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爱意

时间恍如凝滞成一团胶着的芽糖,殿内的一切都刹那化为乌有。

面无表情的帝王,扣紧短刃的手指,如血艳红的衣袍。

脸色苍白的女子,挣扎不开的桎梏,散开无依的裙摆。

两者之间的对峙带着决定性地碾压,刀锋无情,划开衣襟便要深入其里。

如此诡吊的一幕,虽无旁观者,却已然到了能入画的程度。

随着胸前刺痛传来,乐正黎倒吸一口冷气。

她抬起手臂搭着赵烛衾的肩膀,眼神往上,轻声呢喃:“陛下……”

隐秘又细腻的冷汗席卷了后背,华丽宫装沦为装点她又禁锢她的裹尸布。

可她脸上的表情仍从容至极,甚至连目光都未起丝毫波澜。

仿佛对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又或者她真的完全不在意。

不在意赵烛衾杀她……

更不在意她是否会死在今天。

帝王垂首,磅礴杀机势如破竹,搅出一层激荡的侵略厉势。

乐正黎胸膛起伏不定,只觉耳边萦绕着阵阵急跳的心脏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灵魂都好似被赵烛衾给抓在了手中。

殿内烛光微动,火源烧到了那一堆凝结的蜡,蓦地爆出一声清脆突兀的灯花。

年轻的帝王阖了阖眼,手上力道加重,推着刀尖逐渐贯入,鲜血的味道倏然溢出……

乐正黎蹙眉,疼得咬牙。

即便知道这个角色的死期是除夕年宴那天,可在面临着这种直逼内心深处的杀机与狠绝到不留一丝情面的气势之际,她还是害怕了。

贪生畏死并不值得赞扬,但乐正黎就是这种性子。

她怕死怕的要命,死再多次,都难以免疫。

这种临到头的感觉太糟糕,她多想反手夺过匕首转而扎进赵烛衾的胸膛里,可不能这么干。

功亏一篑的行为是被人唾弃的,她不能半途而废。

赵烛衾悄无声息的改变让她生出毅力和勇气,哪怕这改变还很轻微,轻微到不值一提。

所以她得抗住赵烛衾身上倾泻出来的杀意,完完本本地去接纳他,去认识到这个人的疯狂和狠戾。

乐正黎闭着眼,在手上玉镯铺开术令保护她时,赵烛衾亦突然松开了握着短刃的手。

紧.窒且压抑的氛围像被扎破的气球,眨眼间就泄气消失了。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赵烛衾,只见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稍微回还的理智让他将乐正黎从自己手中救了下来。

要杀她的是他,会救她的也是他。

见状乐正黎陡然松了口气,她浑身疲乏,手脚酸软到半天没有动作。

赵烛衾涣散的眼神终于定下。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也看到了躺在桌案上的乐正黎……

她应该是被吓到了,一贯明媚带笑的脸颊失了血色,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去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情绪,虽细微却明显。

第一次经历这种强制性的转换,赵烛衾的脑子还有些混沌。

他伸手触了触那柄短刃,试探性地向外拔出,又抿着唇问乐正黎:“伤口深吗?”

乐正黎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他,“这该问陛下自己。”

赵烛衾便不再开口,他面上神情也算不得多好看,总之少了那些杀意后,与刚才之人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

他揽着乐正黎的肩膀,将她从桌案上扶了起来。

稀薄空气回圜,有轻微冷风从窗缝灌入,携来殿外的红梅香,使人灵台清明心神一凛。

乐正黎单手握拳虚虚地贴在胸口处,被赵烛衾拉起来后,仍然浑身无力地想往后躺。

赵烛衾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他盯着她,眸底神色不辨喜怒。

“怎么了?”乐正黎声线低哑,坐又坐不稳,索性倾身向前,顺理成章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尽数洒在他衣襟繁复绣纹上。

赵烛衾一手捏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也不晓得该落在何处,抬起又收回,最后环住了她的后腰。

她坐在桌案上,比站着要高些,使得脸颊恰好能贴在赵烛衾的心口处。

透过胸腔,能听见里面略显急促的跃动声。

乐正黎轻笑,身上力气都还没恢复,就开始打趣起来,“陛下在紧张吗?是害怕我死了,还是忧惧你亲手杀我?”

赵烛衾沉默着没有应声,眼神偏斜,瞧见了被丢在一旁的短刃。

刀尖上确实有血,只是很少,这让他心底钻出一丝名为庆幸的情绪……

倘若他没有转变性子,那么乐正黎今日必死无疑。

幸好……

幸好这柄刀还未贯穿她的心脏。

窝在赵烛衾怀里的乐正黎只应激地掉了几颗泪就哭不出来了,眼珠子得到滋润后却泛出些如洗髓敲骨的痛感。

她抬手去揉眼角,越揉越痛,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更多。

赵烛衾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抚在她后腰上的手往上而来,把她的脸从自己胸口处挖了出来,“别揉了。”

他的声音沉沉,“抬头。”

乐正黎眼睛疼得很,闻言当真听话地半眯着眸子仰起脸。

赵烛衾低眸凝视,她眼角发红,泪水糊了一大片,将浓黑似鸦羽的睫毛打湿黏在一起。

他探出一只手抚上她的眼睑,指腹冰凉,触感如玉。

“睁开。”

乐正黎这次却不肯听从了,她使劲地摇摇头,“眼睛痛。”

赵烛衾有些想笑,唇角轻轻扬起,微不可察地一个弧度,“朕帮你看看。”

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有时候明明那般聪明,可有时候又蠢得像一只家养狐犬。

明知他要杀她,还一个劲地凑上来,到底依仗着什么呢?

他掩饰的这么好,她又未曾发现端倪。

那么当真情假意与生死相较之际,她的选择是否意味着她的心已经有了投诚的方向?

赵烛衾无法臆测,亦难以探知。

乐正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右眼疼得她狠狠拧眉,瞧着她的眼皮又要合拢了,赵烛衾便用手指将其抵住。

撑开她的眼睑后,他微微弯腰凑近了些。

视线睃巡一圈,找到了深埋在下眼睑的一根睫毛,当真是很长一根。

乐正黎的右眼被迫打开,左眼倒是能合上,她就单眼盯着面前的男人。

眼底弥漫出浅薄的泪水,试图缓和一下眼睛被强制撑开的酸涩和疼痛。

她咽了咽喉咙,混沌视线凝在赵烛衾鼻尖上,顺着往上,同他四目相对。

他的瞳孔幽幽如墨,眸底浮着一圈沉冷的光华,并不锋利,只随眼珠的转动而倾泻,致使他看人时像没有半分情绪一样。

他是另一个赵烛衾,但同时也是赵烛衾。

可以分开,却无法割裂。

“陛下?”她开口喊他,嗓音里面依旧夹了些沙哑。

赵烛衾未应,只是看着她。

“如果……如果我今日真的死了,你……会觉得后悔或心疼吗?哪怕是一点点……”

殿内很安静,静到回廊外来回踱步的声音都传了进来。

是月德,他走来走去,稍显不安,或是暴躁。

赵烛衾没有吩咐,他不能擅自闯入,可他听觉敏锐,早就知道皇帝拔了刀……

难道帝王真的把乐正黎给杀了?

月德耸着肩膀叹了口气,这个小女子还真倔强啊,居然真的没有呼救……

他又复叹,若乐正黎当真死了,便意味着这点能称为枯木逢春的转折都断了。

子嗣对赵家很重要。

赵烛衾没有孩子的话,待他薨逝后,皇位只得择旁支来继承。

虽同为赵家,可选来继承的人根本活不了太久。

能承住诅咒之力的始终是赵烛衾这一脉,也就注定着坐在皇位上的人只能是赵烛衾的后代。

即便群雄四起,夺了这皇位又如何?

他们坐不长久的,兜兜转转还是只能回到赵家,从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谋权篡位的事……

短命便罢了,死相凄惨牵连后辈才是致命的噩梦。

月德仰头望天,心底愈发焦躁。

在乐正黎问出口的话音消散时,赵烛衾捻着帕子正要去擦拭她的眼睛。

他抿着唇,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事情没有发生,所以他预知不到自己是否会出现她所说的这两种情绪……

问题得不到回答,乐正黎也不继续纠结。

她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无奈道:“吹一下就好了,越擦睫毛越弄不出来。”

此言一出,赵烛衾狐疑地睨她一眼。

“陛下不想吹的话,我自己用手揉一揉好了。”说着,乐正黎又要抬手去揉眼睛。

赵烛衾扣住她的腕子,俯首拉进距离,朝她的眸子轻轻地吹了口气。

睫毛确实不见了,他微微敛眉,问她:“好了吗?”

乐正黎在睫毛飞出去的瞬间便察觉到了,眼眶里面那股子难忍的痛意消失,又紧随而至挤出好几滴泪水舒缓。

可她却回道:“没好。”

赵烛衾便又再吹了一下,“现在呢?”

“还没好。”

如此反复两次,赵烛衾骤然松了手。

他正要往后撤离,乐正黎就拽住了他的衣襟。

她猛地将温热的唇贴在他的嘴角,眼睛闭着,只剩下感官的存在。

赵烛衾浑身一僵,瞳孔随之扩张,他是怔住了,因此才没有伸手去推她……

两人唇瓣相贴,只是简单的触碰,并未有任何深入的后续。

亲吻间,乐正黎鼻尖全是赵烛衾身上好闻的玫瑰沉香之气,她轻轻含了含他的下唇,然后识趣地往后退了退。

赵烛衾的眼角眉梢都酝酿出一种复杂神情。

他盯着乐正黎嫣红的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给陛下的谢礼。”

乐正黎勾唇轻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谢陛下帮我看眼睛。”

抿着嘴角的赵烛衾似乎还未从刚才她亲自己的恍惚里脱离,只是觉得难以想象。

他的身体竟没有任何抵触感,明明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便厌恶女子的靠近与触碰,可乐正黎是个例外。

她确实是特例,所以他才会深陷其中。

在湖中的那一眼,便是这一切的序幕。

赵烛衾喉头干涩,移开视线却无处安放,他说:“他与我不同,你该明白……”

“我明白。”乐正黎看着他,目光灼灼。

“爱慕一个人,并不会因为他有两种性子就觉得可怖……也不会独独只爱其中一性,所爱即是心之所向,性子多变也不可阻挡。”

“我更明白以身饲虎会落得个被虎吞噬的下场,可淤泥下的花种总不会永远不见天日,待到生根发芽时,蓬勃爱意便不肯再掩藏。”

她笑容粲然,眼睛红彤彤的,右眼还因尚未褪去的疼痛而半阖着。

但她的语气是如此认真且严肃,里面没有夹杂一丝敷衍或欺骗。

她的喜欢,她的心迹,她所期盼得到的回应,都通通吐露了出来。

是赵烛衾根本不能应对的情况。

他从未接受过这么热烈直白又毫不掩饰的感情,如当头一棒,打得他头脑震烈,愣愣无所言。

这种被人所爱着的感受,鲜活似春日骄阳,暖慰着刚被寒冬践踏过的凛伤,柔软且缠绵。

这是他的父亲赵惑所穷极一生想要拿到的东西。

在此刻,赵烛衾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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