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模糊,谢照乘不免疑惑,“此话怎讲?”
苏如晦静默片刻,忽道:“你博闻广记,不知是否听过一个人,静墟真人座下十三弟子——孔循?”
略作思索后,谢照乘摇了摇头。
苏如晦十指悄悄收紧,话里满是遗憾 :“孔循如能活至今日,必定闻名遐迩,谢离或许不会失踪七年,而是与他做一对潇洒恣意的侠友。”
不等谢照乘再问,苏如晦就自顾自道:“九州人茶余饭后多聚于一处谈天说地,不免常谈起诸家各派公子们,便有好事者综合比较,列出《揽翠公子志》。”
“此志一出,当即风靡九州,充作仙子千金觅婿的参考,演变至现今,每年的公子志的评选都是九州一盛事。”
“而孔循一至十六岁,便直入第三。”苏如晦苦笑一声,“只是其人愈惊才绝艳,愈教观者痛心。”
“孔循生性孤僻,知交好友不过二三,其中便有你小叔叔谢离。”
“谢离年少气盛,全然不知收敛锋芒,入世半年间连挑妖族数十处暗所,致使妖皇殿震怒,发布悬赏追杀令。”
苏如晦有些不忍再说下去,但还是道:“孔循忧心谢离,破关下山,要与挚友共扛追杀……”
“悬赏发后的第三月,于琰州地界遭遇埋伏,孔循为护下本就重伤的谢离,身披五十余刀,心肺俱裂,经脉全断。”
谢照乘陡然觉得咽喉有些干涩,复又端起案上的冷茶。
苏如晦继续道:“谢离深夜跪上积雪山之时,恰逢师父出门治诊,山上唯我一人,便只能由我药医。”
他的声音沾着几许颤抖:“谢照乘你有没有见过雪崩?”
仿若平静的表面,藏有汹涌澎湃,只需一声,便会倾颓崩塌。
谢照乘只是沉默。
“他就那样呆呆跪在阶上,反反复复问我:‘还有没有救?’”
苏如晦指节隐隐发白,他微微仰起头:“那时我怕说出实情,身带重伤的谢离会当场崩溃,气血攻心而亡,于是便说了谎。”
“我骗他说,要救孔循须得拿到两样东西,早就灭亡的北冥夜鱼与十刑院从不外借的南明火精。”
“我盼着他这几番奔走后,能够知难而退,冷静下来接受实情,只是没想到,他为了孔循,能做到那份上。”
苏如晦喉头微动:“十刑院不出借南明火精,他盗了澜沧谢家的至宝,强行将南明火精抢了出来。”
“这是大罪。”
“谢离带着满身烧痕再次来到积雪山,‘已经…没有北冥夜鱼了,只有南明火精,能不能救他一命?’他如是与我说。”
隔上许久,苏如晦才再度开口:“我别无他法,只得告诉他实情。”
后话已经不必再说。
迟到的雪崩终究还是崩了。
燃在冰窟中的火,终是被劈头盖下的雪夺去最后一丝氧气,熄灭,冷却,最终覆没在冰雪下,再掬不起半毫温度。
“不出一息,他便性命垂危,我全力救治也难挽颓势,若不是师父回返,谢离就会随孔循一并离去。”
苏如晦低低道:“而后师父罚我长跪祖碑五年,道我不该予他希望,使他陷入更痛苦的境地。”
“是我错了。”
“可谢离此后杳无音讯,我连句对不起都说不上,更不要提赎罪。”
“你……”
谢照乘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另一旁的林疏桐和任英杰将那少年安置好,便一道去药房收拣药材。
他望见任英杰熟练的动作与指上的厚茧,不由得感叹道:“英杰今年**岁吧?父母倒也舍得,小小年纪就要你来学医。”
任英杰动作一停,轻描淡写道:“我是孤儿,是师父捡我回来的。”
林疏桐惊觉失言,登时倒抽口凉气,忙不迭道歉。
“这并非是什么不能说的。”
任英杰笑了笑,“我是师父七年前被罚在祖陵长跪时,于狼群里抱出来的,姓随了师祖,名字则是师父所取。”
他说这些时,眉目舒展,显然是并不为此哀伤:“他收养我时,自己也不过十九岁,哪里会带什么孩子,闹了许多笑话出来。”
林疏桐闻言也不禁哑然失笑。
任英杰望见他笑,便问道:“那林哥哥和谢家哥哥呢?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照乘?”林疏桐稍稍一怔,歪头想了想,“是我被人冤枉,照乘替我证了清白,救了我一命。”
“那就是英雄救美,林哥哥要以身相许了。”任英杰狡黠地眨了眨眼。
林疏桐嘴角一抽,“小孩子家家的,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再者,论美也是你谢哥哥更美吧?”
任英杰理所当然道:“林哥哥也不差呀,更重要的是,如果谢家哥哥是美人的话,就没有人能做救美的英雄了。”
语罢,他嘻嘻一笑,“而且林哥哥忘了否认以身相许哦!”
“给你谢哥哥听见,他非扒了你的皮不可。”林疏桐啧了声,随手拈起片参块扔了过去。
翌日一早,他们便收拾了动身。
神行舟上林疏桐端端正正坐着,谢照乘却歪斜靠在他后肩,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看得苏如晦皱眉不止。
被瞪的人毫无自觉,苏如晦只得转移目标,去问那反骨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仍是有些局促道:“云起,再重映殿供职。”
“重映殿,若我记的不错,便是你们天不明城主的居所罢?”苏如晦蹙了蹙眉:“谢离是一直住在重映殿?”
云起轻轻点头,“自从月前那件事发生,就连掌殿都不清楚公子何在,每次问脉,都是主上带公子来。”
苏如晦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路声渐到底是要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靠在林疏桐后背的少年就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托腮望着他。
林疏桐偏头瞧了瞧谢照乘,见他眼神还不是多清明,便低声问道:“再眯会儿?”
少年摇摇头,向苏如晦一抬下巴,“你不会毫无打算,准备大摇大摆就这么进天不明罢?”
“自然有人动脑筋,何须我来?”苏如晦耸了耸肩。
任英杰见谢照乘脸色不好,赶紧找补道:“谢家哥哥有什么好主意么?”
谢照乘白了苏如晦一眼,淡淡道:“不可大摇大摆,自然只能遮掩一二。”
“天不明少有生人,若几日间陡然多了,难保路声渐不会生疑,与其如此,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们就是一道的。”
“如果是一家人,一道便是常事。”林疏桐目光微动,接在谢照乘话后续道。
云起稍一沉吟,道:“既如此,不如就借顾掌殿家眷之名省亲,这便有了由头,还能减去许多麻烦。”
谢照乘首肯,苏如晦与任英杰随后也表示赞同,后者便问道:“那么身份该如何分配呢?”
众人忽地沉默下来,一时间竟面面相觑。
在座诸位心里都是门儿清。
一家子大老爷们,是很奇怪的。那就势必有人要做出牺牲,演一演姑娘家,这个人是谁,便很值得商榷了。
任英杰摸了摸鼻尖,状似无意道:“我只九岁,同几位长辈年纪相差有些大,想来做个儿子是不错的。”
这话已说得很分明了,他情愿当儿子都不想男扮女装。
林疏桐不好强求任英杰,谢大公子更是想都不能想。
他只得看向苏如晦,刚抬眼便见青年朝他笑得灿烂,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林疏桐垮下脸,悻悻道:“那便如此吧,英杰充做我与照乘的弟弟,我来……”
话至中处,谢照乘忽地出声打断了他,“我可以做林疏桐的夫人,只是苏如晦须得做我的家仆。”
少年这一句所含的信息瞬间叫几人倒抽凉气。
林疏桐目瞪口呆,苏如晦更是气歪了鼻子,道:“你做梦!”
谢照乘一记眼刀飞将过来,“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无须做女儿装扮,但得当我的奴仆,二你做林疏桐夫人不说,还须唤我一声爹,选罢!”
苏如晦眼前一黑,咬牙切齿好半晌,才勉强道:“我可不要认你当爹。”
林疏桐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照乘你想清楚了?”
“你不是不愿意么?”谢照乘语气如常,听不出喜怒。
他闻言哑然,而后支吾道:“可…总不能叫你受委屈………”
“不过是权宜之计,这算什么受委屈?”少年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哪日也打扮成姑娘给我瞧瞧就是了。”
那边任英杰目露精光,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谢家哥哥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姑娘家想来也是花中一流。”
苏如晦听了,也幸灾乐祸笑出声来:“谢照乘你身上有没有衣裳首饰之类的东西?没有我们去挑一挑?”
谢照乘眼波一横,对他们的言语浑不在意,正是这态度,叫苏如晦与任英杰顿觉索然无味。
瞧人窘迫总是愉快的,不过其人若无动于衷,这乐趣便要少了大半。
少年自若道:“路上瞧见了些好看的,本想着赠予与暮,眼下倒正好派上用场,就不劳苏仆关心了。”
他将苏仆二字咬得极重,后者登时绿了脸。
挤兑罢苏如晦,谢照乘便起身钻进船舱。
林疏桐目送着少年离开,心知他是换衣裳去了,不免也生出些期待来。
虽被戏称作谢大小姐,林疏桐却很难想象出他变作女儿家的模样,但他生得好看,想来怎样都是美人。
谢照乘没让他们等多久,不过半柱香,锦帘便被挑起,几人不约而同一齐望过去。
“唉……”
直起身张望的苏如晦又靠了回去,兴致缺缺。
谢照乘着了身绯色宫装,竟连身形都娇小上许多,想是用了什么缩骨功法,只可惜戴着幕篱,三尺余长的素纱将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
饶是如此,林疏桐都怔了怔,而后心下就涌起些诡异的遗憾。
苏如晦拧过头和任英杰咬耳朵,两个人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疏桐正要同谢照乘说话,就见“少女”缓缓抬袖,将素纱撩开些许,露出张略施粉黛的面容。
艳色乍泄。
他脑袋一空,有什么轰然炸开。
那双美目轻轻向上一抬,便含羞垂下,朱唇再浅浅抿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惹起数折春风,直吹入人心底去,摇动一池春水,再勾得连天芳草生出,于风中招展。
那边苏如晦和任英杰说罢,眼看着就要转过头来,林疏桐不假思索,立即抬袖扯下他挽纱的手。
苏如晦依旧只望见一纱素白。
林疏桐心知这人是故意勾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叹道:“你啊……”
谢照乘只闷声轻笑,还调侃道:“不是你想看的么?”
“我可没有说。”林疏桐企图反驳,却被少年又堵了回来,“你是没有说,但好奇都快从眼里流出来了。”
林疏桐哑然,无话可说。
漫天飞沙平息,现出深处的城池,重重黄云锁住穹顶,不见天光,几点黄蚁缓慢进出。
一辆马车破开满目昏黄,飞驰向城门,距城三丈处便被守城甲士拦下,自车厢中行出个清秀少年来,眉骨上有道藤纹刺青。
云起翻开手掌,将掌心亮与那甲士瞧,道:“我乃重映殿的文书,奉掌殿之命迎他家人,请诸君放行。”
甲士的目光扫过那平平无奇的马车,不为所动,继续盘问:“多事之秋,掌殿何故在此时迎家眷入城?”
“掌殿父亲于三日前病故,重映殿中事务繁多,他抽身不得,便只能由家眷奉骨相见拜祭。”云起低眉垂眼。
这是他们几人商量后的决定。
甲士不置可否,而是一抬下巴,冷冷道:“掀开帘子瞧瞧。”
云起迟疑了一下,终是如他所言,伸手拨开门帘,现出其中端坐的夫妻幼弟与一面色腊黄的老奴。
他们仔细打量过车厢后,复再问道:“这几位都是什么人?还有……”
甲士盯住了那素纱掩面姑娘打扮的人,眯起眼来,“藏头藏尾,连面目都不能示与人,天不明可不敢让这样的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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