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德赶去青莲佛寺之际,山下的冬寒已褪了大半,但山上刮过的风依旧冷峭。
他见到了一个女子,眉眼带笑语气温和,看起来是好人的模样。
与之交谈时,靠兽族敏锐感官,他看破此女隐在骨子里那点不显著的阴狠与野心。
“没想到大人还真的过来了。”女子轻笑,“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大人却是个痴情者呢。”
月德冷着一张脸,嗓音亦淬着冰,“布,布条上…所言当真?”
女子颔首,“自然是真。”
她说着,便摊平右手,引着月德往佛寺后面鲜为人知的林中小院而去。
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具冰棺。
以及……冰棺之中面容灰白双眼紧闭的赵蕤。
月德唇角颤动,抬手搭在冰棺的边沿,俯身凑近,想看清楚那躺在棺椁中的人。
女子却微扬下巴,示意守在旁边戴着面具的壮汉把棺盖复了原。
“月德大人,人你也见了,该相信布帛上的话了吧?”
“我……凭什么,信…你们?盗,盗取……先皇女尸首,逆贼!!”
女子闻言,面上笑意更深,“月德大人,你怎知我们是盗取的?”
月德无言以对,视线紧紧黏在冰棺上,妄图刺穿坚硬厚冰,再次与那人相见一面。
赵蕤死的时候,他没有守在她身边,这是经年数月下,月德最为后悔的事情。
若他当时……能识破族人诡计,何至于令这般美好的女子夭折在最不该逝去的年华中。
女子轻移莲步,从棺椁的另一边来到了月德的身边,细白手掌从冰棺上摩挲而过,发出细碎沙沙声。
“月德大人,你要知道,即便你不答应,我们也有法子让其他人做这件事。”
她笑,“不过是想到您曾经亏欠了赵蕤殿下,所以才给您这一个机会去弥补,如果你不愿……没人能逼迫你。”
月德喉结滚动,后槽牙咬着舌尖,沉吟半晌,才问:“真…真的的只,需要血吗?为……什么是她?”
女子挑眉,神情坦然,“因为被选定的人就是她。”
她瞟了一眼棺椁,“不过之前赵蕤殿下也是被选择的人,可惜,阴差阳错,命格便遭调换了。”
月德闭了闭眼睑,眸底的挣扎之色化开又聚集,“真能,复生?复生后……后的赵蕤,还是赵蕤吗?”
女子心底惊异月德的警惕性,但面上仍波澜不惊,“不是赵蕤殿下,又能是谁呢?我们可没有迁魂之术……”
月德默了几息,再问:“乐正黎,会,会受伤害吗?”
“大人是想问她会不会死吧?”女子好笑地嗔怪月德一眼,“我们与她无冤无仇,哪里会杀她?”
于是被蛊惑的月德便真的应承了下来,是心甘情愿被蛊惑或是威逼利诱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大开宫门,让宋芸领着无面者把棺椁暗中运进了皇宫,也听从地用匕首挟持着乐正黎上了国师殿。
更是亲手把乐正黎推到了那一方宽阔冷硬的冰棺之上。
月德心有惴惴,视线从对面的那一群人里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戴着面具的无面者中的一道窈窕身影上。
宋芸冲他颔首的同时用手势吩咐跟在身后的抬棺壮汉。
赵烛衾见他们有异动,自然不会轻易允许,黑羽卫受命前去阻止,同众多无面者刀剑相向,厮杀在了一起。
宋芸不受影响,带着壮汉把棺椁运到了水池白光旁,他们难以再近一步,棺椁落地,发出沉闷声音。
白光似有灵,分出丝丝缕缕,缠住棺椁后便把这沉重无比的东西给扯了进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乐正黎还正想着以颈触刀求得一死呢,下一瞬就被月德给推着后背抛出去了。
少女纤瘦的身姿凌空划出一道急速向前的弧度,径直穿越白光,重砸在了冰棺上。
赵烛衾和乌九朝皆被厮斗的人给拦住了脚步,梁丘珩砚更不必说,悬于颈间的刀就一直没有消失。
但凡他轻举妄动,下场就是和拼死抵抗的云腰奴一样了。
原来这批戴面具的无面者才是真正的无面乱党。
先首领和现首领打得一手好配合,用无数送死的无面乱党来达到隐藏真正实力和借水行舟的目的。
云腰奴也是个蠢笨的,明明都待在青莲佛寺参与了无面者的重建,结果连被敌方渗透都没察觉,活该被杀鸡儆猴。
梁丘珩砚眸色暗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赵景何,赵景何半垂着脑袋,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岫院的人手都教无面者给控制了,梁丘珩砚和赵景何被带走时,他们皆浑身浴血,半跪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但梁丘珩砚是相信吴谌的能力的,他不像云腰奴,自是有一番机智和手段,否则早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了。
可等吴谌组织援兵杀上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梁丘珩砚心里气怒,又无可奈何,毕竟前世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一遭。
他千算万算,却还是百密一疏,抵不过伏灵族的狡诈和心机。
梁丘珩砚都开始怀疑也许重来一世根本就不是给他的机缘,而是给伏灵族的良机。
迟来的顿悟,无法改变身陷囹圄沦为棋子的命运。
那赵景何呢?
梁丘珩砚不想去质疑他,但他来北聿王都的时间太微妙了,微妙到满是破绽。
如果赵景何真的背叛人族,参与到伏灵族的谋划中,又图什么呢?
难不成伏灵族还能帮他报从前被逼“出嫁”南疆的仇?
梁丘珩砚眼神一凛,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眸底漫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明白过来赵景何意欲何为。
不是报仇,但比报仇更为毒辣。
赵景何是想直接葬送整个北聿皇室,连带着南疆,他率先投诚,表明忠心,将来所获得的好处不可估量。
一旦伏灵族真的复生,邪术制胜,人族恐危。
梁丘珩砚怨气更浓,他就知道,自己这位父亲便不是安分的性子,走的也不是耍计谋斗心术的路。
赵景何可是赵家人啊,心思诡谲,偏向阴狠毒辣的招数,在南疆蛰伏数年,始终未能忘怀当年屈辱之仇。
而南疆并不想跟北聿发展成针锋相对的仇敌,南疆王是聪明人,即便胸有远志,也想着和小国同仇敌忾,但她不会做那出头鸟。
若北聿真和南疆起了战事,倒真成了那相争的鹬蚌。
徐徐图之,等待时机,是南疆贯彻到底的信条。
但赵景何却不然,他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忍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忍够了,冒失激进也不足为奇。
还是怪自己心慈手软了,梁丘珩砚暗叹。
乌九朝看见乐正黎被月德扔进白光里时,险些吐血。
他恶狠狠地瞪着赵烛衾,声音嘶哑语气恶劣:“赵烛衾,这就是你的心腹!他是像你一样得了失心疯吗?乐正黎若出事,我跟你们没完!”
赵烛衾被骂的没有还口之力,仿佛诅咒袭来,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头痛欲裂,持剑的手都快要握不住了。
他环视周遭,看见厮杀流血的混乱场面、看见被周寻风护着往旁边退的林阁老、看见那些到处飞舞争夺人身的游魂……
还看见围绕着水池的白光渐渐变得透明,跳傩舞的徊仙、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白蝉、生死未知躺在池边的孟青芜……
以及,被灵力绞缠着悬在半空的棺椁,和棺椁上面趴着的乐正黎。
随着白光逐渐聚拢在棺椁四周,打斗的几方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剑尖点地,清脆刺耳。
入目所及之处都是鲜血和伤痕累累的人族,还有山下止不住的求救声,游魂肆虐,满眼疮痍。
赵烛衾缓慢地垂落眼睑,一股无力回天的疲乏感充斥着他的大脑。
诅咒的折磨在加强,疼痛蔓延直全身,握不住的剑陡然滑在了地上。
都是穷途末路的垂死挣扎罢了。
若非当年伏灵族为避灭族谶言,以他们的邪术和险恶心思,压制人族的年月将会被无限延长。
伏灵族胜,大概如今位于兽族处境的就该是人族了。
被欺压、被凌虐,被烙下奴印,钳住手脚,成为最卑贱的下等者。
在场诸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水那边发生的一切,靠近不得,阻挠无果。
他们都是伏灵族踩在脚底下的养料,而能算得上棋子的,唯有乐正黎一人。
乐正黎蜷缩着身体,顿感四肢百骸都疼的麻木,她试图恢复一点力气后坐起来,但想法未能付诸行动,有东西圈上了她的手腕和脚腕。
从托举着棺椁的伏灵族之力中分出来四缕白光,分别缠住了乐正黎的手脚,稍一用力,便扯着她呈大字地仰躺在了冰棺上。
乐正黎仰面望天,视线模糊不清,耳边嗡鸣不断,似有一声声独属于伏灵族的唱吟盘旋着升上天幕。
她转动着脖子,艰难地去寻找徊仙的身影。
他还在跳那一支傩舞,围着水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素白袍服早就湿透,晶莹水珠从他苍白的鬓发沿着脸颊滑落,无声无息。
像眼泪。
徊仙也在看乐正黎,竭尽全力,想挣脱桎梏。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努力再多,痛苦的还是自己。
他的眼底全是因愤怒和悔恨而爆发出来的红血丝,一根连着一根,铺出满目血色,延展至眼角,晕出狰狞的红。
乐正黎盯着他,唇瓣开合,好似想对他说点什么。
但她没有力气了,连挣扎的力气都从逐渐冻成冰块的躯体内泄出去。
直到……
直到那四根白色灵力割破她手腕脚腕的肌肤时,鲜血流出来,是滚烫的,是能灼烧血肉的,是能以她的生机去供养另一个人。
徊仙眼眶猛睁,泪水像一层透明的屏障迅速覆盖了瞳孔,洇开后,跟着那些水珠一同坠下。
他好恨,恨自己反抗不了控制他的力量。
反抗不了这一股属于玉昭的力量。
无法救下乐正黎的惨痛事实令他目眦欲裂,肝胆俱碎。
艳红的血从她的手腕脚腕的伤口里流出来,汇成蜿蜒的河轨,悉数没进了冰棺中。
白光并拢成一条,绕着手臂抵达那根正散发出庇护之力的银链,轻抚一下,不费吹灰之力就绞断了这根手链。
它顿了顿,似乎在嘲笑着什么。
旋即白光竖成笔直的一条,悬在了乐正黎的心口上,试探性地往下触又抬起来,像是在找准贯穿心脏的正确位置。
乐正黎因失血过多脸色和唇色都是一片冷白,动了动指尖,她蓦地抬手攥住了那条白光,手指穿过,抓住一手的空气。
白光无实体,却能伤人。
她没了反抗心,除了等死也别无他法。
白光又在空中晃了晃,若变成人形,大抵是在捂着嘴发笑,嘲讽人族面对它们时的无能为力。
手腕脚腕伤口处的鲜血有愈合的征兆,白光便又再去补上一刀,疼的乐正黎直皱眉,牙关紧咬,不肯痛呼。
乌九朝看见白光伤害乐正黎的那一刻,气的陡然变成了狼形,四爪着地,冲刺着猛地扑向水池。
体形硕大的狼族喉咙里发出尖锐可怖的嘶吼声,震响递出,传了很远很远。
狠冲而至的狼族被无形屏障阻止了步伐,狼身撞在屏障上,发出剧烈的“咚”声。
砸在地上,顾不得浑身疼痛,他又翻身而起,再次撞了上去。
一次比一次重,数下未歇,撞得头破血流,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月德亦紧随跟来,双拳紧握,重重敲在屏障上,却也奈何不了。
他满面凶狠地扭头去寻觅那个女子的踪迹,不是说不伤乐正黎的性命吗?不是说只需要有点鲜血?
为什么?
为什么白光是冲着要乐正黎命去的?
赵烛衾被翻腾肆涌的诅咒之力折磨得站立不稳,径直半跪在了地上。
他抬眸看向冰棺上的乐正黎,眸底如结冰的冷湖,冻住了所有的情绪。
被随意放在袖间的白色短刃掉了出来,赵烛衾疼的眼神虚幻,修长干净的手缓缓落下,捡起了那柄骨刃。
他握着骨刃,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池边走去,同样被屏障挡住,无法前行。
一切都太过疯狂,伏灵族的力量如此恐怖,在场的所有人都仿佛被施了定身邪术,动弹不得。
风声徐柔,东方起了稀薄晨光,勾出浅浅雾霭,拢了半侧的天。
那一张白光屏障还是覆盖在北聿皇宫之上,没有丁点要消退的迹象。
多少人都被惊醒,望着皇宫的方位,忐忑不安。
鲜血将体温一并带走,乐正黎感觉越来越冷,指尖动不了分毫,那条竖在她心口上的白光停滞不动,似在等候佳时。
每当伤口的鲜血快流不出时,白光就尽职尽责地再去狠划一刀,从乐正黎的手腕往上到手肘,遍布数道伤痕。
她逐渐闭上了眼睛,因为脱力,连呼吸都放的很轻很轻……
耳边所有的声响都骤然消失了。
像沉入了一潭温水中,她不断下坠、不断下坠,坠向没有尽头的水底。
身体被温水包裹着,□□上的刺痛在变得迟钝,沉重的躯壳到了被抛弃的时候了,她的灵魂试图挣脱束缚逃离被躯壳拖累的痛苦。
在鲜血彻底流干后,那条白光未有任何犹豫,狠狠刺进了乐正黎的心脏。
疼痛加剧,乐正黎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大张着嘴巴,狠吸一口气,感觉到了心脏被白光搅动着剧痛,最后一丝鲜血也教白光汲取了。
一时间,天地内死寂一片。
白光猛然撤离,托着棺椁翩然落在了岸边,池水翻涌,水花迸溅。
有更多棺材从水下缓缓浮了上来,飘在水面上,等待着故人亲手开启。
那一束从乐正黎心口拔出来的白光掀翻了她,转而打开冰棺的棺盖,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乖觉得依偎在赵蕤的胸膛处。
在赵蕤缓缓睁开眼睛时,白光灵动地凑在她手边,仿佛是在求抚摸。
鼻尖充盈着血腥气,令赵蕤微微蹙眉,她撑着棺底坐了起来,视线一扫,便把在场所有人都纳入了眼底。
最先看见的是白蝉,许久不见的故人,跃进了池水中,正想去翻找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棺椁。
可他打不开棺盖,急切的情绪下,只能用手指去刨棺材缝隙,刨的指尖全是血。
还有池边因力竭而萎顿着摔在地上的徊仙,和昏迷不醒被戴玄抱在怀中的孟青芜,两人旁边还半蹲着一只容貌昳丽神情焦急的鲛族。
赵蕤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用掌心贴在脖子感受了一下跳动的颈间脉搏,思绪还有些恍惚,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她将目光又转回来,瞧见了躺在冰棺不远处的乐正黎。
还有那只把自己撞得鲜血淋漓的狼族、脚步踉跄往乐正黎身边赶的赵烛衾。
白光还未进入她的身体,急切地在她手边绕来绕去,想要觅到途径回归本体。
赵蕤按住白光,起身从冰棺里站了起来。
那群久久未动的无面者终于醒神,匆忙奔过来,宋芸更是不管不顾地摘下了面具,眼角渗出细泪,仰头望着赵蕤。
赵蕤垂首,盯着围在冰棺四周的无面者,以及呆立着的月德。
她勾唇一笑,复生的感觉可真好。
比她寄居在别人身体里复生时还要更具实感。
“赵蕤……?!”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响起,分外吸引人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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