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等待

习惯等待的人,独自一人守着清寂的宫殿也成为了常态。

年幼时,赵烛衾便始终在等待……

等待父皇和母亲多分一丝眼神给他,好让他能从这两人身上感知到温度和爱意。

等待太傅们不再对着他愁眉不展,林阁老过来将他从冗杂晦涩的文书和教条中解救出来。

等待花圃中那株最娇艳的玫瑰盛开,他又有了借口可以悄悄地去看望自己的母亲。

……

还等待年岁增长后,他就有能力杀死他的父皇了。

赵烛衾厌恶等待,像厌恶自己会成为赵惑的那种人。

恰如坠进深海中,诅咒溺毙了他的人格,再次睁眼,所见苍茫水色都变成了两种不一样的层次。

连接着水与天的界限是那般不分明,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赵烛衾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变化。

杀念是起伏不定的波浪,涌上来,又沉下去,反反复复。

鲜血从躯体内流出来,短暂的缓释,令他沉迷。

赵烛衾总在想,帝王手握生杀大权,理智是制衡的镣铐,但他却缺失了这种被桎梏着的感觉。

他沦为众人口中的疯王,成为一个控制不住情绪和杀心的疯子。

自责或悔恨?

赵烛衾也从未有过这种情绪,他只是在拼尽全力让自己不成为赵惑。

他每一次杀人,心中都不会泛起半点涟漪。

那些被他杀掉的男人女人……面孔皆模糊,只记得他们断气或挣扎时,刹那的快意和解脱。

温热的血,撕裂斑驳的肌理和肢体,卡在喉咙中吞吐不得的痛吟和哀求……所有,都能让诅咒之痛减缓。

但乐正黎不同,她的确不一样。

赵烛衾懒散地靠坐在椅子内,面前的书桌上摆了好几排空荡荡的琉璃罐子。

糖块都被吃光后,会有浅淡的糖霜附着在罐壁上,一如人死后后,鲜血喷出来,遗留的痕迹,要用很多水才能洗净。

他伸手,曲着指节轻轻敲了敲罐子。

等待让他无所事事。

幼时的痛苦,到今日,反倒成了一种趣味。

大抵是等待的人变成了乐正黎。

她终究是不同的……赵烛衾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心绪。

殿外有了动静,他缓缓抬头将视线投于门口,等待着那个被他等待了一晚上的人重新走进他的视野范围内。

爱意是这般可怕,竟比诅咒更令人发痴。

赵烛衾收回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一步步靠近殿门,拜殿内太过安静所赐,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还有她的声音。

“月德——你干什么?!”她尖叫了一声,语调略显刺耳。

赵烛衾却并不觉得厌烦,他甚至勾唇笑了下,无知无觉,判断不出自己的心境到底如何……

乐正黎简直要被月德气死,她抬手指着月德,指尖都快要怼到他的脸上去了,“你对他们干了什么?”

月德垂眸,凉凉地说:“没……没害,他们…迷,迷药罢了。”

适才他们刚到常阳殿门口,乐正黎还在盘算要怎么和赵烛衾说景粲的事。

下一秒,月德转身,手掌摊开着在乌九朝和景粲眼前扫过后,这一狼一鲛便来不及反应地闭眼昏倒在地了。

乐正黎见状,心弦一紧,“你迷晕他们干什么?”

她微微瞠着眼眸,直觉认为月德是憋着坏水,也不再跟他多说,回身去推开常阳殿的大门就往里跑。

殿内总是很昏暗,残残烛影,被照亮的位置小的可怜。

没跑两步,乐正黎就撞进了赵烛衾的怀里。

他顺势揽住她,抱得很紧,一手绕到脑后,扣住了后脑勺,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

浓郁的玫瑰沉香如罩下来的网,铺天盖地裹住了乐正黎,她有片刻的懵忡,赵烛衾醒这么早吗?

没有愣太久,她直接开始告状,“陛下,月德欺负我的朋友,你骂他去!”

她仰起脸,殿中昏沉,看不清面前赵烛衾的眼睛。

所有她也未能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是夜晚的他,还是白天的他……

“你的朋友?那只狼兽有什么值得我去骂月德。”

扣住她后颈的手稍微一压,乐正黎的脑袋便不受控制地再次埋进赵烛衾的胸膛里了。

乐正黎忍不住攒着细眉,怎么今天的赵烛衾怪怪的?

难道是赵烛衾在她失踪的这一个月间相思成疾,终于发觉自己爱她爱的无法自拔,也终于肯承认了吗?

她扭了扭胳膊,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陛下,你先放开我成不成,抱的我肋骨疼。”

赵烛衾没有放,反而抱紧的力道更重,仿佛要把她根根骨头都折断揉碎,连带着血肉一起融进自己的胸腔内……

这种恐怖的感受使乐正黎挣扎得更凶,“陛下,你怎么了?嘶,真的很疼,赵烛衾!”

“你不是最爱我吗?为什么甫一回来就不问我的事情,反而在给你的朋友升堂叫冤……乐正黎,我不喜欢你这样。”

听到赵烛衾的话,乐正黎难得的尴尬了须臾。

那不是因为她怕月德对景粲不利嘛……

还有乌九朝。

在她沉默之际,赵烛衾又说:“月德不会对你的朋友怎样,他有分寸。”

这简短的一句话中,“朋友”两个字咬音格外重,不知是宽慰乐正黎,还是在变相地提醒自己。

爱欲蒙蔽神智,纵然她犯错、有罪、欺瞒他……

但他可以对此视而不见,暂退一步,选择帮她压抑自己的暴戾心。

不需要活的太清醒。

他爱她,替她抹除罪证亦理所当然。

赵烛衾只想抱着乐正黎,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永远只能爱他一个人,永远都不许对别的男人生出多余的感情。

都只是朋友罢了。

过客如水中鲫鲤,再夺人目光又如何?她只能爱他。

“乐正黎,既然这么在乎朋友的生死……那你要谨记,唯有待在我身边,他们才能多活一日。”

赵烛衾俯首贴近,寒凉的声线从耳廓边缘往里扩散,直抵乐正黎的大脑。

“陛下是在威胁我吗?”乐正黎微微偏头,在晦暗中试图对上他的眼神。

赵烛衾未置一词,以沉默回应了这个问题。

这算威胁吗?

他觉得不算,只是将实话说与乐正黎听,怎么到她那里就成了威胁之言?

“如果你还想离开王都的话,朕也可以送你走。”

听到赵烛衾的这句话,乐正黎险些笑出声,是气极反笑。

“多谢陛下的好意,但猫鼠游戏并不好玩,再说了……我这么爱慕陛下,哪舍得离开呢?”

说着,乐正黎也伸出两条胳膊环住了赵烛衾劲瘦的腰,手掌拉着手腕,不断收紧的力道与他抱着她时别无二致。

两人就像是在较劲,死死抱着对方,恨不得再生出几条手臂,好让自己能在这场拉锯战中获得胜利。

乐正黎就这么住在了常阳殿,跟在佛寺禅院差不多,不能出门,也不能见任何人……

一种金屋藏娇的既视感,但这位“娇”只被少数几人知晓,乃娇中之娇。

乐正黎日日清闲,倦怠感是无孔不入的蛆虫,爬满了心头,散发着令自己都反胃的恶臭。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计划在脑子里面过了一万遍,最终都湮灭在危机感里了。

如果提前得知剧情和结局是一件幸运之事,那由自身带来的波动和改变则是倒霉透顶的影响。

心底的不安日益堆积,乐正黎开始恍惚起来。

那些被她故意忽视的细节、不想纠查的漏洞,以及反复出现具有引导性的念头都呈爆炸式地灌满了乐正黎的思想。

是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妄图以蛇口吞象身,几乎要搞砸了这一切。

盲目的乐观带来致命的错误,未得到约束的自信心到最后偏斜成了自负。

走错一步,后续的发展轨迹便远不止错了一星半点。

但这不是乐正黎的过失,她为求自保,中了系统的圈套……

不,该说是中了玉昭的圈套。

乐正黎几次三番想跟赵烛衾聊一聊伏灵族和玉昭的事情,可她知道的东西又有几分真呢?

白蝉说的那些事情,都确切无误吗?

还有罪魁祸首的系统,它给出的剧情线、补充的人物伏笔谁又能肯定是毫不作假的?

乐正黎越想越觉得崩溃,事事不如愿,愁丝难消止。

倘若当初她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也许系统根本拿捏不了她。

这让乐正黎又开始精神溃散,她怀疑系统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三次死亡,从现实世界到书中世界,那些痛入骨髓的记忆也都是假的吗?

玉昭耗费如此多的心血和力气,她到底想干什么?

乐正黎又在这其中充当着怎样的一个角色?

她的必死结局当真被改变了吗?

明明离开皇宫后,乐正黎便已经忘却这些让她头疼难受的问题,但一回来,这些被忘了的东西就变本加厉地扑上来缠住她了。

由此可见,北聿皇宫和乐正黎犯冲。

她躺在榻上,拧眉叹息,得出这个结论后,又开始仰头去看殿内奢华精美的藻井图腾。

视线顺着工匠雕刻出来的弧度一圈圈描摹,游移不定,始终未有聚焦点。

……

白蝉被人请到国师殿时,还以为是徊仙找他。

在北聿皇宫住了快一个月,白蝉浑身不自在。

这般被束在笼子里的日子可真难熬,目光飘不出那一框四四方方的天幕,所见景物都日日重复。

黑羽卫把守着院门,不允许他在未告知赵烛衾的情况下擅自出去,并且每天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执笔写下当年妖兽作乱的前因后果。

每日都要被迫回忆一遍况玉疏的死,对白蝉来说是另一种远胜于被拘禁的痛苦。

他弄不懂赵烛衾为什么要他这么做,到底是因为解不了诅咒所以折磨他,还是这位皇帝陛下想从每天详细的文字描述中找到想要的东西?

白蝉病的很厉害,他离开大海太久了,半颗鲛珠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行走于陆地上。

但他会有机会拿回另外半颗的,这是玉昭给他的承诺。

夜色渐浓,他房间内的灯烛总是燃不停,一盏不够,还要宫人来点好几盏。

他的视力愈发差了,往日穿针引线就短短眨眼间,可如今,他要和灯烛凑得很近,一手捻着线头,另一只手牢牢捏住那根细细的尖针。

好不容易把线头穿进了针眼内,白蝉那瞠得滚圆的眼睛已经酸涩到开始渗出细密泪水。

白日他要在侍卫的监督下写出那份回忆过千百次的往事记忆,只有晚上,他才有自己的时间,才能借着昏黄的烛光将一个笔锋端正又不失细腻情意的“玉”字绣在帕角。

每每绣完了一张帕子,咬断针线后,他都要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个小字,再抻开帕子举到烛光前细细端详。

像,很像。

却终究不是况玉疏绣出来的,更掺杂了那一天白蝉所受的痛彻心扉的苦楚与哀伤。

今日他刚拿起针,房门便被人叩响。

白蝉掩唇咳嗽了两声,才嗓音沙哑地问有什么事。

外头的人奉国师之命过来把他带走了,连赵烛衾的黑羽卫都没有拦住。

白蝉心有疑惑,但没有多问。

等进了国师殿后,脚步攀上了半山腰的属于徊仙的住所也未停,他抬起头,在夜色中遥遥相望,没能看见山顶宫殿的轮廓。

时隔多年,白蝉第三次见到徊仙。

他盯着那道立在斑驳荒败的宫殿门口的颀长身影,面上神情好了很多,虽脸色苍白如纸,但笑意还是顺着眼角落至了唇边,“像,真像。”

徊仙身着一袭冷白袍服,背云为同色的羌氏白玉,极其罕见的一整块,做了盘在压襟上的坠子,还有垂于身后的珠串之尾。

未被魇术遮盖的雪白发丝被尽拢在玉冠里,横斜的簪子亦透着如霜的白,五官漂亮至极,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伏灵族天生的清冷和孤傲。

白蝉走近,目光一直放在徊仙的脸上。

他看出了差别,很明显的不同,但不是容貌上的不同。

毕竟是血缘亲近的舅甥,徊仙跟况玉疏长得还是很像,只是给人带来的观感和冲击力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徊仙是冷,是高山之巅那最得世人倾仰和喜爱的最后一片净雪,明知靠近会被冻的伤及性命,却也惹得人趋之若鹜,蓄谋着能有幸沾染了一分冷雪。

而况玉疏是温,像人族所居的江南每逢秋冬之际,薄雾一起,便泛滥着盖满了天地间的空隙,水汽冷凝后又成了霜,触手可及的美好景致,怎么都看不够。

比起况玉疏,白蝉觉得徊仙更像伏灵族人,不愧是玉昭的儿子。

在他打量着徊仙的同时,徊仙也多看了他两眼。

有一种被母亲欺骗的感受滋生出来,徊仙不是会以貌取人的性子,实在是对白蝉先入为主的印象令他提前有了心理预想……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细看,倒也能品出玉昭说过的雌雄莫辨的特点,可跟漂亮一词就着实不沾边了。

徊仙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冲白蝉道:“久闻先生大名,今得一见,是徊仙之幸。”

白蝉许久没有听到过别人这般客气有礼的言辞了,他稍有错愕,旋即面色平静地回应:“但这是我见你的第三次。”

徊仙敛下眼睑,没有作声。

白蝉回过味来,才发觉自己言语中的不妥,他心中暗叹:对着伏灵族的人,终究没办法疏离又冷漠。

这种略显亲昵的话不该由白蝉来说,他又以什么身份呢?

说出来反而徒增烦恼,教徊仙再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被玉昭所放弃的人选。

白蝉唇瓣翕动,想说点什么来缓解徊仙的情绪,虽然他完全没有表现出丁点失落或难过之色……

可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很多时候解释来的太迟,又夹杂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后,对方便宁愿得不到这个解释。

两人缄默相对,还是徊仙率先想起找白蝉所为何事。

他转身,推开半敞的殿门,领着白蝉往里走。

过屏风,顿步于那个覆满一大半宫殿的水池前。

指了指水面,徊仙说:“孟青芜下去很久了,快两天,没有任何动静,连我都被排斥在外。”

他下不了水,不是没有尝试,是被一层无形的禁制给阻隔了。

白蝉低头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瞧,视线想往下深入,池水很澄澈,但什么都看不清楚。

“是她把锁在鲛珠里面的力量放出来了,按理来说,这股力量会由鲛珠推动着回到她体内,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白蝉不解。

徊仙垂眸,沉吟不语。

白蝉又捂着唇咳嗽了几声,颊边溢出浅色绯红,异常显目,“当务之急是要先确定孟青芜没事,你下不了水,我下。”

话都没有说完,他便屈身蹲在了池边,先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浸没于池水里。

轻轻拨弄了两下,漾出细密的水痕。

微小的波澜在水面荡开,很快收束,又恢复平静。

徊仙忍不住地凝起眉头,“池水很深。”

他不是在关怀白蝉,而是在陈述事实。

白蝉轻笑,歪着头仰视他,“别忘了,我可是鲛人啊。”

清越的笑声转瞬即逝,白蝉不再犹豫,纵身跃入了池水之中。

这一次有剧烈的水花溅出来,隔了好久,水面才渐渐平息。

徊仙静立于池边,面无表情地叹息一声。

他之前占星卜算出来的预言仿佛要成了真,可现在早就过了隆冬,天地开合,再不是紧闭之际,为什么还是有事端频发?

他有些茫然,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

星辰轨象,占辞卜算,都是在玉昭的教导中学会的,怎么会出错?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攥紧,修长干净的指节蜷缩在冰凉的掌心间,因过于用力,微微突出的指骨和手背经络都泛出了白色。

他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将他置于万劫不复或……一个能彻底救他出地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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