作自己看不见的模样。
他恨得牙痒,喉咙里发出狠戾的低吼声,身上气势凌人,兽族的野性压制了周遭的空气。
赵烛衾对这种类似挑衅般的举动视若无睹,只挑着眉梢冷嗤一声,暗隐杀心。
“陛下,你怎么不多来看看我啊,我一个人在国师殿好无聊哦。”
乐正黎抱着他的腰,仰头去注视注视着面前这个浑身充斥着低气压的男人。
赵烛衾阖了阖眼睑,低眸睨她一眼,嗓音淬冰:“无聊?”
他瞥了一眼那蹲在那边的狼兽,蓦然勾唇一笑,凶鸷敛在平和面容之下,“无聊的话,我们去看斗兽吧!正好你也有一只兽族,让他下场,怎么样?”
说着,他抬起手臂就要叫守在外头的黑羽卫进来抓人。
乐正黎也笑起来,伸手把他的胳膊给带了回来抱在怀中,她依偎着他,似抱怨:“斗兽多血腥啊,倘若我做噩梦了,陛下会来陪我吗?”
“这样吧,要不就干脆在国师殿内斗兽?看完后,你也别回去了,就同我一道安寝。”
乐正黎仿佛觉得自己的建议很棒,又拉着赵烛衾的手,兴然道:“光看斗兽也很无聊啊,我们多找些人,什么臣子啊奴仆啊,都一起来看,再下注,输了的就亲自上场和胜者斗,怎么样?”
赵烛衾冷冷地盯着乐正黎,他就知道这个狗东西答应得痛快便是没安好心。
“好啊,你先下去斗一场给朕看看。”
“和谁斗?陛下吗?”
赵烛衾:……
乐正黎:“倘若是和陛下的话,那该在床上吧?”
赵烛衾额角青筋直跳,抬手就去捂她的嘴,“乐正黎,你是女子!”
乐正黎被他捂了嘴,还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笑靥如花,狐眸微弯。
她亲了一下他的掌心,赵烛衾果然很快就收了手。
“女子怎么了?陛下觉得女子不能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吗?”她笑,眼底晕出玩味之色。
赵烛衾懒得跟她辩论,反正见也见了,转身就往外走。
乐正黎追在他身后,殷切地问:“陛下不多陪我一会儿吗?每日都来去匆匆,光说几句话,不足以缓解我对陛下的相思之情啊。”
赵烛衾没有应声,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想多停留的念头。
乐正黎站在廊道上,目送着赵烛衾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外。
元窈正端了点心过来,轻缓步音靠近了乐正黎。
她循声看去,脑中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被人忽略的细节。
“那日,我在宸华苑吃过的糕点是小厨房做的吗?”
听到乐正黎的问话,元窈还稍微怔愣了一下,她想了想,回忆起那天乐正黎吃得是折堾给她带的板栗糕……
“那个板栗糕是折堾拿过来的,但奴和乌九朝也吃了,并无异样。”元窈瞄着乐正黎面上神色,回答得谨慎。
乐正黎听罢,没有再问。
第二日一大早,元窈伺候乐正黎梳洗时,悄声说道:“白蝉先生进宫了。”
乐正黎闻言看向她,“今天进的宫?”
元窈点头,“月德大人也一道回了宫,奴隔着远远的距离瞧了一眼,他脸色苍白得很,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乐正黎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表情很平静,一模一样的面庞,许是昏睡几日,瘦了些,显得眉目多了两分稳重。
死过一遭的滋味是真不好受,乐正黎已然觉得自己的心境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也许最开始的那个计划是具有可行性的,至少现在的乐正黎能尝试了。
以感情铸刃,无坚不摧。
淹没在生机和命轨之下的,是那点微末的心软和爱意。
只有当所有被视作威胁的钉子都被拔出后,整个棋面才会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
乐正黎抬手按在自己的额角,指尖顺着往下,从眉尾滑落到脸颊处,皮肉骨血都是温热的,经脉跃动,生机蓬勃。
她改变了自己的结局,那他们的呢?
没有人会帮他们逆天改命,属于反派角色的命运早就撰写好了。
至于到底是由主角推动,还是由一个早该死去的炮灰引导,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
可乐正黎还是忍不住皱眉,她微弯着腰,将额头抵在桌面上,冰冷的触感无法舒缓她胸腔内的窒息感。
心脏仿佛供血不及时,那千分之一秒时出现的压抑和痛苦被无限放大。
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继续把那些该死的角色推向死路?
真的该由她来吗?
还是作壁上观,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再关心?
但主角和反派厮杀,全程不参与的她又能平安无虞吗?
被卷进漩涡之中的渺小角色,唯有彻底掌握自己的人生,才不会被横生的变故所篡改命运。
乐正黎缓慢地将思绪收拢,她又坐直了身体。
再照镜子时,她脸上早没了刚才的动摇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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