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那两位是二公子与他夫人,老爷子日常就由他们奉养,小的则是掌殿幼弟,不放心他独居,于是便一并来了。”
云起不紧不慢,一一介绍:“那老人家是夫人半途救的难民,她有意收做家奴。”
车上的青年朝几位甲士轻轻颔首,接在其后道:“我夫人实在是难以真面目示人,她这张脸皮已然惹出不少祸来了,诸位见谅。”
此话一出,几位兵士俱怔了怔。
连林疏桐身侧的苏如晦也嘴角一抽。
甲士哼笑出声,正待再问,却见车上的女子抬袖将素纱挑开些许,他的笑声就此戛然而止。
林疏桐也未料到这一着,心下登时生出些烦躁来,反手就将纱扯了回去。
云起无奈道:“请问几位军爷,我等能进去了么?”
“不急,待照过窥镜后,自然可入城。”那止了笑的甲士神情有些微妙。
窥镜可鉴眼前事物是否用了异形之法,若有,镜面便会浮现雾色,使劲擦拭也无法去除。
林疏桐与车上二人心中皆是咯噔一下,任英杰的手甚至已搭在藏了兵刃的腰带上,随时准备发难。
就在此时,他身侧的夫人柔声开口道:“那还请几位军爷快些,舟车劳顿,实在不想再多耽搁了。”
林疏桐当即放下心来。
那军士轻轻点头,取过同僚递来的铜镜,走到近前,依次照过几人。
镜面光洁如新,林疏桐明显察觉到不远处的任英杰松了口气。
磨蹭上这许久,守卫们终于长声放行,让开道路,叫几人得以通过。
好一阵疾驰,马车方在驿馆前停步,云起抹去额上冷汗,向他们拱了拱手:“几位先在驿馆住下,我去知会顾掌殿一声,请他过来细谈。”
苏如晦应上声,就起身下车,任英杰紧随其后。
林疏桐抢在谢照乘前跳下马车,朝最后少女打扮的少年伸出手,神使鬼差道:“夫人,小心裙摆。”
谢照乘动作一顿,连幕篱白纱都晃了晃,僵持数息后,他将手搭在林疏桐腕上,相当娴雅地下了车。
云起草草替他们定好屋室,便匆匆而去,几人也就各回各屋,林疏桐则去路边拣了些谢照乘可能会喜欢的点心买下。
本着不叫人瞧出破绽的想法,他与谢照乘是同住一间的。
林疏桐抱着纸袋上楼,推开房门,谢照乘正坐在窗边远眺。
“要吃点心么?”
林疏桐拆开纸袋,甜味四下奔逃,瞬间就充盈整个房间。
谢照乘吸了吸鼻子,显然是动了心。
他便将纸袋送给少年,顺带接过少年递来的幕篱。
不刻意作态,谢照乘的美仍旧是锋利且极具攻击性的,那些脂粉非但不能软和下五官,甚至将他衬得更叫人不敢逼视。
他垂下眼眸去啃糕点时,才像是近了人间。
谢照乘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本书册,正漫不经心翻着。
林疏桐探头去瞧,话卡在半路:“照乘在看什……”
他没想到谢照乘是在看白盈袖新作的《归去来兮》。
谢照乘瞥见他的神情,扑哧笑出声。
“惟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谢照乘仰起脸,眉眼弯弯,林疏桐清楚瞧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眼中。
少年抬袖去勾他肩上青丝,一圈圈缠于指尖。
他一本正经读着话本里的词句,念出几许荡气回肠百折千回来:“舒同,无情剑,有愧人,终究是我负你。”
林疏桐瞳孔一缩,忽地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在眼前迅速更替。
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其后隐着双温柔的眼瞳。
“林疏桐?”
谢照乘蹙起眉头,试着抽回手,却被这家伙握得极紧,甚至隐隐作痛,他眼皮一跳,“疼。”
林疏桐一激灵,猛然回神,下意识松开手,少年的手腕都被他捏得发白。
他慌忙道:“对不起,我……”
那一本《归去来兮》直接就拍在林疏桐脸上:“我什么我?想把人捏成骨折不成?”
谢照乘揉着自己手腕,牙根发痒。
林疏桐失神,但谢照乘并不给他思索的空闲,使唤道:“这糕点有些噎人,快沏壶热茶来。”
他下意识应声,起身去倒茶,没望见身后少年那有些复杂的眼神。
天不明本就因漫天黄沙难见曦月,夜也比他处来得更早些,还未至卯时,便已是万家灯火飘摇。
还是林疏桐先开口问谢照乘想吃些什么,待他随意说了些,前者就下楼去了,让少年伏在案边等着。
哪知等上许久也没见林疏桐回来。
两刻钟后,谢照乘终于坐不住,起身要去寻林疏桐,可赶了巧,一开门就撞上端着晚餐的林疏桐。
谢照乘一抬眼就绷不住了,背过身去,肩头不住耸动,险些笑岔气。
林疏桐轻咳两声,飞速放下托盘将门关上,极不自然地扯了扯身上的衣裙。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怎么当了真?”少年笑够了,回身抬手去摸林疏桐的眉骨,指尖染了一团乌黑,他细看过后道:“锅灰?”
林疏桐尴尬点头,支支吾吾:“总觉得如此,方算是扯平了。”
“涂得太重,会很奇怪的。”
谢照乘捧着他的脸打量,将林疏桐面颊上的脂粉擦轻了些:“含糊些还是能看的。”
这裙子是店家女儿不要的旧衣,他穿小了许多,还露着一大截手臂与小腿,不必看就能知道多不伦不类。
林疏桐扇了扇脸,企图拯救下发烧的脑袋。
“林君未免太过老实了些。你要穿一晚上么?”少年摸了摸鼻尖,勉强按捺下笑意。
林疏桐眼神有些飘忽:“给你看过,就去换了。”
谢照乘难得做个厚道人,闻言出门探头四处观望过后,才向林疏桐招招手,林疏桐明白他的意思,悄悄溜下楼去。
转身进了屋,谢照乘回想起来仍没能克制住,笑出声来。
正当他笑时,楼下传来水盆打翻在地的声音,还伴着任英杰的一声惊呼:“鬼啊!”
林疏桐换过衣裳洗过脸,悻悻上了楼,谢照乘已在进餐,见他回来,眼睛仍还弯着。
三两下吃过饭,林疏桐将桌案收拾了,要再下楼送过去。
他今日并不想打坐,便想顺带拿两床被褥打地铺,毕竟谢照乘是万万不会睡地板的。
谢照乘听他喃喃自语,漫不经心道:“不必打地铺,睡床上就是,同为男子,睡一张床又怎么了?”
林疏桐稍稍一滞。
确实都是男的没错,但要和谢照乘同床共枕,他总种微妙的感觉。
许是梅如故这本书分类给他的威压。
林疏桐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非要打地铺其实很有欲盖弥彰那意思,谢照乘又似乎始终怀疑自己惦记着他。
最终他还是没再出声。
等到夜里,林疏桐干脆和衣滚进床里,面壁思过。
谢照乘则捏着话本站在床边,疑惑问他:“墙上有什么吗?你看得那么专心……”
“刚刚爬过一只蚂蚁。”林疏桐木木道。
谢照乘一时沉默。
他不由腹诽道,求谢大公子今夜热爱下修行,打打坐将就将就。
可林疏桐心里也清楚,这可能性不大,他从没见谢照乘夜里入定修炼过。
林疏桐借余光留意着他,瞥见谢照乘除下外衫,背脊绷成了琴上的弦,好在谢照乘也不多脱,只去了件外衫。
凛冽的梅香陡然贴近,心都快跳将出来,他苦笑了下,开始默背静心诀。
“还有蚂蚁?”
谢照乘轻飘飘道。
林疏桐只能缓缓翻过身来,直面挑战。
谢照乘专心瞧他的话本,林疏桐不自觉时时去看谢照乘,案上灯花噼啪几声,落下一行烛泪。
“早些睡,我脸上没长花。”
谢照乘翻过一页。
但你的眼睛会开花。
林疏桐在心底接上句俏皮话,这话他是不敢真说出来的。
他乖乖合了眼眸,其他感官便被无限放大,譬如梅香,丝丝缕缕占满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谢照乘打了个哈欠,这回他抬袖灭了案上烛火,将书放在枕边,掀起锦被躺下。
林疏桐合着眼,却睡不着,在一室寂静里去数枕边人的呼吸,不多时少年的气息便渐渐沉重。
倒是睡得快。
林疏桐甩甩头,又转身面壁思过,盼着能和周公下棋,然而最终还是放弃,清清明明睁着双眼。
他忍不住再翻了过去。
“睡不着?”
对面的人忽然出声,将醒未醒时的鼻音分外撩人。
林疏桐没想到他睡得这样浅,含含糊糊应了声。
少年勉强撑起眼帘,低低道:“我给你念经书?”
不等他应答,少年便轻声背起了经书,声音时高时低,语速忽快忽慢。
显然背书人在努力与困意斗争,可惜的是…完全催不了眠。
林疏桐听得只想笑。
那声音逐渐低落,几不可闻,林疏桐动都不敢动,怕惊扰了他。
片刻后少年的脑袋自枕上滚落,靠在林疏桐颈间,呼吸软软在锁骨处交错。
林疏桐浑身都烧了起来,耳根发烫,哪里都不自在。
偏偏还不敢去推他。
是以他到底是不曾睡着,空空瞧了谢照乘一夜。
待得晨光入户,谢照乘整个人都躲在他怀里,极乏安全感的蜷成只虾球。
片刻后,怀里的人皱了皱眉,瞧模样似乎要醒,林疏桐赶紧合眼装睡。
谢照乘果然是醒了过来,下一息,他的枕侧便空了。
林疏桐听着他更衣梳洗,也不好再拖下去,佯装精神抖擞地爬将起来。
不等他收拾好,云起就推门而入,道:“顾掌殿已经到了,正在如晦先生房中等着呢。”
谢照乘当即起身,林疏桐追随其后,两人快步行向苏如晦的房间。
房中果然多了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相貌平平无奇,丢进人堆便会消失不见,此刻眉眼温和,正端茶微笑。
他身侧的少年率先开口招呼:“顾掌殿。”
林疏桐从谢照乘的声音里听出些别样的东西,不自觉侧目瞧了瞧他,只是隔着白纱,看不见他的神情。
“《揽翠公子志》第二的人物,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顾掌殿望着谢照乘微微一笑:“怪不得人人都要道一句月天子,当真是如有朗月在侧,皎皎照人。”
苏如晦闻言,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难看,连林疏桐都是心头一跳。
听这话,顾掌殿同谢照乘应当是初次见面,那他是如何识得出谢照乘的?况且还隔着纱帘……
莫不又是妖族的圈套?
被这许多双眼睛盯着,顾掌殿莞尔:“诸君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只是想与几位合作,救谢离一命罢了。”
谢照乘却未在这方面多作纠缠,转而问道:“听起来,掌殿似乎同我小叔叔交情不错?”
顾掌殿朗然笑道:“算不得交情,不过是一起喝过几回酒。”
“所以你是算准了云起会私逃前往积雪山,将苏如晦带来?”
少年语气平淡。
顾掌殿搁下茶碗,十指交叉撑在下巴处,“我毕竟要靠主上的脸色过活,此等事,还是得借外力才好。”
谢照乘覆面素纱轻轻一晃,“此等事……顾掌殿不打算说清楚?”
“说清楚?”
他瞳中神光闪动,视线扫过在场诸人,“人世间事,只须两字就可说得明白,谢公子不如来猜一猜?”
几瞬的静寂过后,林疏桐听得谢照乘道:“情,与欲。”
顾掌殿的目光定在他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主上同谢离,便是前者。”
“主上当着谢离的面,杀了一个人。”他说话时,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谢照乘,“那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同谢离一个姓。”
林疏桐隐隐觉得不妙,也侧目看向谢照乘。
果不其然,顾掌殿长叹口气,道:“同姓自然是不奇怪的,那本就是谢离的侄女,论起来,也能算作谢公子你的堂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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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风雨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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