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为三等宫女后，孟初霁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搬离了那间偏僻的耳房，住进了宫女们聚居的后罩房，虽然依旧是通铺，但房间干净暖和，伙食也提升了不少，至少能吃饱了。她的工作从繁重的庭院洒扫，变成了细致的暖阁和回廊清洁、器物擦拭、更换炭火、传递一些不重要的物品等。这意味着她每天有更多的时间待在凤仪宫的核心区域，也有更多“合法”的机会，远远地看到温清栀。
柳嬷嬷对她的监视依旧严密，但眼神中的杀意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孟初霁知道，这是她用“梳头”的功劳和安分守己换来的暂时安稳。她更加谨小慎微，将那份病态的渴望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只在无人处，才敢偷偷回味指尖触碰青丝时的**滋味。
温清栀的态度也变得微妙。她并未再主动召孟初霁梳头，但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刻意回避。有时在回廊散步，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正在擦拭廊柱或更换炭盆的孟初霁。孟初霁每次都立刻恭敬地低下头，心脏却狂跳不已，仿佛那目光带着实质的温度。
更让孟初霁欣喜的是，温清栀似乎默许了她某种程度的“存在感”。比如，当她更换暖阁炭火时，温清栀会让她把炭盆挪得离书案稍近一些；当她擦拭窗棂时，温清栀会让她将某扇窗开一条小缝透气。这些细微的指令，在孟初霁看来，都是皇后对她“信任”增加的表现。
而最让孟初霁魂牵梦绕的，是温清栀依旧保持着清晨去御花园梅林散步的习惯。自从那次“泥坑事件”后，孟初霁再也不敢去那条小径蹲守。但现在，作为负责回廊清洁的三等宫女，她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在清晨温清栀出发前，提前将通往御花园小门的回廊清扫干净。
于是，每天清晨，当第一缕晨曦微露，孟初霁就会出现在那条回廊上。她仔细地清扫着每一寸石板，连缝隙里的微尘都不放过。她的动作不快，带着一种刻意的拖延，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凤仪宫寝殿的方向，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当那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时，孟初霁的心便会瞬间提到嗓子眼。她立刻放下扫帚，退到回廊最边缘，深深地低下头，屏住呼吸。
月白色的衣袂带着清冷的梅香，从她低垂的视线边缘飘过。温清栀通常不会停留，甚至不会看她一眼，径直走向通往梅林的小门。
但仅仅是这短暂的、近距离的气息接触，就足以让孟初霁获得巨大的满足感。那清冷的香气仿佛带着魔力，能短暂地抚平她肌肤下的焦躁。她会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幽香，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才敢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小门方向，眼中满是依恋和失落。
这样的“偶遇”，成了孟初霁一天中最期待、也最煎熬的时刻。她像一只守着蜜罐的小熊，既渴望蜂蜜的甜美，又害怕被看守者发现。
这天清晨，雪后初霁，空气清冽如冰。孟初霁照例在回廊上“认真”清扫。或许是昨夜睡得太晚，或许是连日来的精神紧绷，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她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手中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
“唔……”她扶住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糟糕！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清冷的脚步声！
温清栀出来了！
孟初霁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眩晕，连忙想弯腰去捡扫帚，身体却因为虚弱和慌乱再次晃了晃。
“站不稳，就别挡路。”
温清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不出喜怒，却让孟初霁浑身一僵，羞愧得无地自容。她连忙退到一边，头埋得更低了：“奴婢该死！奴婢失仪！请娘娘责罚！” 声音带着虚弱和恐慌。
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
一股清冽的梅香更加清晰地笼罩了她。
孟初霁的心跳几乎停止，她能感觉到温清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抬起头来。”
孟初霁依言，艰难地抬起头。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温清栀看着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眉头微蹙。她记得柳嬷嬷提过，这丫头干活还算卖力，从不偷懒。看她这脸色，倒像是真病了。
“病了？”温清栀的声音依旧平淡。
“没……没有！奴婢只是……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头晕……惊扰娘娘，奴婢该死！”孟初霁连忙否认，生怕被当成“病秧子”赶出去。
温清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沉静的凤眸，仿佛能看透人心。孟初霁在她目光的注视下，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的透明人，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回廊，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孟初霁单薄的宫女棉袄上。她本就怕冷，此刻又虚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体瑟缩了一下。
温清栀的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她记得这丫头的手，在寒冬里总是冻得通红。也记得她触碰自己时，那滚烫的温度。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浮现在温清栀脑海。如果……如果现在让她触碰自己，那种奇异的暖流，是否也能缓解她的寒冷和眩晕？
这个念头太过离奇，也太过……不合规矩。温清栀立刻将其压了下去。
“既然头晕，今日就不必去梅林清扫了。”温清栀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清冷，“回去歇着吧。让柳嬷嬷给你拿些驱寒的姜汤。”
说完，她不再停留，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径直走向小门。
孟初霁怔怔地看着那抹月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头五味杂陈。皇后……这是在关心她吗？虽然语气依旧冷淡，但她让她回去休息，还给她姜汤……
一股暖流，比温清栀触碰带来的更汹涌，瞬间淹没了孟初霁的心房。那是一种被“在意”的温暖，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心灵的慰藉。眼眶微微发热，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谢……谢娘娘恩典。”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门方向，低声呢喃。
* * *
孟初霁并没有真的回去休息。她只是去后罩房喝了碗柳嬷嬷派人送来的、辛辣滚烫的姜汤，感觉身上暖和了些，眩晕感也减轻不少，便又回到了回廊上，继续她未完成的工作。她不想让皇后觉得她娇气，更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偶遇”的机会。
午后的暖阁，阳光透过明瓦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
温清栀在处理完一批紧急奏报后，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和头痛袭来。她放下朱笔，抬手揉了揉额角。
柳嬷嬷见状，低声道：“娘娘，可要传孟初霁……”
温清栀的动作顿了一下。自从那次暖阁梳头后，她再未召过孟初霁。并非不想，而是……她需要时间理清自己对这个“人形良药”复杂而矛盾的态度。依赖？警惕？好奇？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贪恋？
“不必。”温清栀放下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本宫出去走走。”
她起身，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走向通往梅林的小门。或许，那清冷的雪后梅香，能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御花园西侧的梅林，是冬日里难得的景致。红梅、白梅、绿萼梅竞相绽放，枝头压着未化的积雪，红白相映，暗香浮动，清冽幽远。
温清栀沿着熟悉的小径漫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确实让她烦闷的心绪舒缓了些许。她走到一株开得最盛的绿萼梅下，驻足观赏。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惊喜的抽气声从不远处传来！
温清栀循声望去，只见一株粗壮的老梅树后，一个穿着灰蓝色宫女棉袄的瘦小身影正慌忙地缩回头去，但那惊鸿一瞥的熟悉侧脸，不是孟初霁又是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
温清栀眸色一沉。她明明让她回去休息！而且，梅林并非三等宫女负责的区域！
被发现的孟初霁吓得魂飞魄散！她只是想着皇后可能还会来梅林，便偷偷溜了过来，想远远地看一眼皇后赏梅的样子，没想到皇后真的来了，还……还被她惊扰了！
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擅自离开岗位，窥探皇后行踪！任何一条都够她喝一壶的！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从树后窜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娘娘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惊扰娘娘！奴婢只是……只是……”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温清栀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宫记得，让你回去歇着。”
“奴婢……奴婢喝了姜汤，觉得好多了，就……就想着把回廊扫完……”孟初霁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埋得低低的。
“回廊扫完了，就扫到梅林来了？”温清栀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孟初霁身体一颤，无言以对，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水痕。完了……皇后一定认为她心怀不轨……
温清栀看着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无声落泪的少女，心头那股无名火，却奇异地消散了大半。这丫头，笨拙得可笑，连撒谎都不会。她眼里的惊慌和委屈，真实得刺眼。
是为了……跟着自己？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带着一种荒谬的确信。
“起来。”温清栀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寒意，“雪地里凉。”
孟初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既然来了，这株绿萼开得好，去折一支。”温清栀指了指她刚才驻足的那株梅树，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本宫要带回暖阁插瓶。”
孟初霁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皇后没有责罚她！还让她折梅！
“是！奴婢遵命！”她连忙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膝盖上的雪，小跑到那株绿萼梅下。她个子不高，踮起脚，努力去够那开得最盛的一枝。冰冷的梅枝带着积雪，触手冰凉。
温清栀静静地看着她笨拙努力的样子。阳光穿过梅枝，落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专注的侧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渴望的眼睛，此刻因为能完成她的命令而闪烁着纯粹的光彩。
当孟初霁终于将那支带着冰雪的绿萼梅小心翼翼地折下，捧到温清栀面前时，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献宝般的喜悦：“娘娘，您看这支可好？”
温清栀的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还沾着雪沫的手上，又看向那支开得清雅脱俗的梅花。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伸手，却不是去接梅花，而是极其自然地、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拂去了孟初霁发顶和肩上的落雪。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孟初霁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温清栀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和肩膀！虽然不是她渴望的肌肤直接相触，但那份轻柔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带来的慰藉感却远超她的想象！那深入骨髓的“饥渴”感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大半！一股暖流从头顶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猛地抬头，撞进温清栀那双沉静的凤眸里。那眸中，似乎有某种坚冰，正在悄然融化。
“手都冻僵了。”温清栀收回手，仿佛刚才的举动再自然不过，“梅花给本宫。回去吧，把手捂暖和些。” 说完，她接过那支带着寒意的绿萼梅，转身，沿着来路缓缓离去。
孟初霁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处，发顶和肩上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心颤的暖意和温柔。
雪后的梅林，暗香浮动。
而她的心湖，却因为皇后那一个不经意的拂雪动作，掀起了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