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侯府闲置多年,里里外外都是一派落寞萧瑟的景象。
萧珪一身霜雪,推门进来,望见小妹正和侍女围坐炭盆前烤火。
“兄长回来了。”
这便是所谓的萧二姑娘,陈珑殷切念着的“阿溪”。
萧溪行二,上面有一个夭折的姐姐。
这一声“兄长”其实是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喊得近了,他二人是堂兄妹,然而这满府却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流离河东六载,又一起回了京城。
萧珪点点头:“方槐说你要见我。”
此刻天已黑透,残云几缕,浮在天上,几点星光合着惨淡月光,凄清得很。
萧溪身边的侍女纷纷退出去,萧珪没解大氅,挑了个位置坐下。
“没什么事。”萧溪摇摇头:“只是兄长进宫许久,都没回来,实在担心,去书房问了问。”
萧溪递来一杯热茶,茶梗浮在水面上,实在有碍观瞻。
萧珪看一眼:“怎么这么委屈自己,行囊里带的茶叶还没收拾出来吗——陛下留着说了会话,又去看了看旧日的铺子。”
广平侯府当年牵涉周王谋逆之事,但到底伴读先帝,因而没被抄没家产,只是走得匆忙,庄园铺子都丢在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萧溪的手指绞着衣角:“我总担心……”
她停了半晌,到底没说出来,道:“咱们远道而来,不该太张扬。”
萧珪带着薄茧的手指贴着温热的瓷器,嘴里尚还停着那涩嘴而不回甘的茶水。
他喉结略一动,咽下那口茶,搁了杯子没再碰:“想喝些什么、吃些什么,放心用就是,不用顾忌。外头的人倘若要害我们,无论你再怎么样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的事情小心,也躲不过的。”
萧溪:“也不晓得这一次回来,算不算好事。”
萧珪这一遭没说话。
萧溪晓得兄长寡言少语的毛病,很体贴地接上了自己的话头:“兄长和珑姐姐的婚事,不知道能不能顺顺利利的。”
这话一落,萧珪脸上那点平淡的神色终于裂了道缝隙出来,露出点辨不出悲喜的神色来。
他无奈地看向她。
萧溪就着兄长的目光,释然地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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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萧珪之后,陈珑睡得更不安稳,连着几日,常常是天光未亮就披衣起身。
她这几天没见到萧珪,又排查不出其他异常因素,闲得实在受不了,索性开始忙起宫务来。
她在宫里闲着,宫外的人可不曾闲。
自广平侯一家回来,便受着刑部一**的抽查审问,很不得闲。
这尚算是分内之事,陈珑有心插手,也管不得。倒是听春枝说:“广平侯瞧着很气定神闲的样子,人坐在那里温温和和的,问就说话,没问他话的就喝茶。”
她说着就冷笑:“倒是刑部的人,急出一嘴燎泡来——什么也没查出来,可把他们给急坏了。”
陈珑闻言就笑了。
“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等着吧。”
这昏招来得比陈珑预料得还快。
这一日大清早,难得夜里没下雪,早晨起来,天边却堆着乌压压的云,挤在头顶,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珑站在窗前,仰头看天,和系统唠嗑。
“这天,一看就是要出事儿。”
她这边厢正要吩咐人去打听,春枝急匆匆进来了:“殿下!”
“刑部干什么了?”
“殿下怎么知道的…刑部的人去抄检广平侯府了。”
陈珑似笑非笑的神色一收,“那些被派去搜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拦下扔回刑部去,备车,我这就出宫。”
虽则广平侯如今只一个富贵爵位在身上,且肩负与谋逆一事有关的嫌疑,比起白身来好不到哪里去。
可真要是放任旁人把广平侯府给抄了,那广平侯府的牌匾也就不用要了,连牌子带人,投入火海一起烧了向祖宗请罪去吧。
更何况陈珑要嫁广平侯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这事儿干成了,那简直就是抽她脸。
这些道理谁都想得到,陈珑倒是想到了更诛心的一层。
陆昉那厮说要清查这事,刑部为了查出个罪名来,就要靠着搜查广平侯府邸来强行清查,连得罪陈珑都顾不得了。
陈珑背后是陈珣给她撑腰,堂堂天子威压,居然比不得一个臣子的震慑么。
更何况,哪怕抛开这些桩桩件件不谈——搁人家身上查不出罪证,就要跑去抄家,准备给人捏个罪名出来,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准备好了要卖力干活的刑部诸人悄无声息地就到了广平侯府。
为着一个出其不备,这帮子人是到了门前才通知了主人,于是便得了门房一个“我家主人不在府中”的信儿。
刑部的郭侍郎原本还有点顾忌,眼下眉毛都要飞舞起来。
萧珪不在家,这敢情好啊!
那不就更适合做点见不得人、栽赃嫁祸的事情出来了!
众人便浩浩荡荡地涌入广平侯府,闹出来的动静颇大,同坊所住的居民或多或少都探头打量了一二。
郭侍郎前脚进了广平侯府,陈珑的人后脚才到。
到底没把人给拦下。
陈珑到时,一眼看见刑部下头几个捕快衙役站在门口守着,登时脸色就变了。
“广平侯不在?”
“不晓得,听人说是大清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
陈珑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府里只一个阿溪?”
门房也快哭了,“是,只我们家二姑娘在里头。”
陈珑脸都青了。
她顶着帷帽,步履匆匆地往府里头进,那衙役下意识要拦着她,陈珑身后的春枝急急忙忙跟上来,露了个脸。
陈珑深居简出,算是众人前头的生面孔。
可春枝不是,她一贯替陈珑行走宫里宫外,众人对她熟悉得很,一眼撞见她,轻易便猜出前头的是谁,忙退让开了。
陈珑进了府,顺着从前的记忆走,往着萧溪的居处去了。
一路上,平日冷冷清清的广平侯府仿佛一盆沸水泼下来,各处都炸开了锅,人声鼎沸,乱七八糟。陈珑身边的人走过一个院落便自发自觉地抽调出几个人来,去把那些翻捡东西的人按住。
这么一路走下来,陈珑身边的人渐渐只剩一个春枝,两个人快步往萧溪的院子里走,远远就听到一声婢女的哭喊。
陈珑只觉得眼前一花。
别说那是全书的女主,顶着个主角光环,生死存亡和这世界能不能正常运行牵系着,就单说陈珑和萧溪打小的交情,这一声哭喊都是个刺激,不亚于知道自己闺蜜被绿了时候想手刃渣男和三儿的心情。
陈珑是真个儿炸了毛,连一贯吃瓜看戏的系统都忙不迭抽出点精力来给这人顺毛。
陈珑拐过游廊,遥遥就看见一方小院里头,几个婢女挡在门前头,满眼泪花,外头就是刑部的人。
为首的正是没怎么请示就把这事儿给办出来的刑部郭侍郎。
“混账!”
陈珑一声骂出来,惊得众人都看向她这方向。
几个婢女眼泪都出来了,刑部的也都愣了。
陈珑帷帽下的神色却已如常,仿佛那一声不是她骂的一样。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她身上,陈珑则慢条斯理地走向那小院:“这是做些什么?”
长公主殿下语气稀松平常,适才的疾言厉色早席卷一空,眉梢眼角都是云淡风轻。
她走了过去,撩开帷帽下头垂着的轻纱,叫郭侍郎认了脸,瘦长的手指一松,那轻纱又柔顺地掩下。
“不用行礼了——这是在做什么?”
郭侍郎不提防请来这尊大佛,咧出个笑,“殿下怎么来了?”
陈珑寻思废话,我这未来夫家都要被你抄了,只怕我再不来,你就要顺便走一趟隔壁,把我家也给翻了。
那边厢拦门的侍女说话都带出了哭腔:“这位殿下!还请您还我们家姑娘一个清白。”
本朝风气开放,对姑娘们约束不大,但再怎么样,也没有带着一群人闯进人闺房乱翻的道理,今日若是郭侍郎带着人进去了,只怕萧溪再豁达的性子也要一头碰死,以证清白了。
“今日侯爷外出,只我们家姑娘在府里,这些人不问缘由,就要搜查我们府邸,还要进我们姑娘的院子!”
郭侍郎讪讪:“当年周王谋逆一事,关系重大,当然不能有所遗漏,合该尽数查清。”
陈珑哦一声:“听闻侍郎清查广平侯与周王当年旧事,查了数日都没头绪,今日仿佛是有些头绪了,我来看看。”
说着环顾四周:“原来这头绪,是要翻箱倒柜才能翻检出来的头绪。”
郭侍郎脸上的笑一僵。
“殿下有所不知,这些头绪,往往就藏在这些阴私地方。”郭侍郎阴恻恻地看向陈珑身后:“越是藏得严丝合缝,瞧不出破绽,越容易有问题,殿下常居深宫,只怕不晓得这些东西——我只瞧着这些人遮遮掩掩的,只怕是藏着些什么呢。”
说着嘿嘿一笑:“殿下虽贵为皇女,天家血脉,却不好包庇广平侯府吧……”
“我瞧着你也挺严丝合缝的。”
陈珑站在垂花门下,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地拢着氅衣,看着郭侍郎:“要不我也叫人去您家里翻箱倒柜地看一看,好不好。”
她心里头过了一遍剧情,忖度出这位郭侍郎的生平来。
这人生在破落世家,往上数三代还是鼎盛大族。可惜一代不如一代,眼下家学渊源悉数堆在他身上培养,堆了几十年拢共也就堆出个侍郎来。还不是在吏部这样的紧俏地方,半尴不尬地杵在刑部,只怕这辈子也就到了头。
老辈世家早几年看不起新兴士族的气势早被打压进尘埃里,这几年各自谋求出路。
郭家舍弃颜面攀附上陆昉,偏偏也没被当成心腹,只等着这次办得出彩,叫陆昉瞧瞧本事,也能顺杆往上爬,再不济也以尚书一职了结了仕途。
郭侍郎心里觉得自己斗嘴斗不过陈珑这一介“女流之辈”,忙不迭搬出官威来:“事关家国大事,还请殿下莫要妨碍臣下办案。”
陈珑气得都笑了:“六年前周王谋逆,广平侯府都没被这么翻箱倒柜过,如今陛下发话,叫你们问一问话,你倒正大光明地要来抄家了!”
她带着几个小姑娘站在那儿,身形瘦削,偏偏站在那里,就站出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劲儿。
“殿下莫要胡搅蛮缠。”郭侍郎揶揄半天憋不出话,只憋出了满眼热泪:“您若紧逼不放,臣只能一头碰死在这!”
陈珑盯着那热泪看了半晌,点点头。
她挪开了半边身子,指一指墙根儿。
“来。”
郭侍郎神色一松,正要带人进去,只听陈珑凉凉道:“碰死吧,本宫一定亲自给你去请封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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