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黎是在轻微的颠簸中睁开的眼睛。
她身下垫着柔软又温暖的绒毛,太过纤长,许多压不住的绒毛包围在脸侧,如有形的庇护。
眼睑掀开,入目的是一片泛着幽蓝的天幕。
细碎的星辰点缀于其上,零零散散,像没有条理胡乱绽放的白桔梗,也像早就归置好的棋盘。
感觉四肢有些僵滞,她翻了个身,驮着她的狼族立刻就发现了。
轻微的颠簸停了下来,硕大狼头陡然转向,淡金色瞳孔瞠了瞠,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背上的人。
乐正黎抬起肩颈,也偏头去看他。
瞧出他眼底炸开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她开口打招呼:“晚上好啊~狼崽子。”
乌九朝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四爪蹬地,控制不住地往前窜了一段距离,旋即扭身一变,恢复成人身。
片刻失重感后,乐正黎被他稳稳揽进怀中打横抱着。
“阿黎……阿黎!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狼崽子的嘴角高高翘起,欢喜不已。
高兴过后,又把唇一抿,淡金色的眸子里氤出浅浅水雾,“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吸了吸鼻子,俯首把脸贴在她的颈窝间,声音温吞,再听不出丝毫凶蛮的凌厉感。
“你知道自己都睡了两个多月了吗?!我带着你从北聿出来,过南疆,回到草原都绕行了好久,将属于沔山狼族的地盘都巡视个遍。”
“但你始终不肯醒来,春天过去,好看的花全谢了,你都没看见呢!”
“我还带你去见了我的母亲和族人们,他们都好喜欢你噢,每次回去,都是我的母亲和姐姐们照顾你。”
一边说,他还一边蹭着乐正黎的脖子,呼出的气息无比炙热,携着草原之上独属于落日西沉与绿草如茵的芬芳。
“阿黎……阿黎,你怎么不说话,再叫我一声。”
“再叫我一声好不好,叫什么都行,我都爱听。”
本是草原一霸的沔山狼族,如今与乐正黎耳鬓厮磨,黏黏糊糊的样子,像一条真正的大狗。
乐正黎的手臂还有些酸软,好不容易抬了起来,想去推乌九朝,使了半天力,他的脑袋纹丝不动。
不仅推不动,他还变本加厉地用额角去贴她的掌心,“想摸我的耳朵吗,快摸吧。”
话音都还没消散,他的头顶就冒出来两只毛茸茸的狼耳。
耳尖轻垂,耷落出可爱的弧度。
乐正黎也没客气,当真捻着耳根揉捏了几下。
“等等……别蹭了!先告诉我,当天是怎么收场的?”她一边把玩着狼耳,一边问。
乌九朝这才收了打闹神色,一本正经地开始回忆那天,巨细无遗地讲给她听。
玉昭被徊仙弑杀后,那些白光瞬间就有了倾颓的迹象,就连狂舞在空中的幽魂也仿佛失去了牵引的绳,开始缓坠下来。
徊仙表情痛苦又恍惚地跪在地上,指缝里沾着从玉昭心脏里流出来的血。
嫣红、黏腻,温热到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玉昭的,还是乐正黎的。
白蝉一脸冷漠地站在他身后,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山顶早已满目疮痍,垮塌的宫殿只剩下一根立柱还茕茕独立着,砖瓦稀碎,断垣残壁。
明明刚才还形势严峻一筹莫展的情况,现在完全倒转过来,人族几乎是未经血战便大获全胜,称不上都是全须全尾,但至少腥风血雨没有从北聿皇宫蔓延出去。
白蝉叹了口气,仰面对着东方旭日,泛着金箔的光落在他寡淡眉眼上,熠熠生辉。
短暂的平静被哀痛哭嚎打断,他循声望去,见一个圆脸小丫头扑在乐正黎的身边,哭的不能自已。
从小丫头声泪俱下的模样,不难看出她正经受着肝肠寸断的痛苦……
那只狼族也一步步靠近了乐正黎,两具环抱着彼此的尸首躺在一堆,倒真像为爱殉情的苦命人,乌九朝恨得心在滴血。
他低头看着乐正黎和赵烛衾,轻声喃喃:“我说了会保护的,会让你安然无恙……”
“我不会再次失信于你,绝不会!”
乌九朝的眼底涌出决绝之色,也去寻来一把匕首,当即便要剖心救人。
手臂却被人给拽住了,侧目一瞥,是那个叫白蝉的鲛族。
乌九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挠自己,“放开!”
白蝉闻言,拽着他的手指力气更重,“我帮你。”
乌九朝听了这三个字,不由得愣了愣,好半晌才点头应了。
一旁跪着的月德也听见白蝉的话,他急切地膝行至白蝉旁边,发抖的指尖扯着他的衣摆,语带祈求:“救……救救,陛下。”
白蝉:“我只有一颗鲛珠,这狼族也只有一颗心脏,如何救得了赵烛衾?”
月德颓然地垂下了头,扯着白蝉衣摆的手却没松。
乐正黎之死,和他脱不开关系。
原以为真的只需要乐正黎的些许鲜血,哪里能料到那具冰棺竟是要她全身的鲜血……
棺盖打开,那人坐起来时,月德也曾抱着微末的期待,期盼醒过来的人真的是赵蕤。
可那不是。
他仅看了一眼,就分辨出被复生的人不是赵蕤。
该有多愚蠢,才会听信那个女子的谎话,当真觉得赵蕤还能起死复生。
赵蕤早就死了。
死了的人族,便是真的死了,从此世间再无她存在的痕迹。
她长眠于他心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沤作了旧疴。
旧疴难愈,触碰不得。
记忆褪了色,这一处伤也逐渐顽固,不敢轻易想起,会有剜心蚀骨的痛楚。
静默良久,月德再次开口:“我,之前也……也吞过狼,心,所以……挖出来,给赵烛衾。”
他语速很慢,一个字接一个字的往外吐,教人再听不出他到底是有口疾,还是语态真的如此。
白蝉跟着沉默,“你能获得长生之力,是族人给予的后盾,为赵家人死,心甘情愿吗?”
这话一出,月德突然笑了下。
他真的太少笑了,比自己主子赵烛衾更吝啬笑容,整个人也比赵烛衾更为阴冷。
因而这一个猝不及防的笑容把正要去抱起乐正黎的乌九朝都给吓了一跳,他不禁侧目,盯着月德的笑颜,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
臭蛇一笑,还不如不笑。
月德敛了唇边笑意,轻声说:“我,早……早就,背叛了…族人。”
所以因为谁死都不再重要,他想为谁死就为谁死。
白蝉听后,将沉默续上。
乌九朝忍不住出声催促他,“快些,我要救乐正黎!”
一行数人下了山,把乐正黎和赵烛衾安置在国师殿后,白蝉便用鲛珠协同他们剖心救人。
月德先剖,一颗心,救了赵烛衾。
然后就死了。
这是乌九朝的原话,他语气稍显遗憾,虽心中厌恨臭蛇,但到底相识一场,难免扼腕叹息。
“那你呢?”乐正黎揪着狼耳追问。
乌九朝撇撇嘴,“我也剖了啊!”
他有些气虚,小声补充道:“但只给了你半颗,白蝉用他的鲛珠替我们给补上了,一人一半。”
“感情不散。”乐正黎下意识接嘴,脱口的话都来不及收回。
乌九朝听见她这么说,瞬间笑弯了眼,频频点头,“嗯,感情不散。”
乐正黎曲折指节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赵烛衾醒了吗?”
看她这么关心赵烛衾,乌九朝的笑容有变淡的痕迹,他心里不痛快,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醒了,早一个月前就醒了。”
“不过他醒来后跟之前有些不同,性情没有从前那般暴戾恣睢了,还天天去上朝呢,勤奋得很……”
“这不,短短二十来天,推行了好几条政令,人族兽族都没落下,鬼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说着话,他蓦地想到什么,连声告状:“你都不知道梁丘珩砚有多讨厌,他连给你收尸的时间都没有,被属下解救后,便脚不沾地走了!”
“我早就看出他根本没那么爱你!贯会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还劫持你那么久,关着你的时候,没让你受委屈吧?”
乌九朝越说越愤然,眉头紧皱,好看的眸子里寒光尽显,“当时他被人控制了,我真该趁机杀了他呀!唉,痛失良机。”
他又叹息一声,满脸遗憾之色。
乐正黎忍不住笑起来,“他大约是去收拾赵景何弄出来的烂摊子了吧,我当时身亡已成定局,他留在山顶,也救不了我啊。”
“你居然还给他找借口……阿黎,他就是坏!”乌九朝忿忿不平地斥道。
乐正黎无言以对,毕竟她说的是实话。
梁丘珩砚或许会痛苦一会儿,但他那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沉湎在哀伤中。
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也必须去做。
人一忙碌,心中的痛便会稍有缓解。
他不会被乐正黎的死绊住手脚,纵然再悲伤,仍能四平八稳地去完成属于南疆世子的职责。
至于徊仙,乐正黎却有些不敢问。
许是被乌九朝看出她的想法了,即便很不情愿,但还是说了徊仙的事。
“他不眠不休地在山顶画阵,我去瞅过一眼,满地红艳艳,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朱砂墨。
“我看不太懂,乱七八糟的纹路延展至各处,大约是用来囚禁的邪术罢。”
“那一方水池也被填了,山顶彻底夷为平地,还有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万一没用,那些伏灵族又逃出来可怎么办?”
乌九朝思及此,不免头疼一秒,又想到他和乐正黎早就离开了北聿,马上便开怀了。
夜风徐习,从草甸子深处吹过来,扑鼻的青草香气。
快到六月了,正值夏末,万物葳蕤,虫鸣阵阵,连深夜都透着微灼的暑气。
乐正黎靠在乌九朝的怀中,顿觉身上开始发热,她不喜欢流汗的感觉,遂又推了他两把。
乌九朝想缠着她,硬是不愿放手,又连忙去寻了其他话头,“对了,那个孟青芜你认识吧?”
听他提及本世界女主,乐正黎点了点头。
“据说她吸收了全族的伏灵之力,差点就爆体而亡了,幸好那个鲛族把鲛珠给献出来,解了这桩血腥惨案。”
乐正黎:“他是自愿吗?还是被迫?”
乌九朝挑眉,察觉到她很是关切景粲,又暗自拈酸,慢吞吞地说:“自愿的呗,虽然那个叫戴玄的北聿将军也拿着剑说要杀鲛取珠啦,但他最终也没那么做。”
说完这遭后,他赶紧岔开话题:“你不关心你那个丫鬟了吗?不是最在意她,醒来却问都不问。”
乐正黎懒得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对啊,我最在乎她,所以现在送我去找她,然后你自己滚蛋。”
乌九朝一听,霎时蔫了,急急告饶,“对不起嘛,我不说了。”
他有些委屈,凌厉的长眉微微拢作一团,低声咕哝着:“为你解疑答惑说了这么多,连吃醋都不许我吃……”
乐正黎抬手抚平他的眉心,“说说元窈。”
乌九朝跟着抬起胳膊,牵住了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她在北聿王都,赵烛衾那个贱人,不许她离开。”
他冷哼一下,翻着白眼,语气凶戾:“这疯王还真是老奸巨猾,晓得元窈能牵动你的心弦,便把人给强制留在了北聿王都,好贱。”
他骂的很凶,咬着唇角,嘟嘟囔囔,似乎还有更难听的话没有说出来。
乐正黎噗嗤一笑,“天快亮了,我好饿,带我去吃东西吧。”
乌九朝被她哄了这么一句不算哄慰的话,天大的气性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他牵着她,漫步在六月的草原上,抬头仰望,便是夺目的星辰与低垂下来仿佛伸手能触摸到的天穹。
回家的感觉真好。
乌九朝偏头,目光专注地盯着乐正黎。
有她陪在身边的感觉,更好。
旷野无垠,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去走遍每一寸草地,感知每一丝拂面而过的微风。
全文完。
*
后记。
徊仙被彻底困守在北聿皇宫,没有丁点可逃脱的机会。
但他的心境已然有了变化。
他是一把锁,便终其一生都履行着作为锁的责任。
他会守在此地,无妨能活多久,只要他在,被囚于禁阵之下的东西便永远不可能再现世。
北聿的冬又再次来临,他久违地感知到了一点寒冷。
画下庞杂的禁阵耗费他太多灵力和鲜血,对于自由的渴望逐渐变得淡薄。
冬日一到,乐正黎便回了王都。
徊仙难得的能提起精神来高兴些,还能见到如此鲜活的乐正黎,对他来说是世间最幸运之事。
乐正黎一来,他就觉得哪怕困死在北聿皇宫,也不再那么煎熬了。
闲着没事,他做了很多条手链以及镯子,乐正黎瞧见这些,震惊到嘴巴微张,“国师大人,你要是真无聊的话,找份业余闲职打发时间吧。”
徊仙从她的话中捕捉到“闲职”二字,不免勾唇浅笑,“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做出来的东西拿出去卖吗?”
乐正黎是开玩笑的,哪知他语气这么认真,连忙摆手,“我瞎说的。”
语毕,她拿出给徊仙准备的礼物。
“是之前游历过的地方,我画技不太好,勉勉强强画个形态,你别介意,颜色我标好了,你可以自己亲手涂色。”
徊仙捧着那一大本厚厚的画册,一页一页的翻过,嘴角始终噙着笑。
她制作很用心,比不过徊仙画的那般灵动自然,但一笔一划也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景和物。
细小的字迹烙印在空白景物间,写了每一处该涂抹上的颜色。
他心底的那口郁气忽然便全散了,投向乐正黎的目光愈发温柔,“多谢你,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乐正黎也笑,“喜欢就好,我以后每年都带一本画册给你。”
徊仙欣然答应,“那我每年用手链跟你换。”
他的力量在北聿皇宫外的范围无法施展,但手链都很精致漂亮,即便无法作为庇护之物,可作为装饰品也格外讨人喜爱。
徊仙也明白,她现在不需要自己的庇护了……
终止星脱离命轨,结局终于能真正地握在她自己手中。
有想看的番外可提,明天完结。
最后脱颖而出的男主是俺们狼崽子乌九朝哈~恭喜他!
本来还想多写点女鹅和他们的番外(脑海里面有乖女在草原和九朝母亲与族人相处的欢乐时光、带着各色草原荤食回北聿王都的琐碎日常……
但实在写乏了,我自己脑内想想就得了。
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还有一章番外,是给玉昭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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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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