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锁钥

岫院。

暗卫将消息呈送过来,梁丘珩砚坐在书房内,静静地听完后,蓦然笑了一下。

吴谌揣着手立在旁侧,恨不得把耳朵堵上,仿佛只要他不听见这些事情,便不会引火上身。

他是真的看不懂梁丘珩砚。

自家殿下有多在乎乐正黎,他心里倒是一清二楚,如果没有殿下的授意,那么多人真拦不住月德吗?

挖空心思把人从宫里弄出来,在禅院里关了一个多月,然后呢?

吴谌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梁丘珩砚总在乐正黎身上犯轴,做这些无用功还不如直接将人占为己有。

一个多月啊,纵然受限于局势无法行礼成亲,但至少可以生米煮成熟饭吧?

男女情爱不就这些弯弯绕绕,看似复杂,实则很容易便掌控了。

可吴谌再联想到被自己护着的姩姩后,这种恶毒心思就顷刻烟消云散,他似乎又能对梁丘珩砚感同身受了。

左不过是因爱生惧,因爱而牵绊了手脚,变得踟蹰又患得患失。

吴谌叹息,正神游物外,就听得梁丘珩砚说:“徐檀如今在哪里?”

“在后院关着,殿下要去见一面吗?”

吴谌急忙回神,又说:“把人弄过来废了一番功夫,虽是暗地所为,但戴玄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察觉,毕竟他们也安置了人手在盯着徐檀。”

梁丘珩砚抬臂搭在扶手上,仰头微微向后,背脊贴着冷硬的椅木,令他的思绪有了些许松懈,“不见,既把人抓来了,便动手,不要耽搁。”

吴谌一听,眉头跳了跳,“断右手?”

“嗯,现在时间卡得正好,宫内正混沌着,孟青芜又出了事,戴玄分不出心神来应付我们。”

吴谌顿感喉间干涩,说话的语气都干巴巴起来,“可……可他毕竟是疯王同母异父的哥哥,若出了事,疯王计较起来我们该如何?”

这话纯属多余,但他想问的并非如表面这般简单。

梁丘珩砚听懂了,他轻笑出声,“赵烛衾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哥哥,林禅筠护他护得紧,当年的事情处理得又很妥当,恐怕就连林禅筠自己都没料到李婼芙给戴家生的这个孩子还活着。”

“这是好事,既然那位皇帝不知道,那便由我们做做好事罢,将此事告知他。”

其实梁丘珩砚本不想插手这些原本属于戴玄和孟青芜的计划中。

可戴玄那边的进度实在是太缓慢了……

慢到让梁丘珩砚都产生了不耐烦的情绪。

前一世的时候,他们也这么慢吞吞吗?

梁丘珩砚记不清了,今生改变的轨迹又太多,他需要时刻绷紧心弦,提防着横生的变故。

既然他们都没有动作,那便由他来做这个推手。

反正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得死,梁丘珩砚何必再畏头畏尾,快刀方能斩乱麻。

拖得越久,局面越难控制。

赵景何的到来,使他已经舍弃了独坐钓鱼台的闲散。

之前还会担忧因自己妄动而篡改事情延展的顺序性,又畏惧他做的太多影响到乐正黎……

谨慎有谨慎的好处,但北聿王都愈发乱起来了,再加上那些私下集结起来的兽族还在暗处虎视眈眈,都催促着梁丘珩砚改变想法。

欲上位者,都当杀伐果断,轮到自己出手之际,不该有丝毫犹豫。

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人再龟缩。

“骨刃做好后,遣人送到乐正黎的手中,她明白此物的作用。”梁丘珩砚偏头,对吴谌吩咐着。

吴谌闻言,心生疑窦,“给殿下?她……会对疯王下手吗?”

“会。”

梁丘珩砚这一字答得极为笃定,他笑,嘴角微微牵起,笑容不似方才的敷衍,居然多了两分宠溺意味。

吴谌匆忙移开视线,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连腹诽:情爱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牵动殿下心脏的乐正黎。

沉默间,房外突然有人前来叩响门扉。

“世子殿下,侍君大人想见您一面。”来者嗓音细润,语气舒然。

梁丘珩砚抬眸瞥了一眼吴谌,吴谌应声:“侍君可说了有何事寻殿下?”

门外立着那人答:“侍君大人未说,只是想见殿下。”

吴谌又把视线挪到梁丘珩砚的方向,不知该怎么回应。

他是不愿掺和进这两父子之间的,里外都不是人,哪头都讨不到好,先前父子俩斗法,战火就差点烧到他身上了。

赵景何一入王都,第一时间找的不是梁丘珩砚,而是云腰奴。

但云腰奴被梁丘珩砚给“贬斥”出去了,压根没在岫院,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要避开,遂一直都没有来殿下面前碍眼。

这却触了赵景何的逆鳞,他把云腰奴放在梁丘珩砚身边,本就是为了监视加约束,结果却适得其反了。

梁丘珩砚我行我素,不知道在搞些什么,打乱最初的计划就算了,竟还牵扯出这么多意料之外的琐事。

特别是那个离襄质女,赵景何在南疆收到密信时,便已经对她生了杀心。

梁丘珩砚令他大失所望,赵景何庆幸自己不顾阻拦赶来了北聿,否则后面指不定会有更为棘手的情况在等着南疆兜底。

这是吴谌第一次见到这位从赵家皇室“嫁”去南疆的侍君,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他直面此人时,还是不禁喟叹:赵家人脑子都有点不正常,但这容貌却着实无可指摘。

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同梁丘珩砚站在一处,那张脸是半分不输,甚至因为年纪稍长,俊美五官褪去独属青年的稚雅后,更显持重矜贵。

吴谌最会看脸色,赵景何跟梁丘珩砚对峙,既然两边都不好惹,那他只能坚定地选择自家殿下了。

思及此,他扬声对外头的人说:“殿下现在正忙着,等空闲下来,必定会去看望侍君大人。”

门外人也不纠缠,听了这话后便安静地退下了。

梁丘珩砚抬手揉了揉额角,问吴谌:“如今是哪一批人在看守着侍君?”

“殿下放心,安排的人手都是从青莲佛寺那边调过来的,隶属新组建出来的无面者,定然万无一失。”

吴谌干咽了两下喉头,语态迟缓道:“只是总不能一直将侍君大人关着吧?”

梁丘珩砚伸手搭在桌案上,指腹轻摩,声音冷淡:“他要跟我作对,不关着又怎么办?难不成放出来折腾本世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怪只能怪赵景何自己不该来北聿王都。

多年都未曾踏足过北聿的人,竟然一反常态地出了南疆,若说没有蹊跷,梁丘珩砚才不信。

但不管赵景何想做什么,都不许来干涉他的行动。

偏偏赵景何就是要指挥他,梁丘珩砚重活一世,哪肯受制于人,只得剑走偏锋,先把人给钳制住了。

赵景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来一趟北聿后,变得这般倒反天罡,竟敢对他动手。

折堾把梁丘珩砚不来见自己的消息递回来时,气的赵景何连砸几个茶盏。

“逆子!真是得了失心疯,为着一个女人,迟早要阴沟里翻船。”

怒骂之声随风远散,落在渐渐掀起的暗流涌动里,惊不起丁点波澜。

时至傍晚,夕霞垂匿,在天穹的边缘燎出或浅或深的紫红色,绚烂又糜艳。

宫道很是寂静,显得晚归之人的脚步格外清晰。

月德低头,目光涣散到看不见面前的路,他走得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了下来。

他全身都在发抖,从心脏蔓延出来的刺痛和惊惧裹挟着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呼吸不畅,快要死在当场。

不该出宫的。

他如此想着,脑内像被灌入了一大盆沸水,滚烫、杂乱、痛到麻木。

那日去青莲佛寺救乐正黎,路遇小沙弥,正待他动手灭口,那沙弥却动作轻巧地从指尖送出一团揉拢的丝绢。

乐正黎看出了不对劲,但月德表现得很正常。

因为他当时根本没有去打开那团丝绢,也根本没有想过丝绢上的话会带来那么大的冲击。

僵硬地立在原地缓了许久,久到沉沉暮色盖满正片天空,西边余下的光辉也彻底消尽,他才再次抬脚前行。

事情说的很急,似乎不给月德半点反应或犹豫的机会。

有人在逼着他做出抉择。

月德的脑子乱作一团麻,头一次感受到无力且无奈的情绪。

他走得很慢,一步步,沿着宫道慢慢而行,仿佛手脚都戴上了镣铐,困宥着他仅剩不多的自由。

徊仙在池边整整等了一天,才再次有破水声响起。

他垂眸看去,见脸色苍白的白蝉托着昏迷不醒的孟青芜,也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目光游移不定,凝在水面上,意味不明。

白蝉浮水至岸边,很是吃力,见徊仙这样,气不打一处来。

“这可是你妹妹,就算没有亲情,也念着点血脉吧?”他伸手,把人往岸上送。

徊仙半蹲下来,扣住孟青芜的肩膀,拉出她后,又转而把白蝉也从池水中扯了出来。

“情况如何?”他甩了甩手掌沾着的水渍,侧目看向白蝉。

白蝉靠坐在那扇屏风上,徐徐喘出一口胸中郁气后,才说:“伏灵族的力量从鲛珠里转移了一部分到她体内,但那些能力太过磅礴,她的身体承受不住。”

徊仙皱着眉骨,敛下眼睑瞥了一眼躺在池边不省人事的孟青芜,“你的意思是剩下的力量都在这池子里?”

白蝉沉吟不语,但显然默认了。

徊仙头疼欲裂,“不能只把属于她的力量还给她吗?多的就再放回鲛珠里。”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力量多少了,而是如果不处理了池水中蕴含的力量,池底的禁阵便有松动的痕迹。”

白蝉的话一出,徊仙蓦地变了脸色,“你怎知池底有禁阵?”

“我看见了。”

“此阵的作用是什么?”

“不知。”

“你都看见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徊仙不由得语气激动,他鲜少会有情绪外泄的时候,哪怕是心神再激荡起伏,表情和语态都不会显露出不妥。

白蝉叹了口气,“我又不是你们伏灵族人,怎么可能会知道某一方禁阵的作用是什么?”

他瞧出徊仙想要不管不顾地下水,出声提醒道:“你进不去的,除非把孟青芜再放下去,让她将所有的力量都吸收了。”

徊仙猛地转头盯着白蝉,“如此一来,她会爆体而亡,对吧?”

垂在身侧的手指在一点点收紧,他的胸膛起落得很厉害,呼吸声变重,面上血色在一寸寸褪净,变得如纸般素白。

“为什么伏灵族之力放出来后就回不到鲛珠里了?”

“你……你和我母亲,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他来到白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凌厉,满身锋芒都悉数倾泻。

袍服无风而动,袖口猎猎作响,悬挂在腰间的环佩珠串全撞在一起发出尖锐刺耳的碎音。

“况玉昭和伏灵族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谋求的远不止瞒天过海延续遗脉吧?!”

“你早就明白,却助纣为虐,你明白孟青芜根本拿不回属于她的力量,她的力量和鲛珠里面的所有伏灵族之力都融合在一起了,怎么可能分的开?”

“你明白伏灵族之力一旦从鲛珠内放出来了就是脱缰野马再难被束缚回去,倘若任由这股力量盘踞在池水中,不管底下的禁阵有何作用,最终都会达到你们的目的。”

“那孟青芜又是什么作用?”

“难道只有她才能让鲛珠里的力量放出来……”

“她是钥匙……那我呢?”

徊仙的唇角止不住地发颤,话语断成一截又一截,磕磕绊绊,险些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他的脑袋好似被人用重锤狠狠敲击了数下,头骨破裂的声音落在脑海里,连带着搅乱了所有的思绪。

思考力在逐步下降,晕眩到徊仙站都站不稳了。

他身姿摇摇欲坠,雪白袍服上不慎被池水溅出的深色印痕在缓缓干涸,就像事物在开始复原,可真的能复原吗?

徊仙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的白蝉,眼尾晕出显目赤色,“白蝉,说啊!况玉昭给了你什么好处?”

“伏灵族再现世,乃为逆天之行,血雨腥风重启,你便满意了?!”

“我原以为我的母亲不爱我,但至少爱着孟青芜……”

“可就连孟青芜都是被她利用着的吗?”

“白蝉,你告诉我——阻止这一切的办法是什么?!”

他突然跪在了白蝉的面前,雪白的布料染着深深水迹,一下子就洇开一大片,还有继续蜿蜒向上的趋势。

“这将是又一场大乱,会死很多人族和兽族……白蝉,我求你,不要这么做,不要让他们得逞……”

徊仙低垂着头颅,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这些。

愤怒吗?

他确实愤怒,愤怒况玉昭和伏灵族人隐瞒这么多事情,野心勃勃,远不止活下去这么简单。

厌恶吗?

他该厌恶,厌恶伏灵族始终藐视生命,自视高人一等,认准自己能获胜于天。

害怕吗?

他早就害怕了,和伏灵族同宗同源的他沦为了被算计的对象,心寒之余,便是难以遏制的惶然。

不可以发生这种事情,不可以让安定的世界陷入满目血腥中。

他可以死,可以死在北聿。

可以死在被关押的囚笼中,甚至死在阻止这种祸事发生的一环里。

但……

但他有了私心。

他不想乐正黎死。

天下万民,芸芸众生,当徊仙被各种席卷而来的情绪淹没之际,存在于那不受风浪波及的安稳之处的人是乐正黎。

即使他濒临崩溃,但仍有一丝理智在告诉他:保护好乐正黎。

他想救世间所有人族与兽族,都是为保全这一人所铺开的借口。

白蝉眼底涌出一丝不忍之色。

他抬手,摸了摸徊仙的头,雪白的柔软发丝被禁锢在漂亮的玉冠里,一丝不苟,惹人怜爱。

“徊仙,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在你和妹妹降生时,这一切就早早谱写完毕了。”

他捧起徊仙的脸颊,明明是在注视着眼前人,可目光却放得很空,宛如在透过徊仙看另一个人。

“别害怕,你和青芜都不会有事的……玉昭是你们的母亲,她不会对你们不管不顾。”

徊仙和他四目相对,嗓音艰涩:“告诉我阻止的办法,求你了。”

白蝉摇头,寡淡的面容上露出怜悯的神情,“没有办法能阻止,如果有的话,我不会等到现在。”

徊仙缄默良久,最后敛下眉目,不再盯着白蝉。

他问:“那我的作用是什么?”

白蝉明知道他问出这个问题就是为了想要从中找到破局的关键,但还是轻声回答了:“锁。”

“你是锁。”

囚禁着徊仙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什么禁制或无法解开的秘术,而是他本就无法离开,他才是那一层禁锢。

最后一个伏灵族人的存在,不是千辛万苦费尽心机保留下来的遗脉……

从一开始,这个伏灵族人便已然成为了那把暗度陈仓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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