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晨霞漫天。
国师殿的山顶被霞光笼罩,照在一袭素袍的女子身上,勾勒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有鸟雀啼鸣声响起,飞过树丛,立在断壁残垣间,歪着脑袋,用黄豆似的眼珠子打量这边的无声默剧。
山雾迷离,渐有朝阳映射,催促着鸟雀尽早展翅飞离,否则懈怠的鸟儿没有虫吃。
林阁老脚步蹒跚地想朝赵蕤那边走去,被站在他旁边持剑而立的周寻风给强势拦住了。
“阁老,切勿冲动!此般异象过后,复生的真的是赵蕤殿下吗?”
他的劝告声落在林阁老的耳中,重复多少次,都难以唤醒陷入执迷的人。
林阁老目光灼灼地盯着赵蕤,满眼殷切,神情恍惚。
赵蕤只看了一眼林禅筠,便移开视线,不再搭理。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抖了抖裙摆的褶皱,缓步向水池走去,白蝉还潜在池水中,攀着一具棺椁,仰头去看赵蕤。
“你答应过要把况玉疏还给我。”
听到白蝉的话,赵蕤……玉昭牵着唇角笑了下,“自然会还给你,待我将这些族人都复活之后,说不定哥哥也会活过来呢。”
白蝉根本不信她的话,“他跟你们不一样。”
全然不同的伏灵族,另一种极端的伏灵族,是最具有灵性,且心怀大义与慈悲的况玉疏。
他确实和这些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心思险恶的伏灵族不一样。
就连死的方式也迥然不同。
玉昭听出了他话中含义,眉梢微动,却并不气恼。
她说:“你先上来吧,我一具具打开,总有一具棺椁里面是我的兄长。”
白蝉依言上了岸,这些棺椁都被伏灵族的禁术加固过,凭他的身份,是永远打不开的。
玉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浑身湿漉漉的白蝉,“嫂嫂当真是痴情,为了哥哥,竟真帮了我良多。”
白蝉微垂目光,并不回应她的奚落之言。
玉昭哪里不知道白蝉对乐正黎说的那些事情,她什么都清楚,却选择不说穿,而是用况玉疏来威胁白蝉。
没办法,况玉疏永远都可以作为白蝉的软肋。
在玉昭用伏灵族之力开启那一具具棺椁之际,其他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当乐正黎被白光扫下冰棺时,赵烛衾承着被诅咒之痛侵蚀的煎熬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
把浑身冰凉的人抱在自己的怀中,他甚至不敢低头去多看一眼。
乌九朝满身是伤,带着一地的血痕,也扑到了乐正黎的身边,“阿黎……阿黎……”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身处伤痕累累的手,轻触乐正黎的脸颊,摸到的是跟死人一样的僵硬冷寒。
“阿黎……别死……不要死,求你……”
乌九朝跪在地上,双手捧起乐正黎的胳膊,已不需撩起衣袖,深如沟壑的伤痕一条条错落其下,几可见骨。
她身上的鲜血都流干净了,伤口泛着死沉沉的灰白色,边缘那卷曲的皮肤也是白的像瓷。
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乐正黎的手臂上,乌九朝垂头,探出温热的舌尖舔舐着那些狰狞的伤痕。
“舔一舔,舔一舔就好了。”
“别怕,阿黎,不要怕……你不会死的。”
少年狼族满脸是泪,原本束得高高的发尾也耷拉了下来,落在肩头,凌乱又狼狈。
他浑身都在抖,根本捧不住乐正黎的手。
但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舔着伤口,尝不到半分血味,混在浅淡鸢尾香中的是浓烈死气。
他哽咽不止,背脊弯得越来越低,弓垂着像一棵被剜去树根失了生机的树。
他该立马去给乐正黎报仇,杀了害死她的人。
可他不愿离开半步,就执拗地用舌尖去舔那些伤口,温热的泪,咸了自己的口腔。
赵烛衾一脸麻木,抱着乐正黎的手臂在不断收紧,他抬头看了一眼透出奶白的天穹。
一日之景在于晨,东升的旭阳多么美好。
暖融融的,就连风中都携了春日的花香。
可惜,她再也看不见这些了。
原来当一个人死在他眼前,自己的心中会涌动出这么多情绪,比那一日在除夕年宴上更为悲怆痛苦。
他抱着她,清楚明晰地感觉到怀中这个人已经没了活人气息。
大脑被诅咒的疼痛灌满,又被一柄尖利的锤子撬开,魂魄都被刺痛拉扯着飞了出去。
那片淤泥彻底失去水分,枯竭后将好不容易种下种子开出的那一朵花也干涸死了。
他说过,世上最有资格殉情的人不是那只兽族。
是他。
只能是他赵烛衾。
这种念头像是被扔进干柴里的火折子,轰然一声,噼里啪啦地就烧起来了,火势蔓延,无水能浇灭。
就连诅咒的疼痛都被摈弃了,满心满眼里都只剩下了这个想法。
于他而言,若能掌握自己的生死,便获得了属于一个人至高无上的尊严。
身为帝王,他不该如此草率。
但作为爱着乐正黎的赵烛衾,他想这么做。
也没有谁能阻拦他这么做。
赵烛衾低头去看了一眼窝在自己怀中的乐正黎,抬手把那一丝黏在她颊边的发丝勾至耳后。
动作轻缓,令人看了都后背生寒,只腹诽一句:这疯王真转了性,吓人得哩。
“乐正黎,你说自己很不喜欢死亡的感受……但我却让你多次尝到死亡滋味……对不起。”
赵烛衾的嗓音中夹着些微不可察的颤意,双目通红,眼底覆满忍到极致不肯落下的薄泪。
“乐正黎,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但你要原谅我……”
“原谅一个连爱为何物都不懂的疯子皇帝。”
他俯首将唇落在乐正黎冰凉的额头上,哑声低喃:“我爱你。”
话音将落,抬头的瞬间,那柄冒着寒光的白色骨刃已被攥在掌心里,刀刃锋利,冷光一闪而过,肌肤被割开的声音有些不忍卒听。
喉管被割断的一刹那,鲜血陡然喷溅出去,滑腻腻的血液伴随着呲呲声,洒在里乐正黎和乌九朝的脸上、身上……
乌九朝不明所以地抬起脸,便见到如此惨烈的一幕。
血色染了他的视线,一片秾红。
赵烛衾手上的骨刃落了地,砸出清脆的声音。
低头再次看向乐正黎,濒死的感觉真的不太好受,他感觉自己的理智都被麻痹了,视线模糊,心脏急跳,求生欲被激发出来,但已经晚了。
像回光返照般,他开始快速回忆起过往这二十年来,自己短暂又疯戾的一生。
熟悉的睡意席卷而至,赵烛衾闭上了那双狭长的眼眸。
他抱着乐正黎,同她一样,也陷进了沉睡。
意识消弭的最后一息,他想的是:看吧乐正黎,我都说了,最有资格且最愿意同你殉情的人不会是那只狼族。
乌九朝怔愣地跪在原地,被这一幕冲击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都说不出来。
他又垂眸去看乐正黎,那些滚烫的鲜血变得冷凝,覆在她的头发和脸颊上,瞧着有些可怖……和残忍。
他冷笑一声,捡起那柄掉在地上的白色短刃就站起身来。
而赵烛衾割喉自戕的这一幕被许多人都看见了,月德和林阁老皆表情一变,急急冲了过来。
月德面如死灰,双手擒着赵烛衾的肩头,摇晃了几下,“陛,陛下!怎么…怎么可能?!”
多少刺杀都未能伤害到赵烛衾,这一次怎么就魂归而去了?
月德不敢去相信,但被他探过的脉搏确实已经没了跳动的生机。
林阁老被周寻风搀扶着,腿脚虚浮,几欲倾身摔倒在地上。
是他无能,未看顾好赵烛衾。
年迈的老者仿佛风中残烛,稍有微风,便会吹熄这残喘难续的寿数。
他实在不忍多看,转头时,恰好瞥见拎着匕首直直冲向池边赵蕤的乌九朝。
“快——让黑羽卫阻止那个兽族的行为!”林阁老扣紧周寻风的手臂,急声吩咐道。
与此同时,林阁老也管不了那么多,拖着老迈的身体便追了过去。
从亲眼目睹乐正黎被白光所杀,到赵蕤自冰棺中复生,再到赵烛衾用骨刃自裁……
这一切,都被梁丘珩砚尽收眼中。
他的心脏也好似被白光挖了出来,痛意绵长,被敲碎的骨头一寸寸湮灭成灰,灵魂都堕入了冰窟。
他面色冷峻地注视着一切,注视着死伤无数的人。
已经没有什么能惊起他心底的涟漪,不过是前世的场景再次重演一遍。
这次不必再经受漫长时光的煎熬,片刻间,他的思绪就被捣碎了。
属于南疆世子的荣光被断送,黑暗吞噬过来,未有任何留情。
耳侧嗡鸣不断,即便被无边无际的绝望凌迟着,梁丘珩砚面上也并未露出天崩地裂伤心欲绝的神情。
玉昭根本懒得管身后又厮杀起来的一众人,她急于打开所有的棺椁,急切地想将族人们复活。
但还缺一些关键的东西。
停下开馆的动作,她转头盯着宋芸,“那些小国质子质女呢?”
宋芸脸上的表情滞了滞,咬着唇角,轻声告罪:“殿下,我们的人去各个宫苑搜寻过,那些质子质女都不见了。”
玉昭闻言,脸色微冷,“谁带走的?”
宋芸垂眸,支吾着:“是……是……徊仙大人。”
玉昭心气有片刻不顺,阖了阖眼睛,按捺住脾气,“去找!”
宋芸听命退走,带着几个无面者下了山。
这行人刚离开,下一秒山径那边就又传来一些错杂的脚步声,是吴谌和折堾率领着梁丘珩砚的人手上了山。
跟在后面的,是情绪崩溃、哭噎不止的元窈。
乌九朝可管不了谁又上来了,只一心想着杀死玉昭,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玉昭的后背,闯过无数刀光剑影,任由伤痕再添、鲜血横流,握紧骨刃的手就没松过。
徊仙好不容易恢复了力气,勉强能撑着地面坐起来时,已然分不清这些混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僵硬地转动着脖颈,视线掠过,将山顶的人与物都一一瞧过。
直至目光触及到乐正黎那边,便再也挪不开眼。
他就这么盯着乐正黎,还有死在她身侧的赵烛衾……
所以,终止星根本不是终止他被囚禁的命运吗?
终止星,意为终止。
一切的终止,也是生命的终止。
乐正黎的命,就注定了她的死。
徊仙闭紧牙关,克制住身体战栗的本能,被咬破的舌尖和腮肉泛出细密的疼痛,如铁锈般的血腥味道,令他几欲作呕。
他便真的偏头干呕,一边呕,一边止不住地落下酸涩的泪。
他早该知道的……
早该料到的。
发现端倪之际,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该摧毁这山顶的一切。
害死乐正黎的人是他,是他太愚蠢了。
念着那丁点私心,害人害己。
徊仙痛苦地伏在地上,伸手揪着心口处的衣襟,连痛到极点的哭嚎都是隐忍无声。
玉昭似乎用余光看见了这一幕,她来到徊仙的身侧,半弯着腰,轻声问:“徊仙,忘记我曾经教导给你的话了吗?”
身为伏灵族,不该有这么多毫无意义的情绪波动。
徊仙偏着脸,眸光上仰,看向这个与自己长得并不相似,但说话语气一模一样的人,“国师大人好算计,我自惭形秽,不配为伏灵族人。”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使玉昭也稍稍变了脸色。
她嗓音冷冽,态度生硬:“徊仙,没有谁比你更配当伏灵族人……”
话音一顿,她蓦地翘了下唇角,“多亏你这么多年守在国师殿,功劳与苦劳都不少呢。”
徊仙无言以对。
被她的话一刺,三魂都抽走了一魂,思维变得迟缓,整个人都现出浑浑噩噩的姿态。
自来清冷孤高的国师大人何曾有过这种模样,衣袍尽湿,神情恍惚,萎靡地伏爬在地上,不见平日的任何矜贵清越之姿。
玉昭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徊仙,“若你真这么喜欢她,剖了狼族的心喂给她不就行了,沔山狼族,可是有起死回生之效呢。”
徊仙还是不说话,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玉昭身后突然有一堵矮墙挡住了迅而急的凌厉杀机,她回头看去,见林禅筠张开手臂立在她身后,替她接下了那一刀凶狠的刺杀。
乌九朝握着骨刃,目光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老东西,“她间接害死了赵烛衾!你居然替她挡刀?疯了吧!”
林阁老艰难地喘息一声,胸膛起伏不定,声音虚虚实实的:“她……她是蕤儿。”
乌九朝捏着刀柄的手一紧再紧,“可你见她的所作所为,还不如疯子皇帝呢,她害了这么多人,甚至还想着要复活其他伏灵族人……这是你记忆中的赵蕤吗?”
对于他的诘问,这位支撑不住已近衰败的老者没有力气再回答了。
玉昭神色如常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嗤笑出声,“正好来了只沔山狼族……不想救乐正黎吗?剖出你的心,去救她吧。”
乌九朝眼风凶悍地剐了玉昭一眼,干脆利落地松开握着骨刃的手,“我会救她,但这与你无关!”
玉昭听了这话,含笑点头,也不再多说。
而另一边站在水池旁始终无动于衷的白蝉盯着那些沉浮于水面的棺椁,颅内正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玉昭或许说的是假话,是在欺骗他,况玉疏根本没有在这些棺椁内。
情感又裹挟了这些理智,拼命想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足够支撑的理由。
她不能让况玉疏躺在这里,躺在这些令人恶心又被人唾弃的伏灵族人之间。
他光风霁月,即便亡殁,也要被葬在一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地方。
而不是……
而不是被邪术禁法镇压在这一方逼仄的烂地里。
白蝉又抬手按在自己的衣襟处,指尖轻颤,对着满池棺椁,无声地问出:玉疏,你会赞同我的吧?
赞同她放弃心中执念。
赞同她现在就出手阻止。
赞同她杀掉他的亲妹妹。
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从眼角滑下,落在水中,有细微的涟漪从坠入的中心缓缓扩散。
一圈又一圈,似况玉疏对她的回应。
再踟蹰片刻,白蝉伸手拿出了藏在自己衣襟内的那柄骨刃。
骨刃沾过很多血,刀柄处透着些洗不净的陈年旧印,刀锋上烙着无数细碎的擦痕,也有被人常年握在掌心里摩挲的光滑之处。
她转身面对着徊仙和玉昭,把骨刃抛向徊仙的同时,大声道:“别犹豫!”
变故发生得太快,白蝉离徊仙又很近,几乎是骨刃刚一脱手,那边徊仙就捞进了手中。
他没有犹豫,握紧刀柄,猛地起身捅进站在他面前的玉昭的胸膛里。
白中隐透着淡黄的刀锋嵌入皮肉,徊仙扬手拔出骨刃,又再次重重插进了玉昭的心口。
鲜血从伤口渗出来,蜿蜒而下,是刺目的血红色。
玉昭下意识抬手去挡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未曾预料到自己的儿子竟真的会对她动手,片刻迟疑和放松让她错失了应对的最佳时机。
“徊仙?”
玉昭张了张嘴,笑容嘲讽地盯着他。
这是本就属于她的命运,早就该和族人一样被自己亲哥哥所制成的骨刃杀死在多年前。
她侥幸活下来,因为要完成的计划才刚刚展开。
而数年后,她终究亡命于这柄骨刃之下。
还是被自己的亲生骨肉杀死的。
玉昭仰面倒地,眼睛根本闭不上……
不该是这样的。
她计划好了一切,每一环都在掌控中,却死的如此突兀。
不就是一个女子吗?
她给了她生的希望……以此来补救她流干鲜血做出的奉献。
可徊仙,已然被人蛊惑着完全忘记玉昭是他的母亲了。
弑母之行,有违纲常。
玉昭吐出一口血沫,声线嘶哑道:“你要遭报应的……你永远……永远都……出不了北聿皇宫。”
徊仙捏着匕首听见了这句话,眼睑微敛,遮住眸底神色,表情变得有些悲悯。
“出不了便出不了罢,我会镇守于此……永永远远。”
“你若再次复生,我亦能再次弑杀了你。”
“我的……好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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