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舒朗。
昨日的大雪和阴沉都悉数褪净,天边泄出丝缕淡金的朝曦,将薄薄的云霭染出两分绚烂的瑰丽之色。
元窈来伺候乐正黎起身梳洗穿衣,躺了太久,乐正黎浑身骨头都松了。
她一边抬手捶了捶酸软的后颈,一边偏头看向元窈,“他们都不相信我失忆了,你怎么也不多过问一句?”
元窈正在给乐正黎系狐裘的系带,又探出手去整理好了后面的兜帽,才淡淡道:“无论殿下失忆与否,奴都是您的人,自是不需要问太多啊。”
乐正黎闻言,轻笑一声,“那看来就是他们反应太大了,本就不是多严重的事情。”
元窈也笑,抿着嘴,一脸的乖巧,“奴瞧着国师大人和世子殿下都很沉稳啊,并未有任何过激反应。”
“是吗?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真的失忆了。”
乐正黎垂眼,目光平静,“对了,你再详细地说一遍我中毒前后的细节吧。”
虽然徊仙给她讲述了,但乐正黎还是想从自己的贴身婢女这边再听一次。
元窈没有犹豫,把年宴那天乐正黎离开宸华苑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乃至后面她去众生巷找白蝉的事情都说了。
事无巨细,完完整整。
乐正黎听后,沉吟不语。
元窈见她在思考问题,也不出声打搅,放轻步子就要去端早膳过来。
“赵烛衾找你问话,就只问了那两句吗?”
乐正黎的声音响在元窈的身后,她点了点头,又回首说:“陛下确实是个守信之人,说问两个问题就只问了两个。”
“那一日我吃过的所有东西,都经由你的手,对吧?”
元窈点头,站在原地有些紧张,“但您在……在众生巷里面还,还吃了一个叫春娘的妇人做的酥肉和糖环……”
她心有惴惴,盼着乐正黎是回想了某种细节,好以此找到幕后真凶。
但乐正黎却没有再继续追问。
元窈出去拿膳食了,乐正黎嫌殿内太过安静空旷,也不晓得这国师大人怎这般简朴,寝宫里面的装潢也太过素净了。
一眼望去,根本寻不到半点夺目色彩。
唯有靠在书桌后的多宝架上摆放了一些形态扭曲、制作粗糙不甚精美的陶俑,跟这寝殿的布置产生了极为分明的割裂感。
乐正黎扶额,陶俑其实也没有那么丑……
但怪就怪在徊仙这般清冷孤傲的性子,竟也会把它们摆到明面上来。
不会是真的喜欢这一堆“手工艺品”吧?
她往外走的同时,又在脑海里面呼叫了几声系统,还是如昨天那样,毫无回应。
系统是消失了?
还是死机了?
它骗了她,但乐正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反正她都活了下来,过了年宴的死局,乐正黎这个角色便算是逆天改命了。
纵然再心生计较,她也懒得跟它算烂账。
不过系统却消失了,这让乐正黎紧绷的精神得不到缓解。
披着阳光立在回廊上,她的目光落到了宫墙上堆簇着的白雪。
再次得见明媚天光,呼吸到空气中氤氲着的浅淡寒气,乐正黎才感觉又活了过来。
真好。
能活着真好。
不再是必死的角色,真好。
乌九朝踏进院子之际,入目便是站在寝殿门口闭着眼睛沐浴阳光的乐正黎。
她没有穿紫色,元窈给她拿了新裁的衣裙,是红色的,艳丽又张扬的颜色,从绒白的狐裘里透出来,裙摆上还绣着灵动的鸢尾。
细碎的阳光沿着屋檐印在她微微仰起的脸颊上,肌肤白腻五官昳丽,光痕从饱满额头蔓延至棱角分明的颌骨处,衬得红唇嫣然。
大约是感知到了有人在打量她,所以乐正黎睁开了那双狐眸,随而也看向乌九朝。
狐裘的衣襟上围了一圈茸毛,当她不再仰头时,便簇拥过来环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也挡住了绯红的唇……
她脸上的表情很淡漠。
眸光隐约夹杂了些疏离和不悦,应该是觉得乌九朝的视线冒犯到了她。
两人就隔着一方院落遥遥相望,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目光相触一息,她就偏着脸避了。
乐正黎转身回了大殿,元窈也恰好在布膳。
乌九朝合拢齿关,咬得轻轻作响,喉间干涩,忍不住吞咽了好几下才稀释掉周身暴涨的戾气和凶性。
他抬起手,摸了摸悬挂在胸口处的璎珞项圈,垂缀的绿翡石是冰冷且坚硬的触感,像他的心情。
原本拓落不羁的眉眼因低迷的情绪而皱在了一堆,恰如那连亘的峰峦,挤出了属于冬日寂寥的丧气。
乌九朝迈步进殿,正巧听见元窈说:“他啊,就是殿下您之前随手救的兽族,是狼族,还花了我们很多钱。”
乐正黎将嘴里的粥咽下后,问她:“为什么花了很多钱?”
元窈呵呵笑着,笑意虚浮,稍显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吃的多,又经常受伤耗费伤药,且还有很多新制的衣袍靴子,这都是钱呢。”
语气里的抱怨,乐正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不免失笑出声:“那本殿下失忆了,可就不会再拿这么多钱去养兽族了,宫里的兽族都是谁在管理?”
元窈听见这话,心底一惊。
忍不住地瞄了一眼站在门口不挪步的乌九朝,“嗯……好像是送到皇宫西面的贡殿里?”
“既如此,便送他过去吧。”
乐正黎说得坦然又流畅,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乌九朝一样,自顾自地把早饭吃了。
元窈收拾东西离开时,乌九朝还是伫立在门口,不进也不退,宛若一根生了根的木桩子。
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命脉,四肢百骸都发出痉挛的痛感,鲜活的血液无法供给到心脏,窒息感兜头罩下,逼得他连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成了奢侈。
内殿安静得过分,率先用声音打破沉寂的人是乐正黎。
她单手撑着侧脸,斜靠在桌子旁,盯着乌九朝,“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杵在那边想干什么?莫非是要恩将仇报,赖着我了?”
这种话落在乌九朝的耳朵里,不亚于是在羞辱他。
也如当头一棒,打得他头晕目眩,最后那点喘息之机都没了。
恩将仇报?赖着她?
乌九朝猛地抬眼望过去,乐正黎已经没再看他。
她垂着眸光,空出来的那一只手摆弄着悬在自己腰带上的玉佩和荷包上的流苏。
“乐正黎,我若就要赖着你呢?”
他疾行过去,步子迈得太大,胸膛上的项圈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乌九朝靠近了坐着的乐正黎,长臂一伸,就把人圈在了桌子和自己的怀抱里。
他目光炯炯地盯凝视着她,嗓音沉哑:“你让我走,我偏不走。”
乐正黎听了这话,神情自若地掀起眼皮子瞥他一眼,“你可是兽族,是走还是留,你能说了算吗?”
“那你可以试一试。”
“有什么好试的?元窈都说了,你很想回草原……怎么,现在不想了?”
乐正黎仰脸去看他,眼神里透着些讽刺,“一个狼族却想着留在一个失忆的人族身边,是为了什么?又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乌九朝,你该回草原去,北聿不适合你。”
她将视线移到另一侧,满脸的疏冷,“兽族对人族死缠烂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难不成你们狼兽跟其他兽族不同?格外喜欢人族吗?”
很绝情,很像乐正黎会说出来的话。
乌九朝一直都清楚,她表现出来的和善与温柔有作伪成分。
她在欺骗他,从她说出想要他的心的那一刻开始……
知道又如何?
知道也无法扭转乌九朝喜欢上了她的事实。
兽族敏锐,被骗是甘之如饴,但也不会一厢情愿地奉上自己的真情。
倘若乐正黎真是一个虚伪、绝情、狠辣的人,但凡欺骗之下没有深埋任何真挚情意,乌九朝都不会深陷其中。
欺他便罢,难不成她连自己都要骗?
乌九朝闭了一下眼睛,按下即将脱口的过激之言,选择向她屈服。
……
“你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苏醒的那天会叫了我的名字?”
“乐正黎,你怎么总把人当傻子耍?我不会再探究你的失忆是真还是假,或者说你又在心里谋划着去算计别人,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只想陪在你身边,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在你失忆之前,我就答应你了,再复述一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乌九朝俯身凑近了乐正黎。
他的目光睃巡在她的脸上,没有执着去寻觅异样,只低声道:“我只是想……想保护你。”
“那天,我该和你一起出宫的,如果我坚持要跟在你身边的话,你就不会被人毒杀了。”
“是我该说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却没有做到,乐正黎,若你生气,我就多哄哄你……”
“但你……但你不要再说那种难听话了,行吗?”
“我以后也会尽力克制脾性,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不让你操心我的事。”
乌九朝死死盯着乐正黎,盯到眼底细密的血管蔓出红色,盯到有潋滟水光浮于金色瞳孔上。
她沉默着没有应声,一脸的兴致缺缺,似乎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这种漠视了所有人的姿态,跟她昨天醒过来时如出一辙。
乌九朝使劲地咽了咽喉头,迫使自己的嗓音不会因为崩裂的情绪而发颤。
“乐正黎,你说我不适合北聿,那你呢?”
你就适合这个波橘云诡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险贵皇城吗?
所有人都心怀叵测,所有人都想着布局、入局、破局……想着立于不败之地,想着把旁者屠戮。
乐正黎只会骗人,拙劣的手法,很容易被看穿。
她把自己都搭进去了,可结果真如她所愿吗?
乌九朝的心口突然泛起剧烈的刺痛。
是心疼。
心疼乐正黎所做的一切,心疼她即便拼尽全力还是抵不过那些人挥手间便翻云覆雨了。
他蓦地抱住了乐正黎,压着嗓子附在她耳边说:“阿黎,让我留在你身边……不要让我走,不要把我排除在外。”
“我不愿……不愿……再一次看到你面临生死险境。”
他哽咽着,抱得很紧很紧,生怕一松手,乐正黎就抛下他离开了。
乌九朝的喉结滚了又滚,把哭腔吞回,只磕磕绊绊道:“乐正黎,让我,让我帮你,好吗?帮你杀了他们……”
身量挺拔的少年人,因着姿势,不得不微曲着腿弯,才能完全地把人拢进怀中。
衣袍崭新,下摆拖在地上,乐正黎垂眸就看见了。
少年沙哑低沉的声音把一字一句送进她的耳中,连带着还亲手挖出了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来,只为自证他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感情。
乐正黎说不出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但她没有回手去拥住乌九朝,也没有给他半分反应。
她只是用冷冷的声线说:“这么想留在我身边的话,那你就来当我的狗,如何?”
语毕,她抬手去把乌九朝的脑袋从自己的颈窝里挖了出来。
双指捏着他的下巴,将人的脸偏向了自己的这一方。
她看着薄红晕开在眼底的乌九朝,字字诛心:“当被我呼来喝去的狗,当永远无法违逆我的狗,当被彻底钳住手脚的狗。”
带着冷意的指腹压在他的脸侧,皮肤上凹陷出一小片窝痕,像是要化成尖锥,刺进肉里去了。
乌九朝愣愣地同她对视着,好似没有理解到她话中的意思。
乐正黎挣开他的怀抱,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稍稍用劲,就令他真正的跪在了地上。
姿势转换,她成了那个居高临下者。
乌九朝半跪在她的身前,连低头都做不到,因为她的手始终扣着他的下巴,致使他只能望着她。
她的心情大概好了些许,所以对着乌九朝也勾唇露出个笑来。
笑意洇在唇角,藏着恶,“当狗呢,首先得管住你这锋利的牙齿。”
随话落,指尖撬开了乌九朝的唇缝,往里一探,就触及到坚硬的牙齿。
狼族獠牙尖利,但凡他歪头张嘴一咬,乐正黎的手指就再收不回去了。
但他没有。
他沉默的没有任何反抗之势,只任由乐正黎把指节塞进口中,分开了他紧闭的齿关,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
仿佛找到了趣味,乐正黎摸够乌九朝的狼齿后,又用虎口擒着他的嘴角,不许他闭嘴。
目光视下,雪白的牙关后藏着一截鲜艳的红色。
“元窈说兽族皆凶残蛮横,动不动就想着咬死人族……以防万一,我该给你戴个止咬器吧?预防着你会弑主。”
乌九朝不断吞咽,口中津液仍延绵不绝,咽了多数,少数浸在乐正黎的手指上,令她蹙眉。
他听不懂止咬器是什么,却也能从这三个含义分明的字拼凑出它的作用……
舌尖有些发麻,微微颤动着缠上了乐正黎的指骨,隔着一层纤薄的肌肤,仿佛舔舐的力道再重一点,就能尝到血的味道。
他尝过她的血。
是异于常人的带着些甜,很奇妙,却又诡异的并不违和。
摩挲间,狼齿几次三番滑过她的手,他合拢齿关轻轻地咬了咬,乐正黎不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暗含警告。
细微的水声,不太显著,可殿内太安静了。
静到乌九朝的每一次吞咽、喉结的律动都显得分外惹人注意。
恰似某种小动物啮噬食物时发出的声响,黏黏糊糊,水渍横溢。
狼齿尖利,稍有不慎就会划破纤细的指节,唯有万分谨慎刻意避免,才能次次都进出无误。
她终于把手指抽了出来,又将津液随意地擦在了他肩头上,“你喜欢什么材质的止咬器?”
乌九朝的耳廓似被热气蒸过,红的扎眼,除了最开始有些无措和震惊外,竟也接受良好。
他觉得乐正黎身上对他的尖刺已经软化了,遂得寸进尺地膝行两步,离她更近了几分。
将额头抵在她的大腿上,毛绒绒的狐裘像是在安抚他一般,柔软至极。
他说:“喜欢你亲手做的。”
就如他戴着的璎珞项圈,只要是乐正黎做的,戴什么都无所谓。
乌九朝也没有觉得乐正黎是在折辱他,从最开始提及项圈就应激,到现在欣然接受,心理的转变不外乎是默许了她对他宣示主权的一切行为……
极度抵触被烙上奴印,却甘愿引颈承下乐正黎赐予的桎梏。
乐正黎把玩着他高束在脑后的发尾,发丝缠绕在指缝里,扯的力气重了点,乌九朝就伏在她腿上一边抽气一边用脑袋去拱她的狐裘。
阳光过窗,殿内愈显明净。
几日未得好眠的乌九朝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了乐正黎的膝盖上,睡得很香,手里还拽着她的裙裾。
乐正黎垂眸,盯着他的侧脸看,目光快要和殿内的静谧融于一体。
狼崽子瘦了很多,骨骼愈发鲜明立体,描绘着五官的线条从眉眼间起伏至薄唇处,略显锋利。
那属于少年的微末稚气感泯了个干净,金色眼瞳在睁开时,狼兽的野性和凶悍都不容小觑。
但一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都变得软乎了一点,大概是因为他睡着了都还拧紧的浓眉。
她抬手,解了绕在指腹上的发丝,转而抚到了他的后颈,那里被月德撕咬的伤快养好了,有浅浅的凹凸。
摸起来的触感不太好,但奴印已彻底消失在新长出的肌理之下。
乐正黎悄无声息地长吁一口气,待乌九朝睡熟后,起身把人抛在了地上。
信步离开大殿,都已经出了门,她又折返回来。
不能叫他认为自己对他心软了。
乐正黎便直接扯了桌布盖在乌九朝身上,这样他醒来也会觉得是自己怕冷所以动手扯的桌布……
做完后又后悔,不该多此一举的!
她咬着下唇磨了磨,出了寝殿后看似漫无目地闲逛,实则是在寻找徊仙的踪迹。
从仆从口中得知目标人物在观星阁后,乐正黎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刚爬上观星阁,她还站在那最后一级台阶上,入目所及,就是大片大片从阑干外晒进来的阳光,泛着刺目的耀色。
而被这一片阳光笼罩的男子身着玉白袍服正跳着一段傩舞。
他戴了一个面具,是以玄色为底、绯与蓝做纹路,看似凌乱实则有序地勾勒出了一张颇具光怪陆离之感的面具。
面具上竖长长翎羽、侧坠朱红丝绦,皆随着翩然旋身的动作而曳晃不停,他手中还拿着一块横窄竖长的玉牌。
阳光映在玉牌上,又折回他披戴于肩头和腰间的挂饰上,挂饰也选了红蓝两色夹杂着金线绣纹,背云、禁步与腰链一应俱全,簪星曳月,是很正式的装扮。
乐正黎驻足在台阶处,没能抬起脚继续往上走。
她被徊仙这一身穿扮所震慑了,也不想莽撞地闯过去打断他正在进行的祭祀舞蹈。
动作并不花哨,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拍子,简单到乐正黎看了几眼,便记住了。
只是徊仙做的太完美,举手投足之间都严谨且正肃,怪诞的面具、翻飞的丝绦与挂饰,还有身上的配饰相击之时发出的悦耳声响……
手臂展开又收回,袍袖凌空划出漂亮弧度,还未彻底落下,就又被抛了起来,脚步轻盈,不显纷杂,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性美。
仙人起舞,万光同与。
连阳光下絮飞的尘埃都恍如是随动作而抖落出来的光华。
乐正黎安静地欣赏着跳舞的徊仙,如此专注,好似他特意在向她献舞,独属于她一个人观看的舞。
直到徊仙将双手交握着的玉牌缓缓收拢在胸口处,这支傩舞才落下了帷幕。
他微微偏身,视线放在乐正黎的方向。
阴影之下的女子身姿玲珑,红袍白裘,乌发半束半披在后肩,一朵淡色鸢尾绒花簪在发髻边,耳铛精致,纤细的脖子如白瓷瓶的颈。
徊仙摘下面具,合着那块玉牌一起放到了一侧的观星台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站在阳光下,一个立在阴影中。
微风裹着丝丝寒意从大敞的露台处刮进来,吹动徊仙袍服的下摆,有轻细的沙沙声。
“为什么不过来?”他问。
乐正黎笑了下,这才抬脚走过去,“在欣赏国师大人的舞姿,实乃天上人间都难得一见。”
话语中的赞美之心多于戏谑之意,惹得徊仙不禁眉梢微动,眼底浮出朦胧的笑。
他说:“祭祀的傩舞有甚难得一见的?”
乐正黎:“傩舞易见,难见的是国师大人所跳的舞。”
徊仙敛着眼睑,被她用这种自在闲适的语气吹捧,竟生出两分恍惚……
他不想去拆穿乐正黎,也不愿去拆穿她。
她说自己失忆了,那他就如奉纶音,将心底的怀疑尽数掐灭。
她是他的终止星,意为终止一切。
如果她试图用失忆作为某种契机或借口来达到目的或完成某事,徊仙不会去猜忌她。
如果这样会让她感到舒服,在同旁人相处时更融洽,徊仙亦不会去阻挠。
所以四人中,对乐正黎失忆之事接受程度最好的人正是徊仙。
他可以纵容她去做任何事,可以为她兜底,包容之心伴随着她落向天秤的一端,重量开始与离开北聿的执念持平。
但缄默无言的徊仙仍觉得心绪不宁,他将视线倾斜,转回放在观星台的面具和玉牌上。
“昨天那句话……并非是我想要逼迫你,也不是为了让你产生负罪感或压抑情绪……”
他说得很慢,似乎对于解释自己的言语行径这件事并不熟悉。
乐正黎再靠近几步,就跟徊仙近在咫尺了。
她识趣地没有去打断他,目光也趋向他眼神的着陆点,盯着那个覆满古老又神秘的气息的面具瞧……
徊仙又说:“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有些说不出口。
即便徊仙活了很久很久,可他的心智却并没有变成像外人传言的那样擅蛊惑人心、通阳谋阴谋,以及拥有摄魂夺魄之力。
时光如白驹过隙,那么多的人都枯败逝去了。
唯独他,仍容貌依旧。
时间对他格外留情,这种偏爱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被囚禁中获得长生,于万物流转间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其实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一件事,那就是玉昭并不爱他。
他的母亲很不喜欢他。
玉昭不允许他唤她母亲,素日都是以国师为尊称。
她也不允许他流露出丝毫有违伏灵族姿态的情绪。
唯要他冷情、逼他冷性。
好像……就好像一个没有灵魂和自我意识的木偶。
之前乐正黎在徊仙面前说出了一些涉嫌诋毁玉昭和伏灵族的话,徊仙口中下意识去反驳、去维护。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不是这样的,她说得对。
她的困惑并非空穴来风。
是徊仙偏要把这一切有迹可循的肮脏同真相一起扼杀在萌芽时。
他当然也怀疑玉昭,怀疑他的母亲,更怀疑伏灵族。
可他不能这样想,更不能这样做。
徊仙身为伏灵族遗脉,哪怕是母亲和族人确有舛恶,他也要尽其所能地为他们遮掩,替他们抹除那些早就消散在时光里污糟。
能审判他们,为他们定罪的人永远不会是徊仙。
也不可能是徊仙。
所以他摒弃自我,选择掩耳盗铃。
离开就好了,能离开北聿就好了,徊仙抱着这种执念活在混沌的世界里。
直到终止星出现,她带来希冀,她是能救他的人。
徊仙如此肯定乐正黎,也只能去肯定乐正黎。
因为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疯魔几欲将他堵在穷途末路之境,要令他做出后悔的事情,使他再难克制**,为了离开囚笼而不择手段。
偶尔徊仙居然会对赵家人生出艳羡,不为别的,只是他们都有着肆意发疯的权力,有着捅破天也无畏的张狂。
但徊仙不行。
玉昭对他日积月累地规训,耳提面命着让他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伏灵族族人。
是合格的吧?徊仙存疑。
“因为什么?”乐正黎看他不说话,选择反问了一句。
徊仙低头,凝视着佩戴在腰封上的缀饰,他要亲手捏碎自己的心,断送曾对乐正黎下的定论,随之被感情纠葛所吞噬。
这对他来说有些艰难。
也许只有浅薄的喜欢,但就足够了,足够把他像困在北聿皇宫里一样挣脱不得。
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喜欢,就能波及徊仙的情绪。
他难以叙说,倘若真的交付出全部之后,浓烈的感情是否会像冰原下积聚的如山脉般能撞沉所有舶船?
“因为……因为看出他们和你都有着羁绊,所以才会……”
“才会没有顾及身份和地点地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你的善良被我挟持,祈求再一次听见你亲口对我做出承诺。”
徊仙终于把视线移了回来,他看着乐正黎,清润到如泠泉沥沥过山间的嗓音里染了两分虚哑。
“无论境况有了何种转变,乐正黎,你始终是我的终止星。”
“我也始终会感激你的出现。”
“因此……你想做的事、想算计的人,我都会帮助你。”
面如冠玉,气质一派清冷的国师大人能说出这些话来,已然是在向乐正黎投诚示弱。
是由他自己亲手推倒了那面沉重厚硬的高墙,领军受降,大开城门,被名为乐正黎的敌方蚕食鲸吞。
阳光从背后透过来,照在他的颈侧,愈显皮肤冷白,淡青的经络像描摹出的纹身,隐匿着一种胆战心惊的压抑感。
乐正黎仰头去看他,突然心口微动,逆着光晕的徊仙真比那九天之上的神仙还更像仙人。
亵渎的**像关不住的猛兽,挣开理智的枷锁就要铺天盖地漫出来了。
她又向徊仙靠拢一步,这下更近了。
近的她都嗅到了他身上清冽又好闻的檀木青竹之气。
她翘了下嘴角,“国师大人的话听起来很悦耳,但我怎么就记不住呢?”
“不如这样,你再说一遍,我好好记在心里,日日复诵,别又因为失忆给忘记了……”
这话好是无赖,明晃晃的强迫。
徊仙垂了垂眼睑,抿着唇,脸上竟罕见有了丝尴尬之色。
他正欲启唇,话音还未续上,就被骤然贴上来的乐正黎截断在唇齿间。
馥郁鸢尾香扑面而来,撞的徊仙措手不及,只忙不迭抬手环了她的侧腰,提防她摔倒。
乐正黎往前半步,也伸手去揽住徊仙的后腰,把人换个方向抵在了观星台上。
腰脊被硬木硌得生疼,徊仙也不反抗,甚至微弯着上半身去将就乐正黎。
踮着脚亲吻真的很累,她索性另一只手又吊住了他的脖子,拉着徊仙不由自主地深深俯首。
明媚的阳光将两人圈了个满怀,乐正黎嫌刺眼睛,很快就被闭上了,厮磨衔咬,将人压着狠狠欺负了一遭。
亵渎仙人的滋味,很好。
仙人还有回应,更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