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彻宫城,呼啸着惊破陈珑的噩梦。
她从梦魇里惊起,迎面对上一张担忧的脸。
春枝跪在床沿,“殿下又做噩梦了?”
陈珑觉得自己大约是心虚了,这半个月来才一直噩梦不断。
“没事。”
她理一理思绪,随口搪塞了,顺便督促系统开了个机。
她没睡好,提不起精神来,春枝瞧着也颇忧虑:“殿下,不如请太医令来瞧一瞧,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陈珑含糊应着,起身披上大氅,支开窗户看一眼外头,被呼啸着卷进来的凛冽寒风吹了个彻头彻脑的清醒。
“广平侯快回来了吧?”
陈珑问。
春枝听了这话,更愁了:“是,约莫就是这两日了。”
陈珑点了点头,不再吭声,在脑海里跟系统交流关于广平侯这个可能的“异常因素”的事情。
系统:“他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陈珑:“先试探试探,看看萧珪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异常因素’,再说后面的事情。”
系统:“可是你现在已经修改剧本了,按照剧情,广平侯要至少再过半年才能进京,而且…一时半会到不了你眼皮子底下。”
陈珑:“要完成任务,不就是要达成清除反派,撮合男女主这两个大任务,其余细枝末节的东西,不算太重要——上次按剧本走走不通,这次再走老路子,不是大傻子么——更何况我绝不可能再嫁到陆家了,太难熬了,不亚于考上大学了后,再被发配去读一遍高三。”
系统争不过她,死机了。
陈珑憋屈得很。
这已经是她最后一个任务,本来任务完成,就可以选择退休世界,颐养天年了。
眼下居然无故滞留,实在让人气急败坏。
这气恼的心情持续几天,到萧珪回来那天,到了顶巅。
这天下着雪,陈珑坐在殿里,火盆里埋了个红薯,烤得一屋子香甜气息,连安神香的浓郁气味都压了下去。
春枝匆匆忙忙进来,“殿下,广平侯入京了,此刻正在万章宫,陛下询问殿下,是否要去宣明殿看一看?”
陈珑本来正忖度着烤红薯何时熟透,闻言微微蹙眉,含糊应下:“告诉陛下,男女有别,我只隔着屏风看一眼就好,别叫广平侯知道。”
萧珪究竟算不算是异常因素还未可知,她提前让他回京,还是先别动静太大,免得警醒了他。
陈珑沉思着,一领大氅已递到手边,是她身边另一个女官春叶。
她刚刚添完香料,指尖还沾染着一点清冽的梅花香,连带着那氅衣都蹭上了丝香气。
陈珑站起身,随手抖擞开大氅,披在肩头,尔后微微垂下头,任春叶为她系上领口的绦带。
“外间人来禀报,殿下公主府新成,一应家具已经摆放妥当,按照殿下的吩咐,在宫中用惯的几件大件儿家具也已安置,不知殿下是否要去看一看?”
陈珑叹口气:“实在没什么心情,且……”
她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春枝:“萧珪回来了,那阿溪回来了吗?”
“萧二姑娘?回来了。老侯爷和郡主去后,广平侯府如今只剩下侯爷和二姑娘两个人,侯爷大约不舍得留小妹一人在河东,所以一起赶了回来。”
春枝说着道:“殿下要去看一看二姑娘吗?二姑娘未有诰命品级在身,不太好进宫。”
陈珑点头:“知道了。”
她说着回头看向春叶,“公主府和广平侯府挨着,我改天去看看阿溪,到时候一道儿去看一看,也不用特意出宫一趟了。”
春叶含笑应了,目送陈珑和春枝离开。
春枝替陈珑撑开伞,一路走到宫门外,扶着她到了轿前。
陈珑目光越过伞缘,抬头看着漫天飞雪,沉沉叹了口气。
雪天路滑,宫人们不敢疾行,只恐摔着她。一步步慢慢挪到宣明殿时,风雪愈紧,半点没有要停的架势。
期间闲闷,春枝忍不住,终于把长久以来的疑问说出了口。
“殿下真想好了?”
“什么?嫁广平侯?”陈珑:“我想好了没用,还得陆相公想好了,他不是要彻查当年的事情和广平侯府有没有关系,万一查出来什么关系……”
春枝:“殿下就要嫁旁人了?”
陈珑:“我就要守寡了。”
春枝:!
陈珑看她神色,觉得春枝大约是被自己这一片“深情”惊着了。
帝王的万章宫前殿宣政为日常上朝之所,后头跟着的宣室、宣明,都是用来面见朝臣的。
宣室更正式些,宣明则常充作帝王小憩之所,寻常在此所见的,大多都是帝王较为亲近的人。
大约是为了表现对长姐未来夫君的重视,萧珪一回来,就被请进了宣明殿。
陈珑搂着手炉,从宣明殿侧门进去,在一扇雕花屏风后悄然站定。
帝王坐在榻上,神情很温和,带着点闲话家常的劲头,姿势却十分端正,帝王威严与君臣温情之间的界限拿捏得很好。
萧珪已被赐座,眼下正答话。
说得是他家乡一味名酒,陈珑上辈子也听他说起过,叫鹤觞酒。
“…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因曾醉过贼人,又有诨名叫‘擒奸酒’。”
陈珑上辈子见萧珪该是许久以后,两个人彼时都被世事折磨得够呛,神色皆有几分颓唐。
是以她与二十出头、青春正好的广平侯上辈子实在是缘悭一面。
眼下见了,忍不住就想凑近看个清楚,于是身子愈发往她藏身的屏风上靠,微微垂着眉眼,借着屏风镂花的缝隙往外打量着。
萧珪来此之前未被授官,故而着了一身青衣。
褒衣博带,玉冠束发,衬着颀长的身形,遥遥望去如一竿修竹,清雅沉稳,秀致贵气。
稳重温和,仪态闲适。
可惜没有陈珑期待的少年气,转念一想,自从广平侯被逐出京,六载已过。
任那十六七岁时候的少年气是镀金一样镀在人身上的,世事磨铁石一样蹉跎六年,也留不住什么了。
春枝也随她探头打量:“广平侯果然是好风仪。”
陈珑:“他的确生得不错,十六七岁时候就长得很好看。再过几年,越发沉稳,仪容更出众,不知惹得多少姑娘动了芳心。”
春枝:“殿下说得,仿佛亲历了一样。再过几年,广平侯大约也就做了殿下的驸马,还有谁敢动心。”
陈珑:我还真见过。
然而这话到了嘴边,实在说不出,于是她拐了个弯,信口胡诌:“没法子,广平侯这脸生得实在太招惹人,我只要留住他的人就好,姑娘们哪怕为他心动得翻了天,也不妨碍我和他长相厮守。”
春枝:……
陈珑觉得她又被自己这一片“深情”惊着了。
她这边厢打量萧珪,那边的帝王陈珣正含笑拊掌。
“好,广平侯家乡既有擒奸酒,合该委你擒奸的职务,京兆少尹近来空缺着,朕属意你。可惜陆相坚持要刑部清查当年旧事,一时半会,还不能委派官职给你。”
陛下说着又温声嘱咐道:“放心,朕已经吩咐过刑部上下了,不过找你问一问话,重新看看当年的案宗,这事情六年前就已定案,那时候你才多大呢……”
陈珑不置可否地抬眼。
京兆少尹官职不低,且官居紧要,管着京都治安。
如今有陆昉掣肘,萧珪一时半会坐不上去这位子,不过就算萧珪一来就位居其上,也不过是帝王要给她的婚事添一分彩。
本朝规矩,任是谁,尚了公主、长公主,统统都要改任驸马都尉,除却武官,再不许任实职的。
但尚公主之前担着什么官职,实在是个很值得说道很有些讲究的事情。
简言概括,就是官职越高越好。这越高越好还能再分出一批更好的清要官出来,好大一通学问。
所以陈珣为了抬举陈珑,也要抬举一番萧珪。
陈珑知道他的用心,抿着唇不吭声。
萧珪闻言起身,抬着手谢道:“臣也愿陆相公彻查当年旧事,以证清白,免遭非议。”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仿佛笃定了当年之事与广平侯府无关。
下一瞬,萧珪漫不经心向她所立的位置一瞥,仿佛只是闲来无事,打量打量屏风上的雕花。
陈珑被看个正着,虽然心知他看不清自己,却还是觉得被看透了什么,愈发心虚起来。
她站直身子,拢着手炉稳稳当当站在原处。
陈珑搓动指节,开始思虑起一件事情来。
如果萧珪真的是那个所谓“异常因素”,那么她既然回来了,他呢?他会不会也带着记忆回到了故事线的起点?
屏风外的帝王和广平侯相谈甚欢,陈珑却愁得很,轻轻叹一口气。
须得试一试广平侯。
她想。
只是怎么试一试这人,还须得额外费心想一想。
春枝瞥见她出神,轻轻唤道:“殿下?”
陈珑如梦初醒:“哎…好了,咱们回去——你跟陛下/身边的人说一声。”
春枝看一看陈珑出神的目光,又想到她适才盯着萧珪发呆,忍不住叹一口气。
——殿下真是对广平侯一片深情啊。
她这么想着,却见陈珑已经拢着大氅出去了。
头也不回,仿佛没什么留恋似地离开了。
她掰着指头,查了三个数,果然见陈珑停了步子,又回头望了一眼。
春枝:一片深情啊!
那边厢,陈珑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和系统唠嗑。
系统:“你觉得怎么样?看出萧珪的异常之处了吗?”
陈珑:“我要是有一眼就能看出异常的本事,我就去奇幻区了。”
她说着蹙眉:“瞧着并没有什么异常,温文尔雅,沉稳得很。当年我们两个一起长大,他也是这样的稳重妥帖——我想,倘若没有先帝当年那事,他在京中长大,大约也会长成这个样子的。”
只是。
陈珑回望一眼,那人清瘦的影子在窗纸上留下一道剪影,依稀还是六年前的样子。
他顺理成章地长成眼下这个样子,仿佛一切,都因循着众人所期待的轨迹而发展。
——仿佛不曾出现过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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