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登时被挑起兴致,连喜爱的饭食都放下了,任英杰则警惕地盯着他,“既是反骨人族,来这里做什么?”
那少年为人戳破身份,立刻手足无措,局促道:“我…我不是……”
苏如晦快步流星,几息就行至他身前,抬袖夺下少年掩面的幕篱。
他慌忙去捂左眉,但终究是慢了,在场之人皆望见了他眉上的纹样。
“还说不是?”
谢照乘轻呷一口苦茶,咂了咂嘴。
两族相争,不免就有些背叛血统倒戈相向的,这一类便被称作反骨人族。
许多人比起妖族,还要更恨这些背刺同类的反骨们。
任英杰的态度较之谢照乘要差得多,几乎是呛声道:“再不说明来意,就别怪我动手了!”
少年郎连忙摇首,慌道:“我并没有恶意,来此只是想请如晦先生随我去救一个人。”
说罢,他揪住自己的衣襟,显然甚是不安。
谢照乘搁下茶碗,正襟危坐,“去何地、救何人,你不该都说分明么?”
那少年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道:“请先生随我一起去天不明……”
天不明三字刚出口,苏如晦神态如常,任英杰却率先变色,霍然起身,斥道:“天方夜谭!”
他当即看向苏如晦:“天不明可是反骨们老巢,师父你万万去不得!”
“盼这家伙救命的,无不是端珍献宝,巴巴地赶来求请,你家这位好大的脸面,居然要他亲赴。”
谢照乘眼波一横,“还是在天不明这等虎穴龙潭之地,阁下扪心自问,可能吗?”
少年咬了咬牙,抬首急切道:“要请先生去救的,乃是澜沧谢氏家主堂弟,谢家主甚为重视。”
“只要知会他,珍宝必然……”
“你说什么?!”
林疏桐目瞪口呆地望着谢照乘与苏如晦同时起身,异口同声。
苏如晦和谢照乘对视一眼,前者勉强压下澎湃的心绪,由谢照乘开口问询:“你说,那人是谢家主的堂弟。”
少年虽不解他们异于常态的举动,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谢照乘喉头微动,继续逼问道:“澜沧谢氏族支庞大,你口中那人,是谢家主哪位堂弟?可是……”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可是失踪多年的谢离谢公子?”
林疏桐见状,也竖起耳朵,屏息静听。
那少年明显一呆,疑惑道:“公子是如何得知公子名讳的?”
林疏桐立刻望向谢照乘,他似是呆愣住了,好几息后眼睫方颤上几颤,近处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原来是在天不明,怪不得……”
姓谢……
林疏桐微微歪头,难道是谢照乘的亲故么?可澜沧分明与旧昆仑相距甚远……
苏如晦胸口不住起伏,他闭了闭眼,吩咐任英杰道:“去取世家书来,我要写信通知谢还。”
“谢离,找到了。”
“照乘?”
林疏桐轻声去唤谢照乘,见他回神望来,小心翼翼问道:“谢离是……?”
谢照乘半垂眼眸,缓缓吐出口浊气:“是我族叔。”
“两百年前,昆仑谢家内生分歧,时任少主远走澜沧,许多族众追随,就地扎根,自立澜沧谢家,地域相距虽远,实则同出一脉。”
林疏桐这才了然。
苏如晦负手立于少年身前,目光如炬,沉声道:“请阁下细说,谢离现今到底是何情形,又如何身在天不明?”
谢照乘也几步上前,神情紧绷。
“我……”
少年被这两人围堵,不由瑟缩退后。
林疏桐适时插身其间,出声道:“照乘与前辈免不得关心则乱,别吓着他,还是由我来问吧。”
谢照乘回眸瞧了瞧他,没拂他的意,转身落座,但始终紧蹙着眉头,苏如晦一抿唇,也后退几步。
“不必紧张,只管将你知道的说出来即可。”林疏桐微微一笑。
那少年这才放松些许,但旋即哭丧着脸道:“我只是主上座下一个小文书,所知甚少……”
林疏桐和声道:“那也无妨。”
他抬袖拍了拍少年肩膀,“天不明距此万里有余,你抛下职务迢迢赶赴此地,想来亦盼着谢公子周全无恙。”
“但天不明于他们来说是何种场所,你也明白,所知越少,他们就越危险,你不希望能救谢公子的人中道出事吧?”
少年重重点头,深呼吸数下,逐渐镇定,“月前主上出巡,不知怎的和公子起了冲突,公子自剖心脏,还主动散灵,只是被主上…拦了下来……”
眼见着谢照乘与苏如晦的脸色越来越差,少年的声音也渐不可闻。
林疏桐听得心下暗惊,谢照乘已然脱离主线剧情,这些事尽皆未写在《枕上秋》中,他也不明内里。
他鼓励少年继续说下去,后者方敢续道:“正因为如此,公子至今昏厥不醒,顾掌殿说,若公子这七天里还醒不过来,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林疏桐沉吟数息,再问道:“你家主上待他,是怎样的态度?”
“主上…”少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我也不大明白,往时极为严苛,可公子出事那日又甚为惊惶,近来更是有…疯癫之状……”
谢照乘眉头蹙得更紧,显然听得心头火起,林疏桐却从这只言片语里窥见了梅如故的又一出混乱纠葛。
他扶额,揉了揉太阳穴,“谢公子在天不明,多久了?”
“不清楚,我到主上处时,公子就已经在了,”少年偏头思索,紧接着道:“听旁人说,仿佛是随着主上一起来的。”
谢照乘指节轻叩几案,眼中神光闪动,道:“天不明城主路声渐,我同他交过几次手,修为尔尔,不值一提,但胜在心性狠辣,以我阅人之多,也鲜有能比拟的。”
林疏桐微微颔首,道:“那寻如晦先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谁指使你来的?”
“是顾掌殿说,若天下还有人能救公子,那个人必然是如晦先生。”
少年还有些忐忑,偷偷望了眼苏如晦:“主上不肯请亦不愿送,小可常蒙公子照拂,便私自逃了出来。”
“顾掌殿?可靠吗?”
林疏桐始终放心不下,忧心这又是妖族算计谢照乘的阴谋。
少年肯定道:“殿中能同公子多说两句的,也只有顾掌殿,说来几位公子或许会嗤笑,顾掌殿是城里难得的好人。”
语罢,他满怀希冀地看着苏如晦。
“你怎么看?”
苏如晦侧目,望向谢照乘。
谢照乘止住敲案的动作,迎上他的视线,“不论你如何想,既是有关于谢离,我便不能不管。”
“我会调人围袭天不明,路声渐如不交人,就只好大战一场了。”
那少年瞠目结舌,没料到这一趟求医,竟会为天不明带来场战争。
“路声渐我也有所耳闻,那就是个疯子。”
苏如晦显然不太赞同,“他要发起疯来,先杀谢离,你我便是办了坏事,再者调兵耗费时久,谢离未必撑得住。”
谢照乘面不改色,冷静道:“所以我准备先独身入城,试试能否将他带出来。”
林疏桐和苏如晦几乎是同时拍案而起,齐声道:“不行!”
林疏桐先道:“你现在的身体,如何能再涉险?”
“你若嫌命长,我替你了结就是,何必千里迢迢送予路声渐?怕是谢离还未救到,先搭进去个你。”苏如晦厉声呵责。
谢照乘旋即冷笑:“九州何处我去不得?路声渐还没有那个本事拿我。”
他一抬下巴,傲骨尽现。
“你是我的病人,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苏如晦毫不让步,“我不答应,今日你连积雪山都出不了!”
“真当你那点破香制得住我么?”谢照乘更是针锋相对。
两个人正剑拔弩张,任英杰长出口气,隔开谢照乘与苏如晦:“大家同去就是了,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若有不对便立刻出兵!”
这时候,他俩倒同仇敌忾起来了,不约而同道:“小孩子懂什么?一边去!”
苏如晦横了一眼谢照乘,补充道:“去也跟你没关系,你插什么嘴?”
谢照乘不自觉回眸看了看林疏桐。
林疏桐当即就明白他心中所想,险些被这家伙气笑,他磨了磨牙,挪动脚步俯身过去。
“不要动什么歪心思想丢下我,不管苏如晦如何,你去,我便去。”
“天不明是什么地方?你去?”
谢照乘抬眸,蹙眉盯着他,“林公子怎的突然就不惜命了?”
林疏桐牵唇笑开,道:“有个词,想来照乘是知道的——有恃无恐。”
谢照乘眸色猛地一沉,但见他伸手按住心口:“师兄能利用那家伙达成目的,我,自然也可以。”
林疏桐笑意吟吟,“他既然留在我身体里,而不去他处,就说明我于他而言有特殊价值,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而且……”
林疏桐收起笑容,垂眸对上谢照乘的目光,“师兄如果出事,我也是活不成的,只当是赌一场。”
“赌赢了,在师兄心中位置便会更重,有师兄做靠山,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谢照乘凝视林疏桐数息,忽地掀唇,朗然一笑,抬袖将他推离些许,“林公子的算盘,向来打得不错。”
林疏桐听谢照乘如是道,便知他是不反对了,低笑着退开。
另一边任英杰也不知如何与苏如晦说的,后者终究松了口,一连报出许多名词,吩咐他去准备,又嘱托任英杰领那少年郎暂时安置。
林疏桐听见,就提议一同前去帮忙,两人并肩走开,中庭便只剩了谢照乘和苏如晦。
“你的伤势还需要时间来稳定,且等一等,待明日再启程。”苏如晦偏过脸来。
谢照乘并无异议,转过话锋:“你与我小叔叔,有什么旧交么?竟肯为他入天不明。”
“那你呢?”
苏如晦不答反问:“旧昆仑上谁都知道你、凰歌殿下与谢氏关系紧张,更不要说几乎没有来往的澜沧谢家了。”
少年鸦色的眼睫掩下翻腾的思绪,“澜沧谢氏自立门户,不再算旧昆仑中人,但小叔叔拜的师父,却是旧昆仑中人。”
“是以他常在澜沧和旧昆仑间往返,也参与了商京之战。”
苏如晦神情一凝,“你我初逢,便是在商京妖乱后的第四天。”
“不错。”
少年拈起案角茶碗,望着浮在碧汤上那一梗叶茎,“妖界知晓我的存在后,惶惶难安,由妖皇领兵直攻商京。”
“也正是因此,与暮方知道我母亲还有血脉遗留,亲率灵族部众,紧接其后抵达商京。”
苏如晦了然:“你是那时见过谢离。”
谢照乘抿茶,润了润唇舌,续道:“彼时商京有三方混战,几相交手,我陷落在乱军中,第一个找到我的,便是谢离。”
“他不知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一见我,便声泪俱下,难以自抑。”
谢照乘神情颇有些复杂:“其实我与他相处不过半日,到如今便再未碰面,只是一直忘不掉他哭的模样,总想着有机会再见就好了。”
他缓缓仰头望天,近乎梦呓道:“或许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人的情感……”
谢照乘声音虽低,苏如晦却也听得分明,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出多年前的场景,一时间亦是慨叹良多。
“相看两生厌,我竟都忘了你当年的模样。”
他倚着一树梨白,面色是难得的柔和:“虽然你如今也招人嫌,可比起幼年,还是要讨喜得多。”
谢照乘重重一搁手上茶碗,哼道:“你可没资格道我招人嫌。”
“也不知是谁为师父养的灵宠所讨厌,日日被撵得上树爬房?这些事,真该让你徒弟好好听听。”
苏如晦嘴角一僵,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我遇见谢离,是在七年前,那时我尚未出师,英杰也还不在。”
谢照乘眉峰微动,来了兴致。
“我师父给我上的最后一课,便是以他为证。”
苏如晦有所触动,猛然合上双瞳,“为医者,绝不能有违实情,予人不该存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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