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黎苏醒过来时,头疼欲裂眼冒金星,抬起胳膊用手背挡在眼睛前缓了许久,脑中才慢慢清明。
支着上半身坐起来后,她环顾一圈周遭的环境,弄清了自己的所处之地。
房间布置得很奢华,就她躺的这张床,都是黄花梨木的,更不必罗列打眼瞧过去的紫檀嵌百鸟朝凤三面衣柜、置菱花镜与各式珠宝妆奁的梳妆台、缂丝绣嫦娥抱兔云纹隔断屏风……
就连地上铺的毯子都是骆驼毛深绒,评一句贝阙珠宫不过分。
乐正黎扶额叹息,又侧眸看向窗户……果然,是被封死的。
伸手扯动床帏晃悠着打发时间,又恢复了些体力后,她终于能踉跄着下了榻。
慢吞吞地挪到门口,本以为打不开门,哪知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乐正黎跟一左一右站在门边的两个冷脸护卫对上视线,他们人高马大,要微微低头,才能确切地将目光落在乐正黎身上。
右边那个开口询问:“殿下醒了,可有何不适?需要饭食还是其他?”
乐正黎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抵在门框上,思绪还有些紊乱。
再等片刻,她才问:“我睡了多久?”
守卫答:“才两日。”
“什么?!两日。”乐正黎的声调都不免提高了些,“把我抓来,放任我睡了两日?”
她咬牙切齿地捶了一掌门扉,提步就要往外走,两个守卫却猛地伸出手臂横挡于前,阻止她继续向前。
“殿下若是没有不适的话,属下这就让婢子过来伺候您梳洗用膳。”
右边那个守卫似乎是主心骨,和乐正黎的一应对话都是由他完成,解答及时、态度良好,但就不允许她走出房门半步。
乐正黎面无表情地瞪着他,放下了捂在额头上的手,“梁丘珩砚呢?让他来见我!”
守卫听她提及梁丘珩砚的名字,脸色未变,仍尽忠职守着自己的任务,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抬起来阻拦她的手臂也没有垂落的迹象。
他说:“殿下安心在此修养即可,属下这就催促婢子前来侍奉您。”
话落,他扭头朝某个方向送去目光。
没一会儿,院门就被推开了。
从外走进来两个婢子,脚步轻盈,体态劲拔,猜都猜得到也是练家子。
乐正黎原本想闹一通,奈何精神不济且浑身无力,还是先吃饭再说。
婢子皆年岁不大,明眸皓齿月貌花庞,眉眼里都镌着些灵动和稚气,一个叫霜降,另一个叫寒露。
两人手上动作麻利得很,进了屋子,就开始打理床榻、扶乐正黎去梳洗、将膳食摆好……
乐正黎喝了粥,又咽下几块糕点后,身上终于是缓过劲来,也有精力缠着霜降和寒露问东问西了。
但不管是明着问,还是暗着打听,那些话儿都像是掉进湖里的沙子,被淹没,更掀不起任何波澜。
两个婢子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保持缄默,只被乐正黎给问烦了才舍得开口应她一句。
但回了相当于没回,反正她们既不说乐正黎被关在何处、也不回答关于梁丘珩砚的所有事,更不会同意乐正黎想离开的要求。
连续磨了两天,乐正黎放弃了。
合着这个地方就她一个人不是哑巴,那些守卫和婢子全是些聋子。
最开始,乐正黎还异常恼怒,梁丘珩砚这个狗人!
抓她就抓她,竟是敢做不敢当吗?
乐正黎想着,等梁丘珩砚过来见她的时候,她一定要痛骂他一顿!
打乱她的计划,罪无可恕罪该万死。
但后面接连几天都见不着梁丘珩砚的影子,慢慢的,乐正黎也释怀了。
梁丘珩砚就是这种性子啊,早该料到的,从先前她醒来谎称自己失忆之际,他那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心里定然憋着坏水。
后面他始终没能进宫来见她,就是因为在筹划这一切吧?
倒是乐正黎大意了,明知道梁丘珩砚不是好惹的人,却没有把戒备值拉到最高,活该被抓。
总归也是她太过松懈,真以为待在国师殿就万事大吉吗?
烦,总有超出预期的情况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要吃亏的,趁早肃清棋面才是最终的解决办法。
既然死局都破了,乐正黎确实该一门心思钻研如何把自己从这滩浑水里摘出去。
她支颐坐在窗边软榻上,暮色四合,淡迤的霞光泛着紫色,从薄薄窗棂外刺进来,撒出一片显目的如金缎的浮光。
若能推开窗就好了,还能欣赏一番美景,可惜。
乐正黎百无聊赖地将眼神放于正在给她布菜的霜降身上,“从我醒来到今天,都十多天了吧,梁丘珩砚还真挺放心,也不过来看一眼。”
霜降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仍安静地在把那一道道美食放在桌子上。
乐正黎住的这个小院子大概是在山上。
虽然瞥不到外头光景,但每天晨起时房门开合之际,会有那种游离在空气里蕴着稀薄雾霭和植物芬芳的气息窜进来,是山间才有的感觉。
偶尔醒得早,还能听到几声带着回音的公鸡打鸣,不太清晰,估摸隔着一段距离。
如果还没出王都,城中山势只有众生巷和东边的一处比较明显。
除此之外,青莲佛寺后面好像也有山,具体山峦多大,乐正黎记不清了。
信息太散,让乐正黎根本没办法准确推断出自己被关在了哪里。
又出不了门,这些看守她的人一个比一个会装聋作哑,被问急了,就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笑望着乐正黎,使她无计奈何。
幸而伙食很好,一日三餐,餐餐不落,有荤有素有菜有汤,饭后还有甜点和水果,这也就间接提高了乐正黎的容忍度。
她被圈禁于此,吃了睡睡了吃,几天下来,脸颊肉都软长了两分。
精神也比在宫里要好很多,晚上恶梦也少了,睡眠质量直线上升。
乐正黎思索着,可能是因为心理上明白自己虽然是被囚禁,但也算是有了另一种全封闭的保护环境。
就是不能出门太难受了,抓心挠肺地煎熬。
最开始她还要担忧一下元窈,试图吃饱饭养好力气后逃出去,眨眼就被守卫给逮了回来。
霜降像是看出她的烦忧和忡忡,遂不经意地透露出元窈的消息给乐正黎。
乐正黎其实猜到了元窈在梁丘珩砚手上捏着,也清楚那丫头不是个胆小懦弱的性子,但就怕她走极端,或者惹怒旁人,过得太艰险。
得知元窈一切尚可之后,乐正黎便也彻底松了口气。
小半个月下来,她几乎要适应了这种神仙日子。
姿态闲散、接受良好、不吵不闹……这就是乐正黎给所有守卫着她的人的假象。
也不是非得策划着逃跑,至少得让她见一面梁丘珩砚吧。
既然他躲着不来,那她就逼他过来。
通宵了两宿后,乐正黎摸清了守卫换班时间的间隔点,还有守在院子周围大致的人数,以及哪一边是稍微薄弱的地方。
这对乐正黎来说很难,她不擅长做这些事情,也没人教过她,但幸好靠自己摸索着很成功地完成了。
吃饭的时候,有一道菜味道很好,乐正黎不免多吃了些,霜降见她喜欢,轻声问:“是否还让人呈过来一道?”
乐正黎正端着一盅小小的汤在喝,闻言点头,“好啊,还有这个汤,也多拿一分儿过来吧,蛮好喝的。”
霜降听命地去门口吩咐守卫了,而寒露则接替了她的位置过来给乐正黎布菜。
乐正黎放下汤盅,眼珠子一转,趁寒露侧身不备之际,松手直接把汤盅给摔在了地上。
碎瓷声响,极其刺耳。
她“呀”地惊呼出声,寒露瞬间拧身查看情况,外头的霜降也立刻返回至乐正黎身边。
她们的脸上浮现出紧张之色,一时间都顾不得去处理地上的瓷片,只齐齐盯着乐正黎的手,没看到伤口后才缓了神色。
“手滑了,吓到你们了吧。”乐正黎莞尔,带着两分歉意。
霜降摇头,“殿下没受伤就好。”
寒露蹲下了身,要去捡地上的汤盅碎片,乐正黎又说:“待会儿再收拾吧,我先用完膳。”
细微的意外没有引起谁的怀疑。
饭后,乐正黎离开位置,寒露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捡完了碎片,还用掌心摩挲而过,生怕遗漏了一块儿会伤及乐正黎。
乐正黎环着胳膊站在那扇缂丝绣嫦娥抱兔的屏风旁边,望着寒露那边,视线一眨不眨,仿佛是饭后无聊的消遣。
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转着脖子抻了抻,视线掠过这间奢华精美的屋子,顿觉这和一个黄金打造的笼子没两样。
梁丘珩砚这个狗人,口口声声说爱她、想娶她,结果居然搞起了“强取豪夺”这一套。
真是……
真是脑子有病。
乐正黎的心情转变得很快,霜降与寒露敏锐发现了。
于是在乐正黎提出想要早早上床歇息时,她们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乐正黎又在床上安稳地躺了许久,然后才缓慢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这该死的黄金牢笼里面不存在任何利器,就连妆奁里面的簪子都是圆头的,不得不说,梁丘珩砚把宫内那一套学的有模有样。
只不过宫里的人不许戴尖锐钗子是为了保护赵烛衾,而这边没有利器的原因是在防着乐正黎。
梁丘珩砚还真是够了解乐正黎的,恐怕没少监视她。
汤盅碎裂在地上,瓷片飞溅,乐正黎在那顷刻间瞅准了一小块儿,直接伸脚踢飞到了远离桌子靠近屏风的地方。
屏风附近垫着厚实绒毯,碎瓷斜飞过去掉下的声响很是轻微,加之霜降和寒露当时都在密切关注乐正黎,很容易就忽视掉了。
摸黑在地毯上找了找,乐正黎把那块儿瓷片攥在了手心里。
她又踮着脚悄无声息地回了榻上。
在乐正黎抱着膝盖打了无数个哈欠后,深夜中的那一班轮岗终于来到,理智回笼,她陡然清醒。
行动前,她又迟疑了一秒。
其实逼梁丘珩砚过来的法子有很多,但她偏要搞出一场损人不利己的逃跑戏码。
原因无非就两个,故意气梁丘珩砚,同他作对……以及确认自己在梁丘珩砚心中占据着多重的分量。
当然如果能真的逃出去的话,乐正黎会更开心。
用双指拈着那块儿瓷片对准掌心的位置狠狠划了一道,肌肤被割开,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一脚踹翻凳子,又以最尖利的声线和惶然的语气大叫了一声。
屋内这般乒乒乓乓的动静发出时,门口的守卫陡然做出反应,推门入内的同时还询问道:“殿下?发生了何事?”
没有燃灯的环境有些昏昧,加之窗户紧阖,唯有门口泄进来些许光亮,照不完整间房间。
守卫也慌了片刻,一人去点灯,另一人疾步往内室走去。
时辰太晚了,刚好卡在昏昏欲睡神思倦怠的节点,浓重的血腥味又混淆了他们的理智和对室内气息的嗅探,足以令乐正黎浑水摸鱼,借机出逃。
院门被撞开后传出一声巨响的“砰”声,所有守卫及暗卫都倏地一凛,转身追了出去。
山势平缓,山道旁树影婆娑,憧憧似延展入天的颀长鬼魅,枝冠随风摇曳,抖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乐正黎顾不得多看其他,随意选了个方向,闷着脑袋就往前冲。
因地形复杂,一时间守卫们追的也有些焦头烂额。
蜿蜒向上的山中小径,曲折又迷离,很容易便会迷失在其中。
乐正黎跑的太快了,发丝被冷风刮着四散飞扬,连外袍的系带都松了,内里白色衬裙随步伐胡乱飞舞。
月华流转,盈盈落在她身上,裙裾飘曳,穿梭在幽林蹊径的女子同那屏风上抱着白兔飞升至广寒宫的嫦娥没两样。
有细微的潺潺流水声,大约是不远处有一挂瀑布或由山缝间漾出来的小涧。
乐正黎跟只无头苍蝇似的,瞎跑了一通。
喘息剧烈,减缓步调时稍微往后瞥一眼,便瞧见了那些追上来的人。
她咬紧牙关,疾趋数米。
突然脚下一空,翻身坠入了矮灌丛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
乐正黎正以为自己要摔个好歹,下一秒,便兀地掉进了一汪深幽寒潭之中。
裹着一身草木碎屑,狠狠砸进水里时,惊出无数飞溅的水花。
闭眼的刹那,她觑见了一条从水面扬起又落下的鱼尾,淡蓝中泛着丝缕金色光芒,恰似一匹艳然绚丽的绸缎。
不止乐正黎看见了,追着她下来的那些守卫们也看得清清楚楚。
“拔刀。”守卫中有一人低声道出命令,接着便是齐刷刷的抽刀之音。
乐正黎没入水潭内,不是很冷,手脚亦活动自如,看来滚下来的这一遭没有让她受伤。
稍微缓一缓后,她睁开眼睛,便与藏在水下的那道鱼尾的主人对上眼神。
太暗了,如若没有月光撒下,乐正黎看不清任何东西。
水底比那天她跳进湖水去救赵烛衾时更昏沉,睫羽颤动,勾出水波和涟漪,对面那人也在盯着她。
齐腰之下,不是人族的腿,而是长长的一截鱼尾,尾部轻轻荡着,将潭水推涌出无形的轨迹。
鱼尾是蓝色,透着一些金,漂亮到格外华丽。
水底本来很黑,但由于这条鱼尾散发出了孱弱光芒,使得他那张脸也暴露在乐正黎的眼中。
乌黑发丝根根分明地飘散在他的肩颈后,皮肤白的透亮,眼睫如黛色鸦羽,眸光疏冷,眼尾透着点上扬的弧度,没有在笑,却带着两分笑模样。
鲛人的美貌名不虚传,乐正黎险些分辨不出他的性别,当真是雌雄莫辨的深海明珠,绮丽妖艳,又携了些许娟媚。
乐正黎抬手,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口型道:“嘘,你别出去。”
守卫时是来抓她的,对于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的一只鲛族大概没甚兴趣……
但也无法保证他们不会出手伤他。
乐正黎可不想连累这个无辜的兽族被梁丘珩砚的人给抓了,她无声地念了句佛偈,权当给自己积德行善了。
这么想着,她双腿并拢用力一蹬,就往水上游去。
有血从她的掌心渗出来,化在水里,洇出一团团赤色。
乐正黎甩了甩手腕,用另一只手抹去掌心源源不断的血痕。
将要从水面冒头之际,她的腕子被人给攥住了。
低头看去,见是那鲛人凑了过来,他微微垂着脑袋,发丝恍如一卷溺入温水里的薄纸,轻柔丝滑。
乐正黎不明所以,转动着腕骨想收回手,他却不松。
从落水至此,仅仅过去十几秒,岸边的守卫已经有了下水的响动。
乐正黎心中一急,狠狠推了鲛人一把,又指了指潭水下面,示意他往下沉浸,别围在她身边了。
鲛人抬眸睨她一眼,神色恬静,眼底的戒备和狠厉不知何时消了一大半。
他又俯首,托着她的掌心就贴上了他的唇。
乐正黎惊骇不已,使劲甩胳膊想把他甩开,但这是徒劳的,鲛人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微凉的薄唇触及那道伤口,吮了吮,殷红的血溢出更多,悉数入了他的口。
乐正黎头皮发麻,再不敢耽搁。
太吓人了,这鲛族不会是要吃了她吧?
跌入水潭惊扰了他,是她不对,但也不至于就要被吃掉啊!
起先还想着救他一下呢,现在什么都管不了了,她拼命往上挣扎。
破开水面后,下水的守卫过来带着她上了岸。
同时分布在水潭旁的那些暗卫也伺机而动,手执短刃像几道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了水底的鲛族。
鲛人本不会腹背受敌,水中是他们的乐园,人族有忌惮,不敢下水,只得围攻。
乐正黎还想过替他遮掩躲避,哪知他自己扣住了她的手腕,脑袋还埋在掌心吮吸那道伤口,遂跟着她被提出了潭水。
短刃齐上,鲛人感知到危险,想要避开的同时重新躲回水里,但鲜血影响了他,反应稍一迟缓,肩头就被利刃划出了条口子。
血色喷溅而出,染红了潭水。
乐正黎已经被弄上了岸,眄见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说不清是希望守卫们杀死这个企图“吃掉”她的鲛人,还是想他成功脱身。
鲛人未能脱身。
短刃被梁丘珩砚的血浸泡过,刀鞘内更是置了对付兽族的秘药。
一刀下去,瞬间生效。
回到那个关着乐正黎的小院,霜降与寒露都立在门口,见她平安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一人伺候她熟悉沐浴更换干净衣物,一人去拿来药箱包扎好了那道手心的伤口。
翌日,梁丘珩砚过来的时候,乐正黎恰好用完午膳。
罕见的,他没有穿南疆特色的衣物,一袭绛蓝广袖交领袍,搭玄色三指宽束腰玉带,磐莲暗纹混着佘枝花的图腾,从衣襟绵延至袖口。
也没有戴嵌着银饰的抹额,微有卷曲的发丝被拢在一顶玉冠中,竟少了几分南疆异域的味道,活脱脱北聿王都的世家儿郎打扮。
眉飞入鬓眼窝深邃,唇边噙了笑,神情平静无波,望向乐正黎的眸光里隐着些深晦。
他踱步来到乐正黎身边,将提在手上的食盒搁置在了软榻上的实木小几子上,“给你带了糕点,是王都内兴起的新鲜口味,据说叫什么银丝玉兰香饼。”
又探出另一只手,握着的东西是被一方丝绢包缚着根茎的几枝粉海棠,“才开不久,是暖舍里的头茬,想着摘来给你解解闷。”
说着,他把这束海棠也放在了食盒的旁边。
乐正黎倚在软榻一侧的横木上,腰后垫着两个颈枕,看都没看梁丘珩砚带来的东西一眼。
她仰头,只把视线对上梁丘珩砚的眼睛,“什么时候放我走?”
梁丘珩砚一撩袍子,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乐正黎的身边,还把那占位置的小几子给毫不客气地挪到了软榻另一头去。
“你为什么认为本世子会放你走?”他侧目去看她,唇边笑意愈浓。
两人挨的很近,褶皱堆叠的衣裙布料被压在了他的袍子下,暂不得逃脱。
乐正黎面无表情地说:“抓了我就把我关在这山中禅院里,南疆世子还真是脑子有病呢。”
梁丘珩砚轻声笑了下,“你说得对,要是我脑子没病,干嘛要念着你。”
“别兜圈子了,梁丘珩砚,是因为你现在没办法送我离开,对吧?我一旦离开这里,就会被他们找到。”
“嗯,聪明的小女孩。”
他的夸赞源自真心,乐正黎却并不应承。
她抬手掐着眉心,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梁丘珩砚也没有隐瞒,说抓她来此只为暂缓,待她清醒后就会被送出城,先往南疆走,他处理了京中杂事便追随而至。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赵景何提前入王都了,还有赵烛衾对乐正黎的在乎已经超出了梁丘珩砚的预估。
在乐正黎失踪后的当晚,王都就被彻底封禁,只许进不许出,皇城司和黑羽卫日夜不停地搜查各处,就连岫院都被人数次闯入过。
几次三番地搜寻便罢,四周更是多了许多暗哨,在时刻监视着梁丘珩砚及出入岫院的人。
赵烛衾应该是猜到了绑走乐正黎的真凶是梁丘珩砚,可一没证据,二也找不到人,在宫内发了好一通脾气,又杀了数名安插于宫中的线人后,赵烛衾传唤梁丘珩砚。
梁丘珩砚遵从地进了宫。
跟疯子皇帝打机锋费时又费脑,幸而他有充足证据来洗脱自己的罪名,至少表面上赵烛衾无法因为这件事处置他。
又加上赵景何来了王都,赵烛衾始终不能真正地做出拔剑利落斩杀梁丘珩砚的事情……
他要维持理智,避免受到诅咒和情绪的逼控。
只有蠢人才会不管不顾地处死南疆世子,若挑起战端,为北聿招来祸患,会令赵烛衾越发痛苦。
半个月来,赵烛衾没少找梁丘珩砚的麻烦。
大的小的棘手的……折腾得梁丘珩砚喘不了一口多余的气。
如今过去半个多月,他们还是没能找到乐正黎,这不免让梁丘珩砚感受到了一种隐秘的快意。
看吧,只要他想,乐正黎就能真正的属于他一个人。
没有谁能找到她。
那些掩不住的小心思、隐忍不发的在意,还有目无尊卑的觊觎心都将随着乐正黎的消失而不见。
重生以后,梁丘珩砚自认为占尽先机掌握所有。
可百密一疏,世事多变。
这一世发生了很多与前世不同的事情和转折,即便他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好一切,但乐正黎的存在却是他永远的软肋……
梁丘珩砚早就计划着把人弄出宫了,从去众生巷堵杀赵烛衾那时开始,他就盘算着要把乐正黎绑在自己身边。
纵然成亲不急于一时,可他不想再等。
“所以世子要关我一辈子吗?往后余生,你来找我都这么偷偷摸摸?”
乐正黎冷笑,挑着眉睇他一眼,眸底尽是讥讽。
梁丘珩砚闻言,未作回应。
他侧身去打开了食盒盖子,修长手指捏着一块儿做工精细的点心,喂到乐正黎嘴边时,被她偏头躲了。
不吃也无妨,梁丘珩砚自己张嘴咬下一半儿,细细嚼罢,咽进喉头了,才说:“我倒是想,你乐意吗?”
他一脸戏谑,挑眉,弯着眸子在笑,语气中不带丁点虚假。
乐正黎被他这话一噎,气的翻个白眼,“我不想,所以你能放我走吗?”
“不行。”梁丘珩砚摇头,又咬了一口糕点。
那点心做的很精巧,小小乖乖的,恐怕乐正黎都能一口一个,他还偏分了三口,颇为做作。
乐正黎又开始心烦,说来说去浪费口舌,也就懒得多说,他不放人,难道她就真没法子逃了?
也就是多花些时间而已,乐正黎能耐得住性子去等。
吃完糕点,梁丘珩砚两指互相摩挲了几下,掸掉粘在指腹上的碎屑,“你不关心那只狼兽和国师的近况吗?”
乐正黎思绪一滞,沉默不语。
“那只狼兽天天从皇宫里逃出来在王都里面四处寻觅,常常都是以狼兽形态出现,惊吓了王都诸人,民声沸怨,告官也没用,因为这是赵烛衾默许的……”
“他找不到你,脾性又暴烈,惹了许多不满,表面上无人敢再指责,可背地里想着各种刁钻法子去对付他,他太蠢了,人族使点小手段做个小局……他就难以应变。”
“蠢得很,也没真正伤到谁,克制着满身凶戾,难不成是怕给谁惹事?”
“反正半个月来这只兽族是遍体鳞伤,啧啧啧,脑子不行的狼族还是应该回到草原去嘛,明明有机会逃,为什么不走呢?”
梁丘珩砚笑得肆意,竟也不藏私,明明白白地交代了乌九朝的近况,听得乐正黎都不禁皱了下眉。
他又说:“还有那位清冷孤高的国师大人,也不知道发什么疯,把自己关在国师殿的讳楼里,整天研究那些残破的伏灵族禁籍,然后还画了很多阵法,乱七八糟,看都看不懂。”
“他本身就带着伏灵族之力,想要找到你可是轻而易举的,可惜……他被关在皇宫内,连能力都被限制住了,那些阵法啊咒令啊出了皇宫后都会被削弱。”
说着,他垂眸睨了一眼乐正黎的手腕。
“你带着他给你做的手链有什么用呢?也许在宫里确实能护佑你一时,可你甘愿被永远囚禁在北聿皇宫中吗?就像徊仙那样,哦……不对,他跟你不一样,人家挖空心思地想从你这里找到破解禁制的办法呢。”
梁丘珩砚探出手去挽起乐正黎的袖口,露出那个盘踞在腕骨处的绞丝银手链,“再说了,我也不会对你不利,这条手链便永远不会发挥作用。”
冰凉的指尖按在她的手背上,像啄吻一般,蜻蜓点水地贴紧肌肤。
又离开,盘旋而上,很快就碰到了手链。
他摩挲着链子,同时也在研磨乐正黎的手腕。
“什么时候放你离开此地,取决于你什么时候答应同我成亲。”
梁丘珩砚专注地看着乐正黎,目光晦暗不明,似氤氲着一层潮气,瞧不见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乐正黎也扭头看向他,四目相对,皆面色漠然,“梁丘珩砚,想和我成亲的原因到底是你爱我?还是……这不过是你的执念罢了?”
重生一世,他囚住自己的感情,反复提及成亲之事,口口声声弥补上一世的过错,承诺定会保障她的安危……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不似作伪,他也不必在乐正黎面前虚与委蛇。
可由于上一次复生后所得的教训,乐正黎始终不愿真正相信梁丘珩砚。
对梁丘珩砚的防备远胜于其他三人,因为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若他真要对付乐正黎的话,她根本招架不了。
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情绪,是撞了南墙后,头破血流悔意绵长的不甘与心怯。
他城府极深且不露锋芒,兼具南疆世子的身份,这样的梁丘珩砚,乐正黎怎敢托付信赖?
她的害怕是掩埋在那些无所畏惧的装模作样和一心想活下去的信念之下,是不显山不露水,很难被谁窥探到。
凤凰涅槃,并非易事,若无葬身火海的孤勇,又岂能再次重生?
故而乐正黎在面对赵烛衾、乌九朝和徊仙的时候,她镇定自若,还将求生之欲推出来抵抗那点微不可察的害怕。
她就是个凡夫俗子,不是坚不可摧的怪物。
听到她的问题后,梁丘珩砚不自觉地绷紧了唇线。
他定定地看着乐正黎,目光仿佛失焦般虚虚地飘着,“缘由如何,很重要吗?”
他不答反问,令乐正黎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不重要,那你不该逼着我回应你的求娶。”
“我逼你?”梁丘珩砚骤然欺身过来,佛骨香宛如天罗地网笼罩了乐正黎,“想得到某人某物,就该出手争取,何来逼你一说?”
他抬起手臂搁在了软榻的横木上,便把乐正黎给困在了属于他圈禁范围内的方寸之地。
“乐正黎,我早就说过我们才是同类,那三个……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梁丘珩砚又笑着,眸中威势迫人,神态稍显倨傲,明明是矜贵自持的南疆世子,骨子却蕴藏着悍然的兽族特性。
“我也说了,会替你把他们都解决掉,报酬便是你必须做我的世子妃。”
凝滞的空气里裹满了更为压抑的东西,乐正黎分不清那到底是梁丘珩砚露出来的獠牙,还是自己彻底沦为了一只猎物。
他没有撤离,伸手从怀中掏出来一沓皱巴巴的纸质文书,两指拈着,晃了晃。
乐正黎一眼瞥过,就看出来这是之前徐檀给她弄得身份文书和路引。
许是泡过水,晾干后纸张都皱出了深深的褶痕,字迹也变得一塌糊涂。
“你觉得拿着这些就能安稳地离开北聿?”
“天真的小公主,赵烛衾这是在害你,他一个不恤民间疾苦的皇帝陛下,又知道什么呢?”
梁丘珩砚的笑容透出些古怪和讽刺,语气更显轻蔑。
“不过话又说回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让你真正走出北聿,只不过是变相地掌握了你的逃跑行迹,也就方便了他再次把你给抓回来。”
“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对付你呢?”
笑声短促,梁丘珩砚随手把东西扔到地上,旋即捏住了乐正黎的下颌,“乖乖,大家都不安好心,凭什么我最不得你喜欢?”
他的语调落得很低,沉沉的,像是极为惆怅。
乐正黎没有说话,敛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梁丘珩砚垂首吻过来时,她也没甚大的反应,仍木木愣愣的,恍如在神游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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