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和萧溪翌日清晨就出了门,两个人平日里虽然都活蹦乱跳的,但细究起来身子骨都算不得很硬朗,马车也就慢慢悠悠地走,到永明寺的时候,都是晌午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永明寺畔弱柳扶风,山后隐隐窥得见漫山遍野的夭夭桃花。
陈珑先下了车,旋即转身,伸手扶住萧溪。
这个时刻,永明寺里游人不多,有的也只是三两成群,闲坐说话。
有头回来的小宫女轻轻问了一声:“咦,没有人来迎殿下吗?”
她离陈珑颇远,按例陈珑听不见,可惜狗系统不做人,硬要放大了这话来奚落陈珑。
陈珑回过头去,一眼撞见那小宫女,露出个笑来:“只有世俗人去拜访世外客的,哪有高士来迎接我们的?”她从来晓得元明那个臭脾气,也没指望元明来接她自己。
可惜这次元明倒是很给面子,陈珑说话这话,就听见身后一声轻笑,拉长着调子向她行礼:“见过明煊长公主殿下。”
萧溪抬头望去。
来之前,萧溪设想过关于这一位元明师太的模样。
总跳脱不出去灰色僧袍,慈眉善目的形象,此刻却是眼前一亮,第一个生出来的念头是,果然是能和陈珑交好的人。
她心里清楚,陈珑虽则看似规规矩矩,然而天生反骨,对于那些虚礼浮名,一贯都是浑不在意,却又强装出一副视之如命的神态。
她在意着世人觉得她应该在意的——礼法名声,孝义道理。
只是在那层温润端方,规行矩步的长公主的皮囊下,藏着满腹对世俗人情的牢骚。
她真正在意什么?
萧溪自觉道行不够,一时半刻还窥不透。
这么样的一个陈珑,和眼前这一位元明师太“异曲同工”。
元明师太虽称“师太”,但并未剃度,依旧蓄着长发,人也年轻,生得秀气婉约,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发妥帖地梳拢起来,并未穿戴缁衣僧袍,只干干净净的一袭青衫,料子算不得名贵,但很合身,颜色也衬她。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比陈珑一行人更像来上香的香客。
周身上下能与佛祖扯上点关系的,大约就是她腕间徐徐转着的一串佛珠,和周身平和慈悲的气质。
萧溪听见陈珑不正经的笑了一声:“你今日吃错药了,怎么肯出来接我?”
陈珑说着扯住她袖子:“你还是不肯穿僧袍——这裙子不错,很衬你。”
元明师太一笑,说起话来神色带点清高傲气,慢条斯理道:“我心向佛祖,只是借一具皮囊、一处地方修行而已,我佛自在心中,那些个关于衣着妆饰的繁缛规矩何必在意?我自逍遥。”
陈珑无奈一笑,抬手指一指身后的萧溪:“真跟个高僧似的了——这是我家阿溪。”
萧溪站在她身后,闻言不用俗世礼节,双手合十,向那一位元明师太深深一拜。
元明回她一礼:“萧姑娘?广平侯府的吗?早年我和你伯母华洛郡主有过几面之缘。”
萧溪颔首。
元明这厮一向很不会看脸色,继续道:“只是听闻她前些年已去世了,萧姑娘如今和兄长一起生活么?”
萧溪神色很从容:“是,我与兄长在河东住了些年头,年前陛下下旨宣了我们回京。”
话音才落,元明的视线落在了陈珑身上。
元明点一点头,也没再客套两句,转身拉住陈珑,轻轻说道:“我跟你讲,我适才一掠而过,大略看了看你们这一行人的面相……”
陈珑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看着上头永明寺的招牌。
“师太,你瞧一瞧,佛门清净地,你在这里做什么坑蒙拐骗的事情呢。”
元明一顿:“佛法精通,所谓大道,自然也,万事万物到了一定境界,都是同一本源,何必分出你我他来。”
陈珑目瞪口呆,不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出说辞,元明不搭理她,继续道:“我适才看面相,你们这一行里,只有这一位萧姑娘的命数是最顺遂的。”陈珑无奈一笑,想着书里这些人的结局,大约这面相之说,也有些个道理。
说话间,元明已把陈珑一行人带到了厢房,陈珑安顿萧溪歇下了,才又去找元明说话。
“阿溪的命数最顺遂,”陈珑指向她自己:“那我呢?”
元明捧着茶,声音极低极沉,几乎只有陈珑和她听得见:“我早已说过,你是注定孤寡,不得好死的命,不被一路上的坎坷绊倒摔个半死就算了,哪里还有什么顺遂可言。不如入了佛门,自此红尘十万丈,多少污秽腌臜,都不会和你有关了——说来你最近是在清修还是辟谷?怎么清瘦憔悴成了这么个模样,过来,给我摸一摸脉。”
她抬手握上陈珑的手腕,眉心蹙了蹙。
陈珑任她把着脉,自顾自叹着气:“你是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可我怎么能一样。人世千万恨,多少遗憾不圆满,我还有许多丢不下的东西。你说红尘腌臜,可我是注定要在这红尘浊世里面纠缠不清了。”
元明瞥她一眼:“怎么忽然生出这么一番酸溜溜的感慨?”
陈珑没理她,笑了笑,道:“说起来咱们能不能换上几个好听的词儿,哪怕稍微委婉一些也是好的,不要这么直截了当地就告诉我,我未来是‘注定孤寡,不得好死’的命数,行吗?”
元明把完了一只手,勾着手指讨要她另一边的手腕,陈珑递过去,任由她为自己把脉,元明慢条斯理地道:“就算我换个好听点的词儿,你就能躲过一劫了,不必‘注定孤寡,不得好死’了么?媒婆们一个个嘴甜似蜜,不也照样没撮合出几对如意姻缘来?”
她说着道:“这是命数,由心定,不由人言。”
陈珑啧一声:“你若不是佛门中人,我早就揍你了。”
元明笑一声,丢开她的手:“阿弥陀佛,我佛果然庇佑众生。”
“观你面相,好事临近,是那位萧姑娘的兄长吗?”
她慢悠悠问道。
陈珑摸着手腕:“适才不还说,我‘注定孤寡,不得好死’么?”
元明慢悠悠喝了口茶:“我适才也说了,命数由心定,瞧你这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和我去年离京时那个凄风苦雨的模样相比,不知差了多少。她兄长叫什么来着,萧珪?”
陈珑点了头:“是叫萧珪,萧珪萧子琛,是华洛郡主的独子,如今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已经是广平侯了,只是我们两个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呢。”
元明嗤一声笑出来。
“少在这儿给我忸怩作态,说说吧,你们两个之间是遇上什么事儿了,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怎么还是没点头。”
陈珑:“万一是旁人不要的我呢?”
元明抬着眼瞥她,叩一叩桌子:“别扯了,旁人不要你的话,凭借着你的脸皮,早把事情原委给我讲清楚了,这会子搪塞个不停,吞吞吐吐的,必然是你自己心虚理亏,所以才说不出口的。”
系统:“她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吗?”
陈珑叹一口气:“我只是觉得,我未必能留在这世界里,一直陪着他,既然如此……”
元明虽和陈珑算得上是知己,然而涉及各个世界之间横跳穿越的事儿还是太超出她的思维范围,因而听了陈珑这话,只觉得她是担忧自己命数有限,倒还颇奇怪她怎么忽然作了这样伤春悲秋的感叹。
她道:“你未必能一直陪着他,他也未必能一直陪着你,人能活多少年,一半看老天,一半看自己作不作死,你在这儿伤春悲秋也求不来多活几年,还不如趁着眼下,及时快活。自然,你要是迟迟无法决断,不妨入我佛门……”
陈珑:……
她叹一口气,无奈一笑,没再提这话题,只是问了一句:“我身子怎么样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还挺大的。”
元明语气很平静:“我再晚回来一阵子,你怕就要死挺了。”
她顿了顿:“你这一年来,身边的饮食、香料、穿戴,都是谁负责的,虽然我佛不杀生,但是等你出了佛门,我还是建议你把她拉出来砍了。”
“我适才见你就觉得你面色暗沉,人也瘦得不像个样子,把过脉,心气已经衰弱的不像样子,纯靠人年轻吊着一口气,平日里看着活蹦乱跳的,只怕一夜一夜惊梦不休吧?”
她语气很平静,说得跟陈珑只是感染了风寒一样:“不过摸着,这几个月倒是好了不少,这才没把底子彻底耗空,不然,过不上几年,你年纪长些,身子骨没这么壮实了,一阵风就能吹倒你。”
陈珑心里清楚,她这话说得没错,上辈子她匆匆忙忙嫁给陆敞,从此琐事缠身,和元明一直缘悭一面,到死都没能见上。
可她的身子的确是一点点耗空了下来,到后来,更是夜夜咯血。
哪怕没有那杯毒酒作催命符,她也撑不上多久了。
她上辈子算是上帝视角,清楚是身边的人在她素日用的安神香里下了毒。
至于眼下,元明慢慢道:“说来也巧,这毒还是你母亲配制的。”
这个,陈珑倒是不知道了。
“这事情说来话长,我日后慢慢跟你讲,你平日里用的香料什么的,可带来了不曾,交给我查验查验,我斟酌着给你配调理身子的补药。”
陈珑点一点头。
她晓得元明医术超群,这次来见她,也的确做了这样的打算,因此才叫人包起来了安神香。
系统漫不经心调侃:“你上辈子那可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眼下开始惜命了?”
这厮讲话慢悠悠的,且和陈珑一样很不正经,却十分能问到点子上:“陈珑,你是不是想要留在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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