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乘抬眸,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景师兄觉得不妥?”
“似乎…林师弟…心思有些过深沉了,还可能同妖族…师弟是不是再想想?”景瑜如是道。
谢照乘眼波一横,正好瞧见林疏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淡淡答道:“景师兄不必再劝了,林疏桐定得留下。”
景瑜碰了个软钉子,面色微微一变,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四院传得沸沸扬扬,说……他喜欢你。”
这一声递进林疏桐耳中,他下意识就反驳道:“我不是!我没有!若我对谢师兄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便不是人!”
哪怕他如此说,景瑜脸色也依旧难看,顿上片刻后,才道:“那是最好。”
说完这些,景瑜也无借口再多留,同谢照乘寒暄几句便转身离去。
而林疏桐还在沉思,他不愿同这群人多做纠缠,不若找个由头早早逃路,去寻如何回到他的现实。
没等他想清楚,一只雪团子就捧着一叠纸张呈与谢照乘看。
谢照乘翻着几张纸,眉头紧皱,林疏桐一分神去看,他便将那几张纸推了过来。
林疏桐粗略地扫上几眼。
竟是原身的成绩,一眼瞧过去全是飘红的丙,一笔笔写的仿佛都是授课夫子的恨铁不成钢。
即便是林疏桐,学业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战绩。
他犹在咋舌,谢照乘就哂声道:“照这个模样下去,等不及为我做事,你就该装进棺材埋到土里去了。”
“啊?”林疏桐一呆。
谢照乘抬眸:“不会不知道罢?半妖受天地诅咒,十之**都是活不过二十的。”
“我记得,你今年是十九来着?”
九州渊显年间,十方天明崩解,百万妖魔逃逸,鬼门大开,黄泉与人世重叠,天下大乱,各族竞相厮杀,血仇累累。
在这样的前提下,人族也好,妖族也好,人妖混血都是过街老鼠般的存在。所以被天地所诅咒,二十岁便是道鬼门关。
这在《枕上秋》中只是一笔带过。
梅如故随意一提,却在此刻扼住了林疏桐的咽喉。
“除非你在这一年内,修至承光,我方有办法救你。”
谢照乘斜倚桌案,曲指轻敲案面:“而你入学宫一年多,才堪堪观星三阶,眼下更是失了记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实在是,朽木难雕。”
观星、渡厄、合道、承光、立命、羽化、神隐、斩仙。
是枕上秋设定中的九大境界。
一年之内要修炼到承光境……
男主之一的景瑜现在也不过承光三阶。
林疏桐右眼眼皮不住跳动,心也狠狠沉了下去。
过往的二十五年里,虽不如意到极致,他却依旧惜命,并不愿简单就去死。
沉闷的叩声回荡在书房里,林疏桐深吸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抬首迎上谢照乘颇玩味的视线,“师兄要我为你办一件事情,想必不会瞧着我去死?”
谢照乘掀唇笑开,拈起案上香茶,漫不经心吹走浮沫,“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只从你以前来看,也不过聊胜于无。”
少年抿了口茶,悠然道:“换言之,你,并没有那个价值。”
林疏桐垂下眼帘,稍作沉默,良久后复又抬眸。
少年早已放下杯盏,端坐案后提笔写着什么,发觉林疏桐定定望着自己,一挑眉,停笔与林疏桐四目相对。
“师兄也会说借以前来看,莫非自街角半仙处习过什么神技,只消掐上几掐,便可断人未来?”
他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谢照乘却未生气,反倒将墨毫往笔山上一搁,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少年不言语,林疏桐有些不自在,摸不清他的心思,隐在袖下的十指悄然收紧。
他狠了狠心,快步行至案前,半跪在地,几乎是破釜沉舟道:“请师兄救疏桐一命,疏桐自会成有用之人。”
谢照乘的视线扫过他未跪的右膝,指尖轻动,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脸颊,若有所思。
久到林疏桐都生出些绝望来,那少年方不急不徐道:“闻雀轩不养闲人,令行禁止、鞍前马后自不必说,还须得与汤圆元宵一起,日日洒扫庭院。”
关乎性命,林疏桐自然一口应下。
谢照乘听林疏桐答应,捏着卷书册起身,步至他身前,一指几尺外的书架,笑意吟吟。
好一张桃花面,道的却尽是残忍言语:“为免我可怜的师弟英年早逝,明日自甲一背起,能背便背,不能就抄,直到能背为止。”
“半月内务必背尽房中藏书,如不能,我就只能请师弟你滚了。”
林疏桐环顾四周,目光梭巡过数十座书架,眼前陡然一黑,隐隐有几分呕血**。
谢照乘对他这神情颇为满意,抬袖以书卷拍了拍林疏桐的面颊,道:“还有那几遍谢大小姐,有几遭你就得抄几千遍,一日最少要交一千遍。”
林疏桐此刻才瞧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
自原主处收缴的随笔。
这人果真如书上写的一般,睚眦必报,半分亏都不肯吃。
“夜已深,明日便先交五百,你就在这里抄,抄完后元宵和汤圆会来带你去卧房,我就先走了。”
白衣蹁跹越过,林疏桐揉了揉太阳穴,抽纸准备抄写,本无意去瞧案上的字条,但一眼就看了个干净。
“沅城青鸦道人,杀。”
青鸦道人…
不就是祸害了偷秋水剑诀那少年亲族的家伙么?
谢照乘当时…
似乎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林疏桐不多深思,转而琢磨他的罚抄。
他并未练过毛笔字,也没习过繁体字,艰难循着记忆抄写,不过两三百便觉得笔重腕酸,只得先歇息片刻。
他的视线随意扫过屋中什物,忽地发现一座书架上置着枚铜镜。
林疏桐好奇起身,拿起那铜镜,现今的面容落入眼中,却叫他好生讶异了片刻。
镜中的面容与他现实一般无二,连眉骨上那一点红痣都分毫不差。
林疏桐略一思索,许是因《枕上秋》的林疏桐本就以他为原型,形貌肖似也就并不奇怪。
念及此处,林疏桐苦笑一声,如今误入这书中世界,以后如何还难说得很,莫说回去,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他摇头叹息,将铜镜送归原处,心中不由冒出些旁的想法。
其实留在此处也没什么不好的,能挂念的人,可在意的事,他都是没有的。
林疏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立刻反驳先前的念头,他到底是天外来客,不属于于这世界。
第二日,林疏桐依谢照乘所言背书。
松快多年,林疏桐早没了十七八岁时与数十万人争渡的精气神,背书磕磕巴巴,将谢照乘气得脸色发青,最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无药可救!干脆去跳澧溪好了!就是元宵,看你抄这许多遍,也该会背了!愚钝!”谢照乘如是道。
不过半日,林疏桐就和谢照乘相看两生厌。
但到底人在矮檐下,他有求于人,林疏桐从来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烦躁片刻便琢磨起如何将谢照乘哄回来。
这些经文晦涩难懂得很,死记硬背效率极低,谢照乘为他讲解一二,方更好背些,况且……这些都是修道的基础。
谢照乘是爱甜的,虽说他自己并不承认,林疏桐便想着买些糖果,打听着去书院外的市集挑了两包梨汁糖。
昨日的事似乎已经传扬开来,过往路人望见他无不侧目,林疏桐被瞩目得极不自在,立刻加快脚步往闻雀轩赶。
然而总是要旁生枝节的。
不远处的梨树下站着个人,衣带当风,如芝兰玉树,来往的学子纷纷拱手行礼,礼称景师兄。
——景瑜堵在了回闻雀轩的必经之路上。
林疏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景师兄晨安。”
附近学子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两人俱是五官敏锐的,旋即有不怕死窃窃低语不断钻进他和景瑜的耳朵。
“那个就是林疏桐吧?原来得景师兄青眼,又搭上了照乘师兄,现下可算是一步登天了,真是好运气……”
林疏桐眼皮一跳。
“什么好运气…”
旋即有人接过话头,语气颇为不屑:“不过是瞧着景师兄与谢师兄交好,想借景师兄搭上谢师兄。”
一人诧异道:“啊?”
那边还在火上浇油:“怪不得他对景师兄并不感恩戴德……”
景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看热闹的学子们瞧着这脸色,也不敢再呆下去,拉着亲友溜得飞快,一条道上竟只遗下他和景瑜。
林疏桐无奈苦笑,刚要打破沉寂,景瑜反先开口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他不假思索便答道:“是梨汁糖……”
话音未落,林疏桐心中就咯噔一下,果不其然,景瑜滞上瞬息,便冷然道:“我倒不知,你竟这般留意阿照。”
谢照乘虽在颍下求学,在书院里的时间却屈指可数,能接触到他的人虽多却少有亲近的,更别提知晓他的癖好。
林疏桐心知肚明景瑜眼下的想法,不愿同这满眼满心都是情爱的家伙多纠缠,随口道:“景师兄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尚未走出一步,景瑜就出声拦住了他:“且慢,你不该同我解释解释随笔的事情么?”
林疏桐长出口气,偏过头去,平静道:“那景师兄要我解释些什么?”
景瑜眼神一寒,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字里行间全是阿照,和那几张小像,你敢说你对阿照并无心思?”
林疏桐沉默不语,越过景瑜去瞧他身后那几棵枝叶葳蕤的树木,这样的态度顿时叫景瑜更生不满。
“半妖为天地所斥,这样的出身为世家宗门学院所不容,没些本事也敢对他起念动思?实在是痴心妄想!”
林疏桐本不欲多事,听到此处也不禁心头火起,五指收拢,一拳砸在身侧的杨树上。
但见有一人合抱粗细的杨树木屑横飞,竟自他拳头落处开裂,树冠中心摇摇,几息后轰然倒塌,激起一天扬尘。
景瑜瞳孔微缩。
“是,我是低贱的人妖混血。”
林疏桐面色阴沉、山雨欲来,言语也极尽刻薄,不遗半分余地:“那你便不是痴心妄想了?”
他望见景瑜唇角下沉,登时觉得一阵畅快,“不知道景公子有没有这个胆量,同我师兄说一说,我能入景公子眼的缘由到底是什么。再来猜一猜,他会嫌弃我这半妖多些,还是厌恶你更甚?”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道身影快步流星,横在林疏桐与景瑜之间,隔开这即将爆发的天雷地火。
林疏桐顺衣上望,是个十六七岁的清俊少年郎,瞧衣着应当是枕流院的学子。
这少年朝景瑜微微一笑,和声道:“谢师兄正寻林师兄呢,景师兄若无要紧事,便放他走罢!如惹谢师兄生气,怕谁都讨不得好去。”
景瑜额上青筋跳了几跳,勉强敛起一身火气,退后三步,只语气仍不和善,“那林师弟,改日再叙。”
少年与林疏桐一同目送他离去,松了口气,无奈道:“你说你,打什么主意不好,偏偏将歪心思动到他身上去。”
林疏桐怒意稍霁,转眸看向这少年,歪了歪脑袋:“这位师兄或师弟是……”
少年一拍额头,恍然道:“我识得你,你却没见过我,枕流院李尽欢,日后碰面机会便会多上许多了。”
一路而来,多是些厌恶警惕的目光,鲜少有如这少年般澄澈的,方才那言语也像是他为解围而说。
林疏桐不由好奇道:“你…不讨厌我?”
李尽欢朗然笑开,“谢师兄肯留你在闻雀轩,你就算我们自己人了,为何要去讨厌自己人?”
“你若心术不正为非作歹,谢师兄会第一个收拾你,也轮不到我来讨厌。”
林疏桐哑然,竟还是受谢照乘的光环庇佑了。
李尽欢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景师兄在四院中颇受敬重,你既招惹了他,便躲着些,有空时跟谢师兄四下转转……”
少年那笑意里忽地现出些狡黠,“狐假虎威,也就正是如此了,他们不敢将你怎么样的。”
李尽欢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林疏桐收回视线,情不自禁看向身侧摧折的树木,又抬袖将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瞧了瞧,犯了嘀咕。
轻易折断一棵树,这是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可以办到的事么?
他试探着再曲指握拳,用七成力道砸向剩的残木,这一回却没了先前的摧枯拉朽,剧痛反倒自右拳席卷全身。
林疏桐瞧着手掌上的青紫,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拎了糖袋,边琢磨边往闻雀轩行,不防已经到了闻雀轩的大门,一头撞在门框上。
恰巧汤圆抱着片白菜路过,目睹了全过程,瞧他的眼神甚是复杂:“想死的话,转角那根柱子比较硬,请。”
他揉着额头,有苦难言。
谢照乘正抱着小松坐在梅树下画扇面,枝梢系的风铃叮当作响。
听见他的声音,少年眼皮都没抬,显然余怒未消。
林疏桐凑过去,献宝般摸出那袋梨汁糖,有些讨好道:“突然想起学宫外有梨汁糖卖,就给师兄买了些。”
谢照乘动作一顿,稍稍抬头盯着林疏桐,几息后一扯嘴角:“是么?”
林疏桐赶紧将纸包放在桌上,麻利地拆开:“师兄尝尝?”
少年悄悄瞄了眼梨汁糖,又飞速收回视线,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面上还一派淡然。
林疏桐注意到他上挑的眼尾,只觉得好笑。
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书还没背掉?”谢照乘嘴里含着糖果,说话也清楚分明。
林疏桐默默点头,果不其然,谢照乘的冷笑声啪地甩在脸上:“那还不给我去抄?”
他一噎,长叹一声,背过身就要去书房,谢照乘却叫住了他,递来张桃花笺,淡淡道:“敏行处派人送了这个来,要你和景师兄他们一起去芜陵除鬼。”
“芜陵王家府宅常有夜哭,种种鬼怪作祟始终不断,折了不少云游道士修者,这一回便将折子递到了宫中来。”
那桃花笺页眉赫然题着烫金三字。
集英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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