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司南回到大理寺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侍女奔过来告诉她,周叔夜不告而别。
她有些疲惫的打了个呵欠,轻轻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亲信看自家主公脸色难看,一时间怒火中烧:“主公,他这是……”
青司南在案前坐下 ,提笔准备写奏折,闻言淡淡道:“是什么?”
亲信道:“江湖草莽信不得,这人又一次弃主公而去……”
青司南古怪的抬头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
亲信看她脸色灰败中透着惨白,急切道:“主公!他定是在外头还有别的什么相好的!只消主公一声令下,青氏家臣闻风而动,天涯海角也会把他抓回来。到时候,要杀要剐……”
青司南静静的看着他,缓缓把头别了过去,淡淡道:“罢了,本就是我对不住他。”
亲信:“???”
青司南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她无视亲信担忧不解的眼神,提笔工工整整的在纸上写字,她的字很不怎么样,人也懒懒散散的,也就只有写奏折的时候能老实的一笔一划写好一点。
她是皇帝陛下的亲信,往日里奏折能少写几个字就少写几个字,怎么方便怎么来。这一次不知怎么的,修修改改,来回折腾了三五遍,也不满意。
她干脆起身冲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备马!我要进宫去!”
见到周惠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太监给她递来了热茶,青司南道了谢,轻轻抿了一口,宫女们又奉上膳食。
“陛下,臣不饿……”青司南尴尬的说。
周惠摆了摆手:“吃一些吧,你一定是一天米水未进。”
青司南又抿了口茶,她的唇干得很:“臣有罪。”
她说。
周惠平静道:“你哪里错了?”
青司南想了想,说:“太子殿下被刺客劫持了……”
周惠微微笑了笑:“此事,贺敏已经跟我说了,是太子有意为之,怨不得别人。你自责什么呢 ?”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总觉着天高地广,任他闯荡,觉着世间规矩礼仪都是虚妄,等他吃了亏,就懂了。”
青司南愣愣的看着他,没说话。
周惠用小碗给她盛了一碗汤,递给她,柔声道:“喝点汤垫一垫吧,少年的时候不知道爱惜身体,等到了年纪,病就会找上门了。”
青司南抬头看着他。
周惠轻轻咳了几声,脸上泛起病态的红,他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了,因为常年病着,身体比一般人单薄,又多年养尊处优,瞧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下一次,你再遇见他,不要叫他再跑了。”周惠柔声说。
青司南鼻头有些发酸:“陛下……”
周惠挥了挥手,宫人捧过来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她:“这药,叫少年愁,喝下去,他就会武功尽失,任你施为。”
青司南惊讶的抬头看着他:“陛下!”
周惠轻声道:“姬惜说的没错,他这个人,向来死都不改,得要给他点苦头吃。”
青司南心头不知怎么的,闪过一丝悲凉,难道他吃的苦,还不够吗?
他这一生,十二岁被逐出家门,十七岁被逐出师门,浪荡江湖十多年,一无所有,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偏偏见不得人……
他待每个人都付出了真心,却要被所有人辜负。
她伸手握了握瓷瓶,轻声道:“陛下,臣是习武之人,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药是能让人武功尽失的。”
姬惜为了让他不动武,连损他心脉的招都想出来了,那又怎么样呢?他还是走了……
青司南把瓶子推开了。
周惠缓缓站起身,内侍搀他在香炉边上坐下,他看了一眼殿外的天空,淡淡道:“这几日,似乎凉了。”
青司南道:“过了中秋,一场秋雨一场寒,过几日陛下过生辰,该办千岁宴了。”
周惠脸色变了变,似乎想起什么,声音变得很温柔:“朕登基之前,生辰都是同他一起过的。”
“谁?”青司南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周叔夜。
她是父兄亡故之后进京的,那时候秦王府早就已经覆灭,周叔夜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皇帝和周叔夜之间关系如何,她也不知道。
不过几次听周惠提起来,她猜想两人大约是没什么仇的。
秦王府向来招摇的很,当年跟身为皇孙的周惠有过很多矛盾,但是周惠出生不久小郡主就嫁进了姬氏,郡主又信佛,总不会跟皇孙有什么不愉快。
只是不知,为什么周惠不爱提起周叔夜。
今日他主动提起,青司南便静静的听他说。
“朕幼失怙恃,小时候,生辰总没有好好过过。”周惠含糊的说了一句,“后来他进宫伴读,常给朕带糕点。生辰的时候总带很多很多……”
二十多年前的宫里跟现在不同,虽然先皇子嗣单薄,就周惠这一个孙子,但是因为他对孙子没抱多大希望,所以宫里很热闹。
宗室家的男孩子们,他看着顺眼的,便挑进宫里,一道儿读书。
那时候周惠的日子很艰难,不但秦王府的几个王孙压着他,其他宗室瞧他文文弱弱的,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先皇看他病恹恹的,像是有今天没明日似的,更看不上他,宫里那些宫女嬷嬷们总苛待他。
那年周叔夜四岁,秦王抱他进太极殿面圣,软软的一团,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先皇知那日是他生辰,便要赏赐他东西。
小小的周叔夜端端正正的跟皇帝谢恩,规矩礼数一样不差,先皇把地上行礼的小团子抱起来,乖巧的小家伙突然眼睛一亮,冲案上的小点心扑了过去。
先皇龙颜大悦,让宫人把小点心都装起来,让小家伙带回家去。
圣明了一辈子的先皇头一回做了人间的老人,捏着小团子的面庞,问他喜不喜欢宫里 ,要不要每天都来宫里吃点心。
小团子点了点头。
先皇便下令让四岁的周叔夜进宫读书。
周惠从讲学的先生那里被训了一顿,饿着肚子回东宫去,就看到先皇抱着一个软乎乎的一团的孩子在桂花树下坐着,喂那个孩子吃小殿下。
那一年周惠十岁,先皇从来没有抱过他。
周叔夜去宫里读书就是去玩,别人都十来岁了,他才四岁,先生讲学的时候他从来一个字都听不懂,一个在人在一旁困得小鸡啄米似的。
讲学的几个先生都不敢罚他,秦王府几个王孙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疼,日日从秦王府带好东西去给他玩。
周惠从来不嫉妒他,因为周叔夜总会把东西分一半给他。
才四岁的孩子,哪里会分什么敌我,周叔夜的几个表哥身体健壮,弓马骑射样样精通,身上总是带着汗味。先生讲学的时候,他宁愿挨着周惠。
后来他大了一些,大约知道表哥们同周惠关系不好,每每看到周惠为难,他就跟表哥闹脾气。
王孙们怕了这小祖宗,便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幸亏有他,周惠才得了几年轻松的日子,能好好的读了些书,等到他过了十五岁,先皇给他选了蓝丞相做太傅,自此不再和其他人混在一处读书。
有了蓝丞相教导扶持,他很快便得了先皇青眼,封了王,也娶了大族之女做王妃,十八岁那年,他成了皇太孙,先皇给他选宾客。
他用蓝笔勾了十二岁的周叔夜。
那时他同秦王府已经势成水火,周叔夜第一天进宫伴驾,秦王府的人怕他被皇太孙欺负,东宫的人怕他夹带兵刃刺杀。
过宣武门的时候,侍卫们从他的带来的书囊里果真发现了不少东西,全是偷偷藏的小甜点。
本来小郡主的独子万千宠爱,谁也不会翻他的东西,然而彼时秦王府势力大不如前,侍卫们不但翻了他的书囊,还把里面的甜点一个一个切成了碎块,才准他带进去。
周叔夜进了东宫陪周惠处理政务,他自幼读书治学便不怎么用功,年岁又小,哪里知道理政,连米价多少都不知道,周惠知他甚深,便给了他一卷佛经,让他在一旁抄着打发时间。
周叔夜抄着抄着就哭了。
当天晚上,周惠狠狠的责难了侍卫一通。
可是第二天,小郡主就进宫面圣,替儿子辞了东宫宾客的差事,带着他进了寺庙去小住。
周惠想好了,他跟秦王府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一定是只能活一个。小郡主是个通透人,若是他赢了倒不会太怨他,万般皆是命罢了。
到时候,他就把周叔夜接进宫里,让蓝相爷好好教他,不能总这么孩子气,天神遗落在世间的琉璃,也总要沾染人间的烟火,才能好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若是他不想学,哄住他的法子也是有的,召集天下最好的厨子,每天给他做不同的小点心……
那年秋天,周惠登基为皇,秦王府一朝覆灭,小郡主不就也病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给找到能做365天不重样的甜点的厨子,周叔夜便被逐出家门,踏上了去浪荡江湖十几年的道路。
“司南啊,有花堪折直须折。不管用什么法子,能留住,总是好的。”周惠淡淡道,“朕幼年的时候,曾许诺母妃,将来要为皇为帝,许她安享晚年,可还没等朕君临天下,她便被秦王府的人毒杀……”
他缓缓看向青司南:“这世上能庇护他的,唯有艳湖山庄,他一定会去找高清明,你去找他吧,带他去江南,不要回来了,安心在江南,你执掌四十万水军,朕龙御归天之后,也没有人能伤你们。”
青司南重重的摇了摇头:“不……臣是陛下的臣子,理应侍奉陛下左右。”
她猛地站起身,冲周惠深施一礼:“臣告退!”
……
马车赶了一天,周叔夜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蓝愿让周如璧赶慢一些,不住的朝着后面看。
“你在看什么?”周叔夜问。
蓝愿担忧道:“我怕大理寺或者贺敏的人追过来啊!”
周叔夜淡淡道:“他们不会追来的,放心。”
“???”
“怎么不会!大理寺的人虽然打架不怎么样,但是抓人查人他们可是一把好手!”周如璧激动的说。
周叔夜咳了几声,缓缓道:“我身上有伤,她不会逼我太紧的。”
“什么?”蓝愿惊了一下,“少卿大人她……”
妈耶!蓝愿打了个激灵。
周叔夜口气很平静,轻声道:“连你都能认出我来,她怎么会认不出?”
“那她……”蓝愿面色一僵,当时的情况,若不是她和周如璧突然跳出去做人质,羽林军全力以赴,周叔夜早就被……
周叔夜微微避开蓝愿心疼的目光,平静的说:“有什么好惊讶的,她是陛下的人,陛下的旨意才是最重要的。”
蓝愿心都凉了:“她怎么能这样!”
周叔夜疲惫的靠在马车里,长久的郁结牵动了他的内伤,他轻轻道:“我有我的路,也有我要守护的人……她也有她要守护的人。每个人要守护的东西不同,又有什么值得惋惜”
蓝愿浑身都抖了一下:“她守护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守护的东西,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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